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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话 没有名字的ALICE——牧野枫

从书架上取下那本书时,感觉比想象中的轻。

触感光滑的白色封面上,写着有些小又有些粗的明朝体书名——类似撬棍的东西。

我翻开书页。那上面确实写着什么,但是,我不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

文字像是溜走了一样,我明明应该知道那些字形,但无法理解。连着的线条像是断开了,而分离的线条则看起来重叠在一起,感觉非常不舒服。我感到,与其说是这本书有问题,倒更像是我的大脑机能大幅下降了。

不知何时,有住就站在了我身旁。她探头看着我的手边,说:“别慌。”

“可是,看不懂呀,一个字也看不懂。”

“没事,一定有你也能懂的一行,因为你已经知道这本书的名字了。”

我只顾着翻页,目光扫过无法理解的文本,确认着无法理解的内容,不停地往后翻、往后翻。

突然间,有那么一行字冒到我眼前。

唯有那一行,我能理解。

——那是凭人力瓦解家时使用的东西。

啊啊,知道的。

爸用他那细瘦的手臂,以出人意料的力气挥舞撬棍。老旧的房屋墙壁开裂,能看得见犹如闪着光芒一般耀眼的蓝天。当时的我,不知是在伤心,还是在激动。记忆中的天空炫目到让我闭上了眼。

“欢迎来到不可思议的洞穴另一侧。”ALICE如此说道。



睁开眼,世界也并没有大不相同。

我依然被高大的书架包围着。在窗帘隙间,条状的光仍然照射着。有住就在我身旁,但只有她的样子不同。

有住的样子和我记忆中任何时候的她都不同。既不是刚才还和我一起的20岁有住,也不是和我一起上小学的童年有住。

站在那里的,看起来是大概高中生时期的女孩。然而那身影莫名让人有些怀念。小学时的她那样貌相比目前为止的都更清晰了,是个四肢纤细的少女。表情有些冷淡,大概因此导致她看上去颇有大人样。当时的她,虽然和其他孩子一样在教室里的课桌前,也还是像个大了一两岁的姐姐。

她像是现在才注意到我的视线,倏然笑了,笑得并不文雅,像是在和朋友作恶作剧。

“知道我是谁吗?”

我点头,说:“ALICE。”

“就这些?”

“什么意思?”

“后面还跟着名字的吧?”

对了。ALICE——有住。不过后面还跟着名字。

本来是有名字的ALICE。

“抱歉,想不起来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有住微微点头,说:“是吗。但在这世界的某处,连我名字也有的。”

“等等,我现在,在哪里?”

“贾巴沃克所在的世界。贾巴沃克收集你们丢弃的东西而形成的扭曲世界。”

“我们丢弃的?”

“贾巴沃克不是从现实里随便什么都偷的,只是把你们丢的东西带过来。”

“紫色颜料也是?”

“还丢了这种东西?”

“一定是的吧。”

醉酒般的感觉还残留在脑髓中。

我扶住额头,问:“有住为什么会突然变小?”

她好像没明白我想说的话,皱起了眉,问:“变小?”

“啊啊,不是,身高倒没怎么变,但感觉像是年轻了几岁。”

“原来是这样。但我倒是觉得一直没变。”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有住和刚才的是同一个人吗?或许只是我看的方式变了吗?

像这样的胡思乱想突然被打断了,因为有住用她那纤细的手抓住了我的手。

她冰冷的肌肤让我心跳加速,就像早在十年前暗恋着她时那样。

“去找你忘了的东西吧。”

我被有住拉着手,踏出了脚步。

我们加快脚步,在书架间穿行,进来时的门开了,但那前方并不是入口处的走廊。

公园——被连小汽车都很难通过的狭窄道路一分为二的公园。一边有滑梯和秋千,另一边则是攀登架和沙坑。沙坑上铺着防水篷布,上面有些积水,看起来刚下过雨。

——为什么图书馆的门前有公园?

我们出来的那扇门,在公园一角的好几棵※糖枫之间。我仍然被有住拉着手,走下略带坡度的草地,踏上公园那湿润的泥土地。不知何时已经日暮了。【译注:糖枫:トウカエデ,唐楓,又名糖槭,是产枫糖浆的树。】

有住停下脚步,放开了我的手。

她那犹如映照着月夜的井水般清澈的眼眸望向我。

“知道这里吗?”

“当然知道。”

就是我们小学上学路附近的公园。不记得它正式的名字了,但大家都称它为〇〇公园。因为它道路两侧都是圆圆的地——本该是这样的,但现在再看来其实并不圆,其中一块是梯形的,另一块更接近三角形。

“还记得吗?嘿,在那拐角处有一家粗点心店,是一位看上去总是不太高兴的老婆婆开的。不过,大概是我们三年级的时候吧,那家店关了。”

“哦哦,记得她是生病了。”

“这样的吗?”

“不太清楚,我也只是后来听说的。”

“总之,我们在那边买※碎冰冰,在这个公园对半分了吃的。”【译注:チューペット:Chu-Petto。チューペット好像2009年就不再生产了。因为是在PET(ペット)包装里可以吸(チュー)食的,所以叫チューペット】

“记得的。就在那边的秋千上。”

有住微微点头,轻轻地摸了摸她自己的左耳。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动作。

“那时候,聊过Spitz的话题吧?”

“Spitz?”

“我们两个人都喜欢《命中之人》(運命の人),还聊过那歌词,记得吗?”

“想起来了。”

即使是现在,那首歌也是我会反复听的歌之一。特别是唱出来时,就感觉这是世界上最棒的诗歌之一。

有住这回温柔地笑了,说:“你呀,当时还以为这是关于亲子的歌。”

“嗯。一听说是关于恋人的歌,我还很吃惊。”

“会这样误解的,我估计这世上可能也就你一个。”

“这样吗?”

“毕竟这歌词并没有那么难懂嘛。”

但我听了《命中之人》后,想象的是和蔼的父亲对小男孩说话的情景。也就是说,我自顾自地认为所谓“命运”的“命”就是血缘关系。“存在于此的是,不仅温柔还很了不起的野兽”——像这样的歌词,与其说是对恋人说的话语,感觉还是父亲对孩子略显腼腆地作自我介绍才更相符。

我对于“爱”之类的事物究竟是关于恋人之间还是关于亲子之间这一点的判断上,似乎有挺大的成见。只听《Lion Heart》(らいおんハート)的副歌部分时,自顾自地以为是关于亲子的歌并且为之感动;※《Day Dream Believer》(デイ-ドリーム-ビリーバー)显然是唱给母亲的歌,当我听说它被误解成是关于已分手的女友时简直难以置信。【译注:デイ-ドリーム-ビリーバー:知名英文歌曲《Daydream Believer》的日文填词翻唱版】

“当时的你很美好,感觉像是这世界上最纯粹的。远方照射过来的星光虽然微弱到快看不见了,但感觉确实有照耀着我。”

“什么呀?”

“没什么。只是说这样的感觉而已。”有住又低声说了一句“走吧”,然后踏出了步伐。

我跟在她后面,也走了起来,问:“去哪?”

“你家。”

听到这个,我很自然想到的不是现在在大学附近所住的单人公寓,也不是高中时和爱阿姨以及冬明一起生活的房屋。而是爸尚且在世时,四个人一起住的公寓。

有住走出公园,在前面转了个弯。

前方应该有个和果子店。虽然店已经关了,但至少还有那个建筑物。然而,前方的街道布局却完全不同。

映入眼帘的,是我公寓所在的街区。在某处——或许是在某个转角,原本的街道切换成了其他街道。明明应该是这样的,我却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协调,这切换得过于自然,找不到相接壤的地方。

要去的公寓一如它当时的样子矗立在那里。

停车场里停着我高中时期的自行车,还有冬明的一辆带辅助轮的小车。入口处贴着标注了垃圾处理方法的便签。这便签仿佛今早才刚见过。

——这里到底是怎么样的?

明明地点和时间都一塌糊涂,却意外没有不协调感,仿佛像是在由自己的记忆构成的梦境里漫步。

我们走进这栋公寓,入口的门是自动锁。

“钥匙呢?”我问。

有住微微侧头,回答:“枫没带吗?毕竟是你家。”

这怎么可能有,我这样想着,但发现口袋里有这栋公寓的钥匙。钥匙上附带着某个游乐场的纪念徽章,连橙色的皮革钥匙扣也和当时的一模一样。这钥匙扣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失了,我甚至连曾经拥有过这东西的事情也忘了。

入口处有电梯和楼梯,有住朝楼梯那边走去。

“贾巴沃克,不是好东西也不是什么坏东西。它一定是很久以前就自然存在的。”

“就像神一样?”

“或许吧。总之,好坏是你们那边的问题,贾巴沃克只是现象一样的事物。”

“那有住呢?”

我几乎是在不经意间问出了这个问题,很在意有住她那“你们”的说法,不是“我们”。

但感觉这么直白的问法过于冒犯,虽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觉得,但就是出于某种原因。因此我突兀地改变了问题:“为什么有住这么帮我?”

这个问题也不是假话,而真的是疑问。

她稍稍侧头微笑,说:“我只是希望回想起自己的名字呀。要是枫能回想起被贾巴沃克偷走的东西,或许也能想起我的名字。”

“这样啊。”

不过有住自己居然也想不起来的吗?说到底,究竟要怎样才能回想起被贾巴沃克偷走的东西呢?像“镜之国的爱丽丝”那诗篇一样,用Vorpal Sword斩首剑收拾它吗?

有住说:“你必须得先回想起那天的事情。”

“那天?”

“我觉得那天是对你来说很痛苦的日子.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有多痛苦,但大概,非常痛苦。”

那天是哪天啊——我很想开口问,但发不出声。

有住上了楼梯,走在走廊上,楼梯扶手另一边能看得到天空。已经就快黄昏了吧,天空是日落前的宁静蓝天。

这不过是个寻常的天空,感觉也没必要特地抬头去看,但我还是觉得可能有哪里很特别,这天空的样子可能深刻地留存在我记忆里。我突然能够确信了。

——啊啊,今天是……

在这个贾巴沃克所在的世界,这个今天,是爸死去的日子。

有住停下了脚步。我走向走廊上的一扇门,是从最里面数起的第二扇门——绝不可能弄错,毕竟是我生活了好几年的屋子。

那扇黑色的门没有上锁,一拉开门就能在玄关看见爱阿姨在休息日穿的白色运动鞋以及当时冬明的小鞋子之类。伞架上还立着一家四个人的雨伞。

我脱掉鞋子,走上过道。入口的※威尔顿地毯令人怀念。然而比起这样的感伤,更多的是紧张感。身体莫名变冷,我咽了一口唾沫。

不怎么长的过道尽头就是当时的儿童房间。【译注:威尔顿地毯:机织地毯的一种,由于生产工艺起源于英国的威尔顿地区而得名】

——那不可能。

但我那天确实看见了爸的遗体。准确情况基本什么都记不清了,只是有很强烈的印象,爸死在了那里,这样的印象。惶恐地向那边伸手时的心跳,以及,指尖感受到的温度,那寒气逼人的冰冷,至今仍鲜明地留在我记忆里。

我在过道上前进,手搭到儿童房间的门把上。我意外地没有踌躇,想早点结束这一切。门开了。

然而,那里没有爸的尸体。

只是墙边立着一根撬棍。

我从背后听到了有住的声音:“想起来吧,你那天在做什么?”

撬棍是凭人力瓦解家时使用的东西。



那是撬棍吗?

我之间碰到的冷冰冰的东西,不是爸的遗体,而是撬棍吗?

但我不记得家里有撬棍。这么说来,那东西或许不过只是想象中的事物,是瓦解家的某物的意象,而这意象清晰到仿佛能用手触及。

某处的什么人因为不满意爸设计的房子而自杀了,但那什么人写的Facebook日志成了话题,爸因此受到激烈的非难,就这么过了大概三个月。

当时正读高一的我变得不想出门,独自呆着这个房间。爱阿姨出去工作了,而冬明好像在父母房间还是客厅,总之应该是在其他房间午睡。

记忆里,那个时候的我背靠着墙,盯着手机。那个我脸色很差,开着推特之类的界面,滑动手机画面,反复刷新爸那名字的搜索结果。

——为什么,要那样做?

明明只要把视线移开就好了。那样做是在自我伤害而已吧?还是说在等待有哪个能帮助爸的人像英雄一样现身呢?明明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出现。社交网络上的英雄们站在对立面,是在给爸判罪的那些家伙。

我不觉得社交网络上对爸的非难是活生生的人做出来的事情。一个个账号仿佛其实没有自我意识,被庞大的规则操控着似的。那庞大的规则,像是个怪物。

当时的朋友们时不时会给我发来表示担心的短信,虽然其中有些过分的短信不知道玩笑和恶意的区别,但大半部分是温和的短信。不过,也并非温和就能让人感激不尽,我起先还是装作坚强的样子回复,但没多久就觉得费事,放着不管了。逞强也是个体力活。我一放弃,不久就没有新消息发过来了。

例外只有一个。

有住——对了,有住。

为什么会忘了呢?我在五年前还和有住保持着联系。只有她还每天发来好几条消息,感觉把她的短信放着不管才费事,我于是一直会简短地回复。

这些消息并没什么,真的。——“午饭吃了什么?”说起来,还没吃。“不吃可不行啊。”不饿呀,毕竟都没怎么动。“无运动减肥法?那算什么?真新鲜。”不新鲜呐,就单纯是不健康。

回想起来,这些记忆非常鲜明。

“我买了※美仕甜甜圈,要看照片吗?”【译注:美仕甜甜圈:ミスド,ミスタードーナツ的简称,即“美仕唐纳滋”/“美仕多”(Mister-Donut品牌甜甜圈)】

当时,对于那样的有住发来的消息,我思考着该怎么回复。倒不是在烦恼之类,只因为自己唯独时间有的是。

我好几次输入文本又删除,就在反复这么做的时候,爱阿姨打来了电话。明明记得了和有住之间微不足道的对话,但却总想不起来这边的重要联络。总之,我在那通电话中知道发现了爸的遗体这件事。

电话结束后,收到了有住发来的短信。“喜欢哪个?”这短短的文字附带着照片,细长的纸盒里排满了※黄金巧克力甜甜圈。【译注:黄金巧克力甜甜圈:ゴールデンチョコレート,美仕甜甜圈的一种产品,表面金黄色】

——听说爸死了。

已经不记得向有住传达这消息时的心情了。我觉得应该不是在向有住寻求帮助或是想得到安慰,只是什么也没想吧。

不一会儿,有住打来了电话。说话实在是太累人了,我就没接。然而,电话响了又停,停了又响,像这样重复了太多遍,我彻底认输,按下了接听键。

“没事吧,还活着吗?”

“不是,都说了死了啊。”

“不是说你父亲,是说你。”

“那还是活着的。又不是像死了一样。”

真的。爸在这世间受到非难、失踪、以尸体的形式被人找到……这些事情,不会让我像死了一样。该怎么形容好呢,伤害的类型不同,我只是精疲力尽了。但有住好像以为我就算会死了也不奇怪。她说:“母亲知道这件事吗?”

“就是从爱阿姨那边听说的。”

“不是说这个……”

“噢噢”,生下我的女性。“大概不知道吧。”

“跟她说一下比较好。”

“为什么?”

“毕竟是母亲吧?”

有住的母亲应该是个温柔的人,所以对于她来说,怎么也不太能好好相处的亲子关系是无法想象的吧。当时我们才15岁,没有对应的认知,想象就果然还是鞭长莫及。

而那情况,就连我也是。由于很长时间没和母亲联系了,忘记了大半的消极情绪。虽然还是不想去看她,但也不讨厌了。

“可是,我们关系不好。”

有住向磨磨蹭蹭地这么说的我断言道:

“没事的。毕竟枫的母亲和我一样……”

一样?什么?记忆突然在这里模糊了起来。我试着回忆,太阳穴附近就心跳般一跳一跳地疼。

但必须要回想起来,我非常强烈地这么觉得。一样。一样。和有住一样。越思考,头就疼得越厉害。两侧太阳穴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抵住,并有锤子一下一下地凿打着。我忍受不住这痛苦,闭紧双眼。一样……

“别勉强。”有住说道。



回过神来时,我又在那个图书馆里。

我在书架之间的过道上,仰面躺着。

有住——20岁的有住探头看着我,问:“没事吧?我看你很痛苦。”

她的面庞略显模糊,我眼里好像是渗着泪水。

我胡乱擦拭了一下眼睛,回答:“嗯。没事。没问题的。”

那尖锐的疼痛已经消散,那余劲像是温热地溶化了。

有住说:“别勉强。慢慢回想就好。”

我起身,没来由地摇摇头。

这到底是什么?这个记忆。被贾巴沃克偷走的东西?

我想起高中生大小的有住所说的话:

——贾巴沃克不是从现实里随便什么都偷的,只是把你们丢的东西带过来。

那么,那也许就是我自己丢掉的记忆。

虽然不太明白,但总之,是为了让我轻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