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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横沟正史『雪割草』II

就在我把旧书拿到柜台上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枚红叶。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为了不让它乱飘,把它放到了角落然后继续工作。

我把采购来的套装古书漫画用塑料袋包起来。这是藤子不二雄的『超能力魔美』全九卷初版的套装。因为中途连载的杂志发生了改变,所以漫画的名称中途也发生了改变。把这套漫画拿来卖掉的那位常客已经回去了,现在店里一个人都没有。真是一个宁静的周日午后。

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北镰仓站台上,下行的横须贺线刚刚出发。看起来像是观光客的团体正在朝着检票口走去。大概是去円觉寺看红叶的吧。每年,秋天快要结束的这个时节总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今年也已经到了十一月。再过不到两个月二〇二一年就要结束了。

时间过得还真是快。我跟栞子登记结婚到上个月刚好满十年。虽然有些东西还是跟以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但也有一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我回来了!」

从玻璃门进来的,是一个留着长发,小学生年龄的少女。身上穿着格子花纹的夹克连衣裙,外面套着一间胭脂色的开襟毛衣。挂在肩上的托特包里满满装的都是书。

筱川扉子。她是我跟栞子的女儿。今天她去了由比滨那边的户山家里玩了。两人应该是在一起一边看书和漫画一边聊天吧。上个月,莫古拉堂发生了『狱门岛』那件事之后,两人的关系就边好了。

两人会这么和的来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年龄相仿。上周,我也跟莫古拉堂的店主户山吉信一起出去喝酒了。顺便也为女儿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买走了上万元的『狱门岛』这件事向她道歉,但是不出所料,他没有收下差额。

不过,如果是我处在那种情况下肯定也会那么做。感觉今后工作上应该还会跟他有所合作,补偿机会我想肯定还是会有的。

「欢迎回来,扉子」

栞子先我一步向她打招呼。她从堆积在柜台上书本深处的阴影中探出头来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这样,只要我在柜台前她就会躲在客人看不见的地方做自己的工作。就算年龄已经三十好几了,她怕生的这点也还是没有改变,不过跟以前比起来,她至少表面上已经可以隐藏起内心的动摇了。

今天她穿着灰色的裙裤和黑色的毛衣,长长的头发被扎在了起来。包含服装和发型在内,她跟以前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在她露出笑容的时候眼边和嘴角也还是能看出岁月的痕迹。身体的轮廓也多少变得柔和,看起来比以前要圆润了一些。

现在的栞子已经跟二十多岁时候的那个她不一样了,这件事,作为夫妇跟她生活在一起的我是最清楚的。只不过看着现在这个外表就更加柔和的她,我的内心还是会感到跟以前一样的悸动。比起刚相遇的时候,我觉得现在的她要更加美丽。我大概也跟她一样被刻上的岁月的痕迹吧。因为有跟我度过了同样时间的她,所以我才会喜欢上现在这个三十岁的自己。

「跟小圭聊完天回来了?」

栞子平静的向她询问。

「嗯!今天我们一起看了漫画……啊,这个原来在这里啊」

扉子捡起了柜台上的那片红叶。

「……这个原来是扉子弄来的」

太好了,没有直接拿去扔掉。说起来在出发去户山家之前,这孩子一直在柜台里跟栞子说话。大概是那个时候忘在这里的吧。

「这个,是我的书签」

她一边说,一边从托特包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硬皮书。看到书名的瞬间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横沟正史『雪割草』

那是几年前,戎光祥出版刊发的。书腰上还印着「横沟正史梦幻的新闻连载小说 发表后77年首次单行本化」

据说是近代小说研究者深度调查了连载的报纸,当时我还在网上的新闻里看了正文被全部发现的过程。跟曾经见过用剪报做出来的实物的我们不同,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把连载的报纸找出来。我觉得真是一件非常厉害的事。

我知道在这本书发售当天栞子就买回看了,我刻意没有向她询问这本书的内容和看过之后的感想。

「那本书,怎么了么」

我向她询问。翻开书的扉子把那片红叶夹在了书的前半段。看来她应该是才刚开始看。

「在去圭那里之前,看到妈妈刚好看完了这本书所以就借过来了。时机真是太好了啊」

扉子满面笑容的回答。我下意识的扭头看向妻子。她有些低沉的脸上浮现出了暧昧的笑容。我马上就注意到了她是因为困惑所以才露出了这样的表情。虽然现在的她已经很会隐藏自己的动摇,但也并非完全看不出来。

「一直以来都没有被找到的小说,现在能够被全部发掘出来真的很厉害呢。在这个出版之前,妈妈也没有看过这本书吧?」

扉子并不知道我们九年前遇到的那件事。在这本书出版之前非常久远的时候,就存在用『雪割草』的剪报制作的自装本,然后那本书还被偷了——以及,栞子没能解开全部的谜题。这些都给我们留下了很不好的回忆,所以我们至今也不太愿意再回想起这件事。这件事我们不光没有告诉别人,就连我们两人之间也会刻意回避这件事。

「当然。毕竟是梦幻的作品」

我代替沉默着的栞子做出了回答。

「赶紧去洗手,还有漱口吧」

我强硬的结束了话题,扉子有些惊讶的交替看着我们两人的脸。她应该也发现了气氛有些微妙,不过大概是在意书籍内容的后续吧。她把『雪割草』抱在了胸前进入了主屋。

「谢谢。帮大忙了」

栞子小声的说。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我准备要再看看那本书的时候,正好被扉子看到了」

「发生什么了么」

我向她询问。不管是这个人还是女儿扉子——还有这个人的母亲筱川智惠子,三人都拥有者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只要是看过一次的书就不会忘记其中的内容。除非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否则她应该是不会去重新阅读已经看过的书。

「今天早上,井浦清美发邮件联络了我」

「井浦……就是那次事件中的那个井浦清美么?」

我的声音大了起来。毕竟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九年前,就是这个女性委托我们调查发生在上岛家的『雪割草』被盗事件。包含她在内,那次事件的相关人员之后再也没有跟我们有过交集。事到如今,她为什么会联系我们。

「她说了有什么事么?」

「今年九月的时候井浦初子似乎去世了….」

我回想起了那个对我们恶语相向,穿着花哨红夹克的年老女性。井浦清美的母亲,他就是九年前偷走了雪割草的双胞胎之一。那个时候她的年龄应该是七十岁后半,如果一直活到今天的话那她应该也有八十岁后半了吧。虽然没有办法喜欢上她那样的人,不过一想到对方已经不再这个世上了就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初子似乎留下了很多藏书的样子。她说希望能够把那些书卖给我们」

记得她曾经非常骄傲的说过,自己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海外悬疑推理的原文书。她还说自己曾经用英语写过小说。如果这些都是事实的话,那么在她家中就算有大量的藏书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

「……但为什么要特意委托我们呢?」

一般的藏书家都会有那么一两家经常来往的古书店,一般情况下家人也会委托那些店来处理藏书。而且就算没有,镰仓这边除了我们以外也还有好几家古书店。

是因为九年前我们没有收取任何报酬,所以想要补偿么?不,就算她真有这样的想法,时间也已经过去太久了。

「我也有同样的疑问,所以就询问了她理由」

栞子压低了声音说。

「据清美说,是初子在遗言上面这么写的……想要把自己的藏书卖给彼布利亚古书堂」

听到这我都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么?」

从她的角度来了看,九年前自己的罪行会被暴露出来,全都是因为彼布利亚古书堂才对。为什么现在还要特意要把书卖给我们。

「是真的。虽然清美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毕竟是故人的遗言姑且还是联络了一下」

这里头绝对还有什么内情。没准,她这是又什么麻烦事想要拉我们一起下水。只是,就算只是为了要确认,我们也不得不接受委托。感觉非常不好。就像是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一样。

「栞子的话,决定要怎么做呢」

「当然,我准备要接受委托」

她语气平静,强而有力的回答道。

「这九年间,我一直都在思考……那个时候,应该被夹在『雪割草』里头的亲笔原稿真的存在么,如果存在的话那么它会去了那里….还有」

不经意间,她眼镜后方的眼神深处变得严厉了起来,嘴唇也在微微的颤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在想,为什么,我没有解开所有的谜题」

我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人并不只是在为自己到最后都没能解开事件而叹息。无论是没能解开书本的谜题。还是没能引导那一家人走向和解。这些一直都让她觉得很不甘心。

既然栞子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我要做的事也就决定了。

这次我一定要为了帮助她解决事件而贡献自己的力量。为了让自己,还有这个人都不留下遗憾。

*

下次的定休日,我跟栞子驾驶着店里的轻型客车离开了彼布利亚。

我们朝着西镰仓那边的井浦家驶去。一个秋高气爽的晴天,円觉寺前的红叶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光辉。

「大辅知道『雪割草』是一本什么样的小说么」

穿过横须贺线之后,栞子开口问我。

「不是很清楚呢。类型果然不是侦探小说,只是在新闻上看到了这样的信息而已」

几年前那本书刚发行的时候,我当然可以进行比较详细的调查。但是我刻意没有那么做,是因为我感觉自己总有一天能够从这个人口中听说这些。

「『雪割草』是一九四一年六月开始一直连载到十二月,在新舄的每日新闻上…….中途又跟其他报纸合并,变成了新舄日日新闻……是连载了半年的长篇家庭小说」

我一边开车一边听她说。九年前就听栞子推测出了连载这篇小说的是新舄的地方报纸。而这个推测是正确的,上岛秋世就是在居住在新舄的时候,遇到了正在连载的『雪割草』。

等等。那作者当时是在什么地方呢?

「….横沟正史曾经在新舄那边居住过么?」

「没有。当时横沟住在东京的吉祥寺。一九二六年从神户来到东京之后,除了为了疗养结核病去过上野的上诹访,以及在战争期间被疏散到冈山县吉备郡之外,横沟一直都待在东京自己的家里。甚至都没有听说他去新舄旅游过」

「那么,为什么会在那边连载小说呢?」

「详细情况还不清楚。只是,新舄每日新闻还连载过甲贺三郎以及小栗虫太郎这些东京侦探小说作家的作品,可能是顺着这些联系而找到了横沟委托他写小说」

毕竟是八十年前的事。无论作者还是当时与这件事相关的人员全部都已经去世。也正是因为当初的情况已经无从考证,所以这部作品才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被称为是梦幻之作。

我们驾驶着轻卡在车辆很多的县道上前进,穿过大船车站前轨道上的陆桥。在湘南有轨电车的高架下方,朝着海岸的方向前进。

「……那个,家庭小说指的是什么呢」

我老实的向她询问。虽然刚才做出了一副已经明白的表情,但我其实并不清楚含义。虽之前也学习过了不少有关古书买卖的知识,但对于作品的内容还有专门用语我其实还不怎么了解。没办法长时间阅读印刷体字对我来说本身就已经是一个不利因素了。

「想要准确定义的话会比较难….一般上是指明治中期以后,主要在新闻报纸上连载的女性向通俗小说。大部分的内容都是类似陷入不幸的女性主人公,跨越重重困难最终获得幸福的故事。因为家庭成员都可以安心阅读,所以会被称为是家庭小说」

「『雪割草』也是这样的内容么?」

「是的。故事开始发生在长野县诹访,权势者的女儿·有为子,在即将结婚的时候被人取消了婚约。因为她并不是那个权势者真正的女儿这个秘密被暴露了出来….」

「诶,不是亲生女儿这很糟糕么」

「因为是私生子,所以是这样吧。因为讲的是很久以前的故事,登场人物中也没有人对这样的做法抱有疑问。作为养父的权利者也只是跟已经怀有身孕的女性结了婚而已,对于事情的详细情况他也不知道。而母亲那边则抱着这个秘密早早的去世了。当然对于主人公来说这就像是一个晴天霹雳」

在即将获得幸福的时候却被打入了不幸的深渊。作为故事的开端来说非常合适。

「养父因为秘密的暴露而心痛去世,有为子突然一下就变成了举目无亲的孤身一人。她遵循着养父的遗言,为了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而离开故乡,一个人朝东京出发了….」

似乎到这里还只是故事的序章。虽然很在意后续,不过车已经开到了有轨电车的西镰仓车站前。距离目的地的井浦家就只剩下最后一点距离了。

突然,我对上岛秋世为什么会喜欢『雪割草』这个故事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相比起书中孤身一人离开故乡的主人公,上岛秋世是在近乎于被家人赶出来的状况下与丈夫一起到了新舄,两者的境遇有着相当大的差别。她会这么喜欢这个故事,应该还有什么其他特别的理由吧。

轻型货车驶上了一条很陡的坡道。两旁被整理成阶梯状的土地上,建着好几间大房子。这里是镰仓市内,建成时间比较新的一个高级住宅区。在这其中,一个视野格外好的高台上,建造着一户砖造的独栋房子,我们的车就在这栋房子前停了下来。

门前站着一位穿着商务套装的女性。她那张圆圆的脸和大大的眼睛跟九年前一模一样。头上的鲍勃头看起来比以前更黑了,应该是刻意将白发染成这样的吧。虽然有好好的化过妆,不过从脖子和手掌上还是能看出岁月侵蚀的痕迹。

「好久不见。你们二位还是跟以前一样呢」

井浦清美用明快的语气向我们打招呼。

「井浦小姐也一样没变……真是好久不见了呢」

栞子的回应比以前多少要流畅了一些,她郑重的向对方低下头。总之先请进吧,说着井浦清美打开门走进了屋子里。她的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利落。

虽然没有说出口,不过她的仪容还有声音都跟九年前的井浦初子,她的母亲非常像。

井浦家的屋子非常安静。虽然没有上岛家那么古老,不过应该屋龄应该也有四五十年了吧。最初是井浦清美的父亲买下的房子,现在她的母亲也已经去世,住在这里的人应该就只剩下她和她的儿子了吧。

我们先去了一趟客厅,参拜了一下井浦初子的灵台。已经去世的她生前似乎是基督教徒,台座上还摆着一个大大的十字架。

摆放在上面的遗照非常少有的还是张全身照。应该是在赏花的季节拍下来的吧。照片的背景是满开中的樱花,比我们记忆中还要弱小的年老女性,面带笑容的坐在轮椅上。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向镜头。

「我,跟我的母亲很像吧」

既然当事人都直白的这么说了,我们也只好点头同意。那个时候她虽然跟母亲的关系不太好,不过现在,她看着遗照的视线却很柔和。

「儿子还有乙彦也都这么说。最近,我感觉自己的声音还有动作都变得跟她一模一样……虽然心情有些复杂,不过倒也不像以前那么讨厌」

「……我能明白。我也是跟母亲她很像」

栞子点了点头。这个人从以前就跟母亲非常相似,再加上这几年她不怎么使用拐杖的原因是更加难以分辨了。如果是在黑暗的环境中,她们两人相似的程度就连身为丈夫的我也会大吃一惊。

「虽然母亲恶言恶语的毛病到最后都没有改正,不过就算这样,她在腿脚不便了之后也变得稍微直率了一点。在遗书中写到想要把自己的书卖给你们,或许也是内心在为自己过去失礼的态度而感到后悔吧」

她所描述的井浦初子跟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无论她有没有发生转变,人已去世我们也没有办法知晓。

「不过,毕竟也活到了八十六岁,很多东西应该早就看淡了吧。这么一来上岛家的三姐妹就全都去了那边啊….」

跟我不一样,栞子在听到这些之后似乎并没有表现的多惊讶。她应该是早就已经知道了

「上岛春子她也已经去世了么」

她是井浦初子的双胞胎妹妹。从年龄上来考虑就算已经去世了也并不奇怪。这么一来那起事件的两位犯人就这样全都离开了人世。

「诶诶,是在三年前。从那之后,母亲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大概因为吵架的对象去世了,所以没有人陪她争执了吧」

「乙彦他现在还是在海外么」

栞子这个时候提到了上岛春子的儿子。我们直知道他带着『雪割草』的自装本去了印度尼西亚,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井浦清美苦笑的摇了摇头。

「他现在在日本哦。三年前,春子姨妈去世的时候回国的。印度尼西亚那边的工作似乎不怎么顺利的样子」

我脑海中浮现出上岛乙彦那纤细的身形。他跟他的母亲不一样,是个柔和而又温柔的人,但是很遗憾,仅凭这些人是没有办法在事业上取得成功的。

「他现在,说是想要当民宿的老板。据说是准备将上岛家的屋子改造之后作为民宿出租给观光客。还准备要将工程委托给我现在上班的那家设计事务所」

肯定是这个人从中介绍的吧。这两个人的关系还是跟以前一样好的样子。虽然没有什么经验不过自己开办民宿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是过去贵族曾经居住过的房子的话,肯定会有对此感兴趣的观光客吧。

突然,井浦清美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

「好像已经说了很久了呢。总之先去看看妈妈她留下来的书吧。虽然我也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值不值钱就是了」

我们走出客厅,进入了旁边那间已故之人的书房。

这是一间非常温暖的朝南的洋房,房间的一部分被改造成了大玻璃窗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阳光房。刚才出现在遗照中的轮椅还有圆形的茶桌都摆在那里。

阳光房对侧的墙壁摆放着书架。房间中央是一张大大的桌子,上面还放着电脑和手写板一类的东西。她似乎平常也会使用电子机器一类的东西。就像她曾经炫耀过的那样,藏书中大部分都是外国书和翻译过来的译本。其中古旧的海外平装书和早川的口袋推理特别惹眼。这其中应该有不少高价的东西,不过问题是书脊有些褪色。原因大概就是因为长时间受到来自阳光房的日光照射。虽然很喜欢看书,不过对于书的保存她似乎就不太上心了。

「……啊」

栞子微微发出了一声惊叹。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黑色的封面上写着白色文字的角川文库本一字排开。『犬神家一族』『本阵杀人事件』『狱门岛』『八墓村』『病院坂被吊首之家』——全都是横沟正史金田一系列的东西。而且还不是杉本一文绘制插画的旧版,是现在还在书店中贩卖的新版。站在背后的井浦清美也顺着我们的视线看向了书架。

「啊啊,这个。那次事件之后,她似乎突然就对横沟正史有了兴趣。时不时就会买回来看….虽然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感想」

虽然嘴上说着日本的侦探作家水准都很低,不过她应该还是乐在其中吧。不然的话也就不会买这么多回来看。

「这个房间里的书全都可以拿走。我就待在隔壁的房间,有什么事的话叫我就好了」

说完井浦清美就离开了,房间中只剩下我和栞子两人。

「那么,开始吧」

栞子说着,我们两人就开始了工作。从书架中把书拿出来确认保存状态,按照价格分类然后分堆摆放起来。倒也没有花多少时间。这样的数量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能应付,更何况今天我们两个人都来了。

为什么井浦初子会委托家人把书卖给彼布利亚古书堂呢,就算像现在看着她的这些藏书也还是不明白。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无法相信她是因为对当初对我们的态度感到了后悔的这种说法。之后再详细向井浦清美打听一下吧。

「……嗯?」

正向着书架最下层的古旧百科辞典伸出手的我停下了动作。书架的背板和辞典之间似乎夹着一个扁平的像是木箱一样的东西。我把那个东西从里面取了出来,大小跟大开本的百科辞典差不多。面上没有什么装饰,是个朴素而又坚固的盒子。上面只有一层薄薄的盖子,并没有上锁。

「哎呀,这是书信箱呢」

栞子看着我手里拿的东西。

「就是用来装信件的箱子。虽然现在已经不怎么会有人用了……这个东西是放在什么地方的呢?」

「就是这里」

我用手指向刚才发现这个东西的位置,同时若无其事的打开了盖子。

「大辅!」

听到她的声音,我发射性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那个,我觉得不要打开比较好」

「啊。是这样啊」

我觉得有些羞耻。因为这个东西放在书架上所以我就擅自认为也是藏书的一部分,不过这毕竟是装信件的箱子。仔细想想这种东西肯定会收在避人耳目的地方。就算主人已经去世,有关个人隐私的东西还是尊重一点会比较好。

就在我把盖子再盖回去的时候,放在里面纸上的文字进入了我的视野。

雪割草 21

「诶?」

我反射性的又打开了盖子。放在里面的不是信,而是写有大约两百字的原稿用纸。「雪割草 21」这个标题后面还有作者的名字——横沟正史。再往下就是正文。

荆棘的启程 二

「怎,怎么了。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急急忙忙在列车出发前最后一刻赶上的那个青年,穿过站在走道上没有坐下的人群,在有为子小姐坐着的位置那里……

看起来像是要删除原告用纸上所写的文章一样,全文都被用尺子画出来的大大的斜线给划掉了。我看向栞子。

「……这是『雪割草』前半的一节」

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确实这里出现了「有为子」这个名字。

「既然这样的话….那这就是『雪割草』的原稿么」

九年前,被从那本自装本中取出来的横沟正史的亲笔原稿——既然那个东西出现在了这个书房的话。

「也就是说,是井浦初子偷走的」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不过在那之前还需要鉴定……」

栞子看起来似乎还在思考,不过我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井浦初子会委托我们来收购图书,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呢。

「莫非,她是想让我们来帮她善后么?想让发现了这份原稿的我们,帮她把东西还给上岛之类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直接拜托她的女儿清美就好了。没必要将无关的第三者牵扯进来….」

突然栞子沉默了。似乎是发觉了什么的样子。她拿起放在信件盒中的原告用纸,下面放着的也是颜色有些微妙区别的古旧原稿用纸。「雪割草 21」、「横沟正史」、「荆棘的启程 二」,还有后续的正文,都跟我们刚才看的第一张原稿纸没有什么区别。

拿起第二张之后,再次出现了同样内容的原稿纸。里面似乎还放着不少同样的东西。栞子把放在信箱中的所有纸都拿了出来摆在桌子上。总共七张。上面的内容完全相同,包括红色的斜线也一模一样。

「这是啥啊……复印件么?」

「你仔细看。这些都是手写的。是有什么人亲手写下了这些东西」

我感到背后一阵寒意。这些原稿上的笔迹看起来都很接近。要做出这些肯定需要耗费不少劳力。

「这些会不会全都是横沟正史写的呢。比如像是废弃了好几份原稿之类的」

「不….确实横沟正史在觉得原稿内容无法接受的时候,会换一张纸从新开始写。但是,如果那样的话文章的内容应该会多少有些区别才对。不可能会出现像这样七张原稿用纸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内容」

「那,这会是什么呢」

「目前还不清楚……或许在这其中有真正的原稿,其它的只是精细的模仿品,亦或者这根本就是不相关的别的东西……」

书房中的我们陷入了沉默

「去叫清美过来吧。这件事情必须也要告诉她」

栞子突然这么说。整件事情还都包裹在谜团中,无法确定到底是谁又出于什么原因作出的这些。只是,有两点可以确定——井浦初子跟九年前『雪割草』亲笔原稿被盗这件事有关。

而另一点则是。包括九年前的事件在内,彼布利亚古书堂又有了可以解开所有谜团的机会。

*

就算听说偷走『雪割草』亲笔原稿的人可能就是自己的母亲,井浦清美也一点都没有动摇。就跟九年前,她拜托我们调查事件的时候一样,只是非常确定的告知我们,她想要知道全部的真相而已。在我们上门收购结束之后,她把那个装着原稿用纸的信件盒借给了我们。

然后在那之后的第二天,一个满头白发,消瘦的如同一根针一样的男性,坐在柜台里,视线在那七张原稿用纸上来回交替。这里并不是彼布利亚古书堂,而是在藤沢辻堂的一人书房。坐在柜台另一侧的人就是这里的店主井上太一郎。

一人书房是经营方向偏向于悬疑推理和SF小说的古书店。也是我们身边少有的对横沟亲笔非常了解的古书业者,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带着原稿来拜访他了。

就算年过六旬,井上还是跟以前没什么变化。他跟以前一样吊着一双三白眼,顶着一副僵硬痛苦的表情。只是,比起刚跟我们见面那会,现在的他看起来要更有人情味了。或许是因为跟之前交往的鹿山直美在几年前登记结婚,私生活变安定了。

「…….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井上一边说,一边把原稿用纸放回了柜台上的信件盒中。

「果然,是这样啊」

一旁的栞子喃喃的说。

「……为什么能这么说呢?」

两个人都没有继续说明,没有办法我只得开口询问。

「依据有好几个,不过最明显的是这个原稿用纸。虽然为了让东西看起来像是真的所以特地使用了以前的纸张,不过这其中没有一张是战前的制造商制造出来的东西。恐怕是对这方面不怎么熟悉的外行做出来的吧」

他侧着脸扬起鼻子哼了一声。作为专家的他肯定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也就说这些是捏造出来的东西呢」

「不,倒也说不准」

井上满脸严肃的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雪割草』这个标题。

「这七张原稿看起来都有很像真品的地方。虽然战争时期学习了钢笔字之后,横沟的笔迹发生了变化……但这些原稿非常好的模仿了他笔记改变之前的样子。而且像这样用尺子划斜线表示删除文字也是现实中存在的真实情况。横沟是个不会扔掉原稿用纸的作家。特别是战争结束后物资不足的时代,他会像这样将原稿用纸废弃掉之后再拿来用作其它用途」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虽然不知道会拿去用作什么用途,不过把亲笔写出来的原稿就这么使用掉也太浪费了。

「外行的话根本不可能模仿的这么细致,仔细想想的话答案就只有一个。你们应该也已经猜到了吧」

「如果这些都是看着真品模仿出来的话,是这样吧」

接过了话题的栞子非常直白的回答。她就是想要确认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确,才会把这些拿给井上看吧。

「是的。『雪割草』的亲笔原稿大部分到现在都没有被发现,就算在什么地方存在也不奇怪。这些假的原稿或许就是参考了真品」

既然在井浦初子的书房中发现了假的原稿,那么很自然就会联想到她是偷走了真品然后模仿的做出了这些。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真品现在在什么地方也还是不知道。

「九年前的那个时候似乎就跟『雪割草』有关系。这次的事情也跟井浦家有关系对吧?」

我吃了一惊。

井上之所以会知道九年前的那件事情,是因为本身就是他把我们介绍给对方的。井浦清子跟他的妻子认识。虽然事后他也知道了这些,不过井浦清美似乎并没有把整件事情详细的告诉他。身为上岛家的关系者是不会想把自己家里的事公布出来的。这次的事情也一样,我们只是来拜托他坚定原稿的而已。

「诶诶。这个……是的」

栞子暧昧的回答道。突然井上的视线变得锐利了起来。我感觉店内的温度突然一下就低了好几度。站在一旁的栞子脸上的表情也变了,明显能够看出她的内心正在动摇。我双手紧紧抓着在柜台下方摇摆的夹克衣角。

「….我的话倒是无所谓,但是希望你们能跟直美好好的说明一下。九年前,那件事情之后,你们的样子明显变得有些奇怪……直美她一直觉得会变成这样是因为自己把那件事拜托给了你们,似乎给彼布利亚古书堂添了不少的麻烦,她为此心存芥蒂」

完全没听过这件事——不,说起来,印象中她似乎在电话里非常隐晦的询问过这件事。印象中我也没有怎么好好跟她说明。毕竟上岛家不希望这件事情被说出去,而且那个时候我的心思也全都放在陷入了消沉的栞子身上。

「真是抱歉….之前让你们担心了。这次还跑来麻烦一人书房这边….」

见到栞子心神不宁的样子,井上突然就有些无力的轻轻挥了挥手。

「不,你们应该也有苦衷吧……我只是想要知道,这次的事,跟九年前有联系么?」

「是的。这次或许能够弄清,那个时候没有弄明白的真相」

这样啊,井上只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就若有所思的抚摸着自己的下巴。似乎是在在意什么事情的样子。

「有什么事情么?」

我朝他搭话道。

「倒也没啥….只是感觉很像『病院坂的被吊首之家』而已」

「……诶?」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井浦初子书斋中陈列着的横沟正史的文库本。藏书中确实有『病院坂被吊首之家』这本。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是横沟晚年的大作。把一九五四年中断短篇小说长篇化,从一九七五年开始花了两年的时间连载….」

她为了我说明了一下。然后井上继续说。

「不止是写作的经过,连内容也很相像。故事由两部分构成,金田一耕助在昭和二十年代没能解决的时间,在二十年后的昭和四十年代解决了……那是金田一耕助最后的事件」

我感觉到了一股奇妙的既视感。

九年前的『雪割草』被盗事件也是,都在某种地方跟金田一的作品有相似之处。虽然这其中也有偶然,但主要还是为了想要引诱身为横沟迷的上岛乙彦自己解决问题,进而争取更多的时间——或许说这次也是,这其中中包含着什么人的企图。

*

井浦清美预先打过招呼之后,我们去上岛家的时间定在了接下来的周日。

为了是让他确认一下那些假的『雪割草』原稿。有关那份本身要送给上岛乙彦的真品原稿,他或许会从秋世伯母哪里听说一些什么。去见见他的话或许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临时把店面交给打工的人,我们早早的从店里出来。在本应非常繁忙的休息日我们夫妇却同时外出,这样的情况非常少见。为了应付女儿扉子那一脸怀疑的质问可花了不少功夫。

因为正是赏红叶的季节,路上人非常多,所以我们就乘电车出门了。预定是在跟上岛乙彦谈过之后,再去镰仓车站前跟井浦清美碰头。向她报告至今为止已经弄明白的事。

今天栞子穿了一件厚厚的白色毛衣和宽松的裤子,外面还披着一件大大的灰色外套。看起来很有深秋的感觉。

「关于『雪割草』的内容,从长野去了东京的主人公后来怎么样了?」

在横须贺站台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要知道那个故事的后续。

「啊,我也正想要跟你说的」

栞子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一些。正好下行的电车进站了,我们趁着这个机会开始了话题。

「那个里面装着的原稿用纸,你还记得么?」

她的视线看向我提着的盒子。现在那些假原稿就在我手上提着。

「……好像是有男人在搭话的样子。应该是在列车上吧」

「是的。为了寻找自己真正的父亲而前往东京,路上主人公有为子在列车中遇到了滑雪归来的年轻人团体。那份原稿写的就是她跟团体中的青年之一,贺川仁吾说话的场面」

「他是个很重要的角色么?」

「是的。从各种意义上都是….那个青年稍微有点口吃,穿着松松垮垮的和服裤裙,乱蓬蓬的头发上套着一顶釜帽……」

「嗯?这不是很像金田一耕助么?」

「是的!」

你说的没错,就像是在表达这样的意思,栞子大大的点头。

「虽然体格方面把他描写的高大强壮,跟瘦小的金田一不一样,不过说话方式还有服装两个人都一模一样。『雪割草』这本书是在『本阵杀人事件』中金田一首次登场的五年前创作出来的……横沟在这里创造出来的角色,可以说就是金田一的原型」

这些我都是第一次听说。在『雪割草』出版之前,应该不止是我,世间的其他人也不怎么知道这些。

「……但他并不是侦探角色对吧」

「因为『雪割草』这本小说里头并不存在推理的要素」

栞子面带微笑的回答道。

「仁吾是个多才多艺的年轻画家,而且书中的他也被描写成是个性格专注的人。同样对绘画方面感兴趣这点也多少跟金田一有些共同之处。或许在横沟的内心中,具有艺术才能的男性应该是像贺川人吾或者金田一耕助这样的人」

电车穿过古旧的隧道缓缓驶向镰仓。因为突然的弯道,电车内有些颠簸,于是我握住了栞子的手腕。身体被我撑住的她并没有停下话题。

「来到东京的有为子虽然想要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但却迟迟掌握不到与这件事有关人员的行踪。不光是她认识的聪明夫妇盯上了她养父留下的钱,而且元婚约者还不停追求她,想要让她当自己的爱人……横沟将这些通俗小说中常见的情节写的非常有意思。虽然是第一次写这种类型的小说,但我觉得他写的非常好。被人步步紧逼,因为交通事故而受伤入院的有为子,在医院跟贺川仁吾实现了命运的再会」

虽然还想听故事的后续,不过电车已经到达了镰仓车站。我们从站台出来朝江之电的站台走去。周日的上午,车站聚集着大量前来镰仓观光的人。我一边朝前走一边听着栞子的说明。

「坠入爱河的两人后来结婚,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是,仁吾师傅的妻子非常讨厌他,用尽各种手段来刁难两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被师傅逐出师门,画展落选的他面临着经济和精神双重的压力……最终染手了制作赝品画的勾当」

「诶,他染手犯罪了么?」

一想到类似金田一的角色被警察追赶的场景我就觉得头脑一片混乱。而且,这样的展开简直就像是在坐过山车一样。

「是的。而且,那个时候有为子已经怀上了仁吾的孩子。仁吾却拿着出售赝品画作所得的钱消失了踪影,绝望之中的有为子离开了东京,在熟人那里生下了一名男婴。因为注意到了她穷困的状况,她的亲生父亲终于与她再会了,有为子终于过上了平稳的生活」

「那仁吾后来怎么样了?」

我很在意留下了妻子之后就失踪了仁吾。就在栞子准备开口的时候,江之电发车的铃声响了。朝藤沢方向出发的电车正好要出发。我们乘上电车的同时门就关闭了。

「仁吾他并不是逃亡去了,直到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是为了偿还自己的罪过而去向警察自首。但后来仁吾却在监狱严酷的环境中染上了结核,必须要长时间的疗养」

结核,疗养这两个单词激起了我的记忆。

「……记得横沟他自己也曾经感染过结核对吧」

「诶诶。关于仁吾疗养生活的描写似乎就是反应横沟自己的亲身体验。当时结核病还是没有特效药的重症…….」

电车减速,停在了和田冢车站。栞子和我走到站台上,我们又到达了九年前去上岛家时候同样的这个地方。

「因为有为子的支持仁吾的身心渐渐的恢复了,也取回了创作的意欲。至今为止一直对立的人们最终达成和解,故事就在亲子三人充满了对未来希望的情境下结束了」

说完了这个故事之后,我们默默的迈着步子前进。距离观光地有些距离的住宅街很冷清,路上连一辆车都看不到。

「『雪割草』,讲的是个家族的故事呢」

我这么说。跟最开始的认知不太一样,感觉这个故事完全就是家庭小说。

「诶诶。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上岛秋世才会喜欢上了『雪割草』这本书吧」

对立的人们最终和解,跟丈夫还有儿子三个人一起生活在一起——上岛秋世的或许也能拥有这样的人生。但是结果,她却在新舄失去了除了『雪割草』之外的一切,最终在镰仓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就算写下故事的作者还有喜爱故事的读者都已经不在了,书也还是会被留存下来,被交到新主人的手上。

道路的尽头,我们又看到了那间大房子。

我们在门旁停下了脚步。正好看到了一个抱着纸箱子,像是送快递的人一脸讶异的注视着庭院里面。大概是因为这里错综复杂的道路而迷失了方向吧。他一边歪着头一边朝着我们来的方向走去。

上岛家的宅邸还是保持着跟以前一样的风格。只是,顺着窗户往里头看的时候我注意到里面的的家具还有日用品一类的东西已经全都没了。肯定是因为重装修的关系所以被搬到别处了吧。因为上岛春子的去世,现在已经没有人住在这里了。

他的儿子住在旁边的另一个一栋独栋的房子里。那边的建筑物除了外墙有些老化之外,跟以前几乎没什么变化。防盗摄像头也还是跟以前一样从玄关一直照向外面的道路。

那个时候,上岛乙彦因为注意到了摄像头拍摄到的画面所以从屋里出来了,今天也是一样,在我们摁门铃之前门就开了。只是,从里面出来的人并不是这家的家主。而是一个更加年轻,身材看着更健硕的男性。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从事体力劳动,他身上的长袖T恤的袖口被卷了起来。年龄恐怕是二十岁后半的样子,他那大大的眼睛还有圆脸看起来很熟悉。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让我感觉很面熟。

「你好。是筱川先生么?彼布利亚古书堂的」

「是,是的。确实是这样……」

「我是井浦创太。初次见面」

他用直爽的语气向我们打招呼。井浦创太。我马上就想得到了他是什么人。他就是井浦清美的儿子。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呢?就像是看穿了我们的疑问一样,他继续说。

「我今天是来帮乙彦伯父整理书斋的……伯父他马上就来」

他说话的语气一点都没有顾忌。看来不止是井浦清美跟她的表亲上岛乙彦关系很好,就连她的儿子也跟乙彦关系很好的样子。

「呀,好久不见」

井浦创太身后出现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性。虽然身上还是跟以前一样毛衣加牛仔裤的打扮没有变,但他的头发却已经完全变白,额头也能看出明显扩散开来的皱纹。他看起来比九年稍微瘦了一点,整个人环绕着一股衰老的气氛。

「请进。请到上面来吧」

上岛乙彦用柔和的声音说道。

跟九年前马上就要搬家的那个时候不一样,一楼的客厅还有厨房里都有完整的家具。明明生活在这里的人只有一个男性,这个房子却被整理的很好。屋里被打扫的一尘不染。要维持一个像这样独栋的二层房屋肯定需要不少精力。

「屋子被收拾的很漂亮呢」

就在我说出内心感想的时候,上岛乙彦挠了挠他花白的头发。

「不,其实是小柳她每周两次在打扫这里。还记得吧?她以前是是那个屋子的家政妇….」

「诶?她现在….还在工作么?」

她现在还活着么,我慌忙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她的年龄比井浦初子和上岛春子都要大,当年那个时候她就应该就已经相当高龄了。家主回过头露出了微笑。

「诶诶,虽然年龄已经超过九十岁,不过人还很精神。只是,与其说是请她来工作,倒不如说是请她来一起说说话。还有创太和清美,大家经常一起在这里吃饭…….啊,既然难得过来了,我们还是去二楼聊吧。就像以前那样」

说着他率先走上了楼梯,创太紧跟在他的身后。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井浦母子和小柳就像是家人一样的存在吧。

二楼的书房是一间宽敞的洋房,除了窗户所在的墙壁外都嵌入了书架。上面收藏着与横沟正史有关的书籍。就像他说的那样这里还在整理中,书架上到处都能看到空着的地方,地板上还有堆积如山的古书。跟九年前一样,电脑的屏幕上显示着防盗摄像头所拍摄出来的画面。

跟以前不太一样的是,屋子中央新增添了青铜制的花园桌和椅子。那是以前,我们曾在上岛家置物间里见到过的东西。或许是因为这些原本应该是要放在屋外的东西,存在感相当强烈。除此之外就跟以前毫无变化了——不对,还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我环顾了一下书房。马上弄明白了这股违和感的真面目。九年前这里放了那张写字台之后根本就没有空间能再放下一张桌子。是房间变大了。大概比以前大了一倍。

「其实二楼之前重新装修过一遍。将墙壁打通之后跟旁边的房间连起来了。藏书也增加了」

「真的呢!」

栞子两眼放光的不停打量着这个房间。

「收藏品比以前更加充实了呢!啊,『新青年』以前的杂志你也收集了不少呢」

「想要把横沟作为编辑者参与过,以及发表过作品的期刊也收集回来….但是连载了『鬼火』的,虽然一直想要没有因为检阅而被裁掉书页之前的版本,但总是……」

「那个真的很难。古书市场上也一次都没有见过。那个,儿童向的书籍是不是变多了?白杨社的『幻影马戏团』还有『珍珠塔』看起来保存状态都挺不错的呢!」

「诶诶。多亏了创太帮忙,这些全都是他从拍卖网站和古书店的大甩卖中买回来的。大概是因为在书店工作的关系,他找书非常厉害……」

跟以前一样同为书迷的两人聊的非常起劲。大概是想要让我们看看这间变大了不少的书房,所以这个人才会带我们来到二楼吧。虽然我不像栞子那样对藏书记得那么清楚,但也看得出来他的藏品比以前要更加丰富了。

大概是因为一直不承认自己儿子兴趣的母亲已经去世的关系。墙壁上靠近天花板的地方还摆放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盒,里面非常郑重的装饰着那本布制封面的『雪割草』自装本。

「不好。我忘了端茶出来了。请稍微等一下」

说着上岛乙彦就离开了。栞子站在书架前,眼神非常认真的盯着摆放在上面的藏书。我想她应该还没有忘记我们此次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是作为古书的狂热爱好者兼古书店店主的她没有办法忍住冲动而已。

「……嗯?」

突然,我的注意力被书架的一角吸引了。那里摆放着几本封面看起来很熟悉的书。朝日音见的『少年少女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系列』——上面这样写着。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系列。『假面城』『黄金的指纹』『八墓村』『鑞面博士』这些——数了一下这里总共有九本。只是,并没有见到上个月女儿扉子在莫古拉堂买下的那本『狱门岛』。

「没有『狱门岛』啊….」

虽然我只是自言自语,但井浦创太却回过头来看向我。

「果然古书店就是厉害啊。缺少的是哪一卷,一眼就看出来了!乙彦伯父他虽然已经收集了很多年,但就是找不到那本『狱门岛』」

虽然对方好像很佩服的样子,不过我只是因为上个月发生的事情才会偶然知道的而已。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起来前段时间,这附近的莫古拉堂以三千圆的价格就把『狱门岛』卖出去了哦!那个,到底是被谁买走了呢?」

一瞬间我跟栞子对视了一眼,是我们家的女儿买走的,这种话实在是没办法说出口。

「应该只是价格写错了吧….但是,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呢?」

我装作平静的样子询问道。

「其实那本书摆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到这边来的时候我偶尔会慢跑到那边,看到那本书就被放在柜台前。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稀有的事。我要是当时要是有带钱包就好了……」

他的表情因为后悔而扭曲了。说起来,确实听莫古拉堂说过,在扉子定下那本书之前,有其他的客人曾经拿起过那本『狱门岛』。

「等事后回过神来再去的时候,那本书就已经不在了。真是失败……少年版的『狱门岛』,我也好想看看啊……」

他的视线看向了远方。这个时候栞子突然开口了。

「……创太也很喜欢横沟正史呢」

「诶诶!那当然」

他马上就点头回应道。看来这个人也是横沟的大粉丝,而不仅仅只是在帮上岛乙彦收集古书。

「我是上大学的之后开始看的。因为被祖母看到的话就会被念叨,所以在家里的时候不怎么看….不过不如乙彦叔叔知道的那么多。而且,横沟的书我也不是什么都看。看的主要是他战后写的本格推理….主要就是金田一耕助系列」

「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品呢」

「很多都挺喜欢的,硬要说的话果然还是『狱门岛』吧。既是金田一的故事而且还是长篇,除了犯人之外作品中一般不都还会有事件的元凶么。像那样角色的狂气让我觉得非常有特色。特别是『狱门岛』中这种疯狂到了极致。还用了跟俳句有关的方法杀人!」

他面带柔和的微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还真有这种喜欢奇怪要素的人啊。栞子朝对方靠近了一步。

「除了本格推理之外的作品……你怎么觉得呢?就比如『雪割草』」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栞子并不只是单纯的在跟对方闲聊。她是在从这个人身上打探信息。既然身为横沟的书迷,那么他也有偷走『雪割草』亲笔原稿的动机。现在他的年龄是二十岁后半的话,那么九年前上岛秋世去世的时候,他正好在上大学。

「啊啊,那个啊……虽然没有跟乙彦叔叔说过,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那本书有什么意思」

听到了这意外的回答。栞子有些语塞。

「你应该看完了那本书吧」

「嗯,姑且看完了。就像横沟本人自己说过的那样,他不是立志要成为侦探小说,而且还是本格侦探小说的作家么。战争时期写下的家庭小说什么的,就只是因为没有其它工作,不得已才接下来的么?我觉得这样的书根本就没有看的价值」

对自己兴趣以外的东西全盘否定的态度,这让我想起了他的祖母井浦初子。就算兴趣完全不一样两人也还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这还……」

就在栞子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门被打开了,上岛乙彦走了进来。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他把放着茶杯的托盘放到了青铜制的桌子上。等大家都坐下来了之后,我从包里取出了装着假原稿的文件夹。

虽然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在井浦创太的面前拿出这些东西,但是他非常肯定的说「九年前的事情,还有这次的事情都听叔叔说过了」。就算知道了自己的祖母跟被盗事件有所关联,他看起来也还是一点都没有动摇的样子。

大约七十年前,上岛春子就是坐在这张桌子前看『雪割草』自装本的,现如今我们又围坐在这里说着有关『雪割草』亲笔原稿的事,感觉很不可思议。

「也就是说,是初子姨妈做出了这些东西么?」

在看到原稿用纸的时候,上岛乙彦的表情变的僵硬了起来。应该是九年前那痛苦的回忆在他的脑海中又苏醒了吧。栞子摇了摇头。

「这点现在还不清楚。只是我们想先请乙彦先生看看这些,如果你知道什么的话,还请告诉我们」

乙彦迟疑的伸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张原稿,他先是翻过来看了看背面。然后又翻回正面,仔仔细细的看着上面所写的文字。把手上的一张放回桌子上之后,第二张也他是同样的做法。

「不介意的话,创太也请看看吧」

听到栞子这么说。井浦创太看起来很嫌麻烦的样子用手指夹起了一张,随意的看了看之后就又放回了桌子上。也不知道是因为对『雪割草』没有兴趣,还是另有其他理由,我没有办法判断。

在看完了所有的原稿之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那个,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不。不是很明白呢。除了上面写的内容是『雪割草』的一小节之外,什么都不明白」

上岛乙彦如此回答,井浦创太也点了点头。

「伯母她持有的『雪割草』亲笔原稿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伯母她当时也没怎么说过」

突然,我意识到这次的事情已经没有其他可以询问的对象了。本身九年前与事件相关的人就没有多少,现如今又缺少了两人。我从侧面悄悄看了看栞子。这个人应该也明白这些。如果没能在这里获取有用的情报的话,那她之后又准备要怎么办呢?

上岛乙彦伸直了背,调整了一下坐姿。

「筱川小姐,虽然你这么关心这些让我觉得很感激,不过老实说,现在我觉得就算找不到原稿也无所谓」

戴着眼镜的栞子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这么说」

「九年前,发现原稿不见了的那个时候,我确实觉得没有办法原谅犯人。光是看着自己母亲那推卸罪责的样子就让我觉得无法忍受。自那以来,直到最后我们两人都处于近乎绝缘的状态……但是现在回过头来看,我根本就没有必要那么生气….」

「诶….但那是伯母留下的遗物,而且还是很贵重的亲笔原稿吧」

我不加思索的插嘴道。那么重要的东西被盗了,就算生气也是当然的。

「关于这点我觉得还有些没什么实感」

上岛乙彦静静的说。

「当然伯母她从业者那里买来了原稿,并且准备把原稿和『雪割草』的自装本一起给我这确实是事实。但是,那个原稿真的是横沟的真迹么……而且『雪割草』的原稿至今为止应该还没有在市场上出现过才对」

他看起来有些空虚的样子。因为上岛秋世所购买的亲笔原稿本身,都有可能是假的。这么说说来,本身对古书毫无了解的上岛秋世根本就不可能分辨的了原稿的真伪。万一她买到的是假的原稿,那么现在再来寻找「真品」也毫无意义。不,这么说起来的话今天我们带过来的这些假的原稿中,或许就包含上岛秋世当时买的那张原稿也说不定。

「因为清美她还在不停的寻找,所以我一直没好跟她说这些….她肯定觉得做出这件事的是自己的母亲,所以多少想要赎罪吧。但是,对这些我真的已经不在意了。虽然这些话应该由我亲自去说。不过能不能拜托你们向她传达一下……真是拜托了」

上岛乙彦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同时还向年纪比他小的我们深深的低下了头。

从上岛乙彦家出来之后,我们两人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和田冢车站。

通过邮件跟井浦清美取得了联络过。她似乎在车站前还有些什么事情,于是我们就约定三十分钟后在里车站——镰仓站西出口的检票口见面。

话虽这么说,就算见了面也没有什么可以汇报的。调查完全陷入了僵局。说到底想要调查九年前的事件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栞子似乎是在认真思考什么的样子。我们两人沉默着走出了住宅区,路上还是跟之前一样看不见行人和车子——。

「……嗯?」

就在这个时候我内心感受到了些许的违和感

「怎么了么?」

似乎是听到了我发出的声音。一旁的栞子侧过头来看向我。

「不,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四下看了看周围的道路。确实跟刚才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虽然有些过于细致以至于不太好说出口,但既然她都问了那我也就只好说了。

「刚才是有一个快递的骑手在这条路上吧。我在想,为什么到处都没有看到他的车呢」

就在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栞子脸上的表情突然一下就变了。她眼神锐利的回头看了看向上岛家。

「乙彦从家里出去的时候,那个人就已经不在了对吧」

「诶诶……嗯」

就算不见了也很正常。应该是去别的地方送别快递了吧。

「大辅!」

突然栞子握住了我的手。

「赶快去镰仓车站!没准对方是准备去直接见面」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要跟谁见面啊,但是在我发出询问之前,栞子就朝着和田冢车站的检票口跑去了。

我慌忙追在她的身后。就算两人已经挤进了正好进站的江之电,我也还是没能从栞子口中问出原因。虽然她现在走路已经不需要拐杖,但似乎还不是很习惯跑步。大口喘气的她光是要抓住吊环就已经费尽全力了。

到了镰仓车站之后,栞子又快步走出了江之电的检票口。朝着JR的检票口走去。那里是我们跟井浦清美约好见面的地方。只是,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她现在应该还有其它事。

「大辅….就在那里….你看」

呼吸急促的栞子说着,用手指向检票口那边。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于是就发现了站在寄物柜旁边的穿着快员递制服的人。站在那里的就是我们刚才在上岛家附近见到的那个年轻人。第二次见到他的身影也还是弄不明白他到底是哪家快递公司的。只是觉得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快递员的制服而已。

他似乎正在跟谁说话。对方是一个穿着藏青色长外套,留着短发的女性。

「….井浦?」

我不由自主的发出了声音。井浦清美为什么会跟哪个男人见面?我们躲避着二人的视线,悄悄的靠近。渐渐的能够听到他们对话的内容了。

「……现在好像还没什么动静呢」

男性用粗鲁的语气说道,井浦清美点了点头。

「虽然上午在家里,不过下午应该会出去。你也趁现在去吃点东西吧。这个,是今天的分」

男性收下钱之后,行了一礼就快步离去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直接就从旁边走了过去。

(……这是在监视)

男性并不是什么快递从业者。而是井浦清美雇佣来的,负责监视上岛乙彦家的人。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我心中,她那张看起来和善的圆脸瞬间就变得灰暗了。

栞子没有继躲藏,径直朝寄物柜走去。她之前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

「刚才的那位,是什么人呢」

她因为过于震惊而说不出话来。所以面对栞子的质问她没有回答。

「能请你详细的说说么」

*

我们三人走进了御城街道旁的一家点心店。或许是因为时间正值中午的原因,咖啡店区域的客人很少,非常适合密谈。这里的夹心三明治非常有名,从以前开始栞子——还有现在的扉子都很喜欢。虽然我心里在想要不要买点带回去,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刚才的那位是谁呢」

当大家点的饮料都上齐的时候,栞子展开了话题。

「……是以前在我们设计事务所打工的孩子。有从事各种职业的经验……听说他现在在征信公司工作,所以就委托给了他一些有关个人问题的工作」

「为什么,要监视上岛乙彦呢」

我向她询问。这个人跟上岛乙彦的关系应该一直都很好才对。自己居然被表妹监视什么的,上岛乙彦应该根本就想不到吧。

「大辅,不是的。井浦小姐监视的人并不是上岛……是这样吧?」

井浦清美没有否认。只是双手捧着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沉默。我越来越不明白了。那她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这次的委托有些奇怪的地方」

代替难以开口的委托人,栞子开始说明。

「初子拜托我们来处理掉藏书,虽然在其中发现了假原稿,但是却怎么都找不到真的原稿……或许九年前就是初子偷走了原稿,而她就是做出了这些原稿复制品的人,但这样的话她叫我们来的理由就说不通了。如果是想要把原稿还给乙彦的话那么直接还回去就好了….所以,我想事情可能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

我重复了一遍她刚才说过的话。

「偷走亲笔原稿的人并不是初子,她应该是想要取回原稿….借我们的手找回真正的原稿去还给乙彦,她在去世之前设定了这样的计划……如果这么想的话那么一切就都说的通了。也就是说利用遗书让彼布利亚古书堂也与这件事情扯上关系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如果这个假说成立的话,那么这个计划肯定还需要其他人协作。而那个人除了井浦清美以外就没有其他人选了。我们接受了委托并开始寻找原稿,所以让我们确认一下二人之前定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计划吧」

原来从最开始的时候栞子就在怀疑委托人了。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这个人应该也并不是那么确信吧。

「关于我们定下的计划,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诶诶,大概想到了」

栞子回答她。而我则反射性的坐直了身子。大概接下来就是话题了核心部分了。

「九年前偷走了『雪割草』亲笔原稿的人,应该就是创太吧。你想通过监视他找到藏秘原稿的地点,然后把它还给乙彦……有什么地方不对么?」

在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井浦清美的身体突然就放松了下来。看她蜷缩着身体的样子,感觉就突然老了好几岁。

「最开始,我就应该把一切向你们说明的」

她语气中夹杂着叹息。

「九年前,『雪割草』的原稿消失之后,我们这些人变得更加疏远了,母亲跟春子姨妈的关系也变得更加恶劣,乙彦又去了印度尼西亚。我住的地方又距离上岛乙彦的家很远……事后回想起来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们。

但是,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母亲和春子姨妈都只是想要看『雪割草』的后续而已,并没有真的要偷走那本书的打算。而且她们对亲笔原稿什么的应该也没有兴趣。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偷走原稿的理由。

春子姨妈也一直在思考同样的事。在她去世之前把我和母亲叫到了身边对我们说……我们几个人谁都没有偷走原稿,还说希望能够把原稿找出来还给乙彦」

「这件事,乙彦他知道么?」

听到栞子的问题,井浦清美摇了摇头。

「不知道。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乙彦跟春子姨妈两人几乎断绝了来往,互相都没有联络过对方。我们也没有跟他说过这些。乙彦自己也不愿再去揭开过去的伤口,而且他最怀疑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肯定不会相信这些吧」

井浦清美稍微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还冒着热气的咖啡。

「我开始怀疑创太,是在春子姨妈过世的时候,那时乙彦也回到了日本。那孩子突然就开始频繁出入乙彦的家……两人的关系就像是父子一样要好。

两人谈论着有关书的话题。那孩子从以前就很喜欢书,大学毕业之后就在书店….跟你们不太一样,是在卖新书的书店就职了。最开始我还为两人关系要好觉得挺开心的,但是某一天我注意到了。那孩子也是横沟正史的大书迷」

因为被祖母看到了的话就会很啰嗦,所以在家里的时候基本不怎么看横沟的小说,创太是这么说的。所以直到几年前,就连身为母亲的我也不知道这些。

「乙彦十年前离婚之后,就跟女儿疏远了。现在能有兴趣相投的创太跟他聊有关书的话题似乎让他很开心。

我虽然有些怀疑创太,但也并没有要详细调查的打算。如果书真的是被他拿走的话肯定会更让乙彦受伤….而且那孩子对『雪割草』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所以我想或许只是自己想太多了而已。我虽然在犹豫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做,时间就这么渐渐的过去了……。

起因是今年夏天,整理置物间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创太学生时代使用过的数位相机。因为家族旅行的时候用它拍过照,所以我就在想里面会不会存的有我的照片,于是没有多想就查看了一下相机的存储卡……里面存有这样的照片」

井浦清美说着操作起了自己的手机,并把画面给我们看、照片上映这一张古旧的原稿用纸——「雪割草 21」。接下来的内容也跟我们在箱子里发现的假原稿一模一样。上面还有显眼的红色斜线。

「这下我确信了….九年前,偷走了原稿的人就是创太。肯定是在母亲悄悄看『雪割草』的时候,趁她不注意偷偷把原稿用纸从里面取走了吧」

稍微失礼一下,说着栞子探出身子仔细打量着那张照片。然后她又将照片放大,仔细确认着印刷在角落的原稿用纸的生产商的名字。

「东京的文房堂……跟战前横沟实际使用过的原稿用纸是同一家呢。笔记也非常相似」

我也不禁眯起了眼睛。也就是说这张照片上的原稿,非常有可能是真品。栞子稍微看了一眼我们的委托人。

「原稿的照片就只有这一张么」

「诶诶。虽然我也在那孩子的电脑还有U盘里头找过,但是就只找到了这一张。肯定是被他藏起来了吧。这张应该只是存在相机里忘了删掉而已吧」

「那张亲笔原稿,你当然也有寻找过吧」

「诶诶,虽然很长时间一直都在找,但在家中却一直都没有找到。肯定是被藏到了别的什么地方….但是,我却完全想不出有可能会被藏到哪里去。那孩子跟我母亲一样性格都很要强,感觉就算逼问他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最后,我就去找母亲商量了。

母亲因为身体不好,意识稍微有些不太清楚……不过对于这件事她却表现的很可靠。她想到的了一个可以找到原稿被藏秘的地方,然后悄悄的将原稿还给乙彦的方法」

「……所以就参考这张照片,做出了那些假的原稿啊」

栞子说道。

「就是这么一回事。既然我们自己找不到原稿被藏在什么地方,那就只能让那孩子自己告诉我们了……母亲去世之后,如果出现了大量同样的原稿用纸,那孩子肯定会怀疑自己持有的那张是不是真品。然后马上去藏匿原稿的地方确认吧。

于是母亲找律师修改了遗嘱,然后我按照指示做出了那些假的原稿。更改了创太的手机设置,让我可以通过手机定位确认他现在的所在位置。为了以防万一,我还请人跟踪他去实地确认原稿存放的地方」

这就是出自井浦初子这个侦探小说迷的计划。栞子也同样成了这起事件的相关人员,为的是引出必要的情报。

「让身为外部人员的我们介入,是为了引起创太的动摇么?」

「也有这个原因……母亲她是这么想的。如果自己的计划跟九年前一样,没办法顺利实施的话……就算自己的计划最后失败了,还还能够将找出原稿的希望寄托在彼布利亚古书堂身上。如果是九年前看穿了自己诡计的人,这回应该也没问题,她是这么说的」

真是不可思议。一起事件的犯人,期待着我们能够解决另一起案件。突然,栞子露出了微笑……

「解开陈年的谜题,由故人遗嘱开始的计划….我明白了为什么这次的事件总感觉会让人联想起金田一的理由了呢….因为初子她就是这么计划的呢。为了能够激起我们的兴趣」

九年前,她也对上岛乙彦做了同样的事情。当然这件事情中也存在偶然,不过这样的手法对于同样喜欢横沟的栞子来说确实很管用。只不过,最重要的目标井浦创太却不为所动。

「……很遗憾,就现在的状况来看,我想创太应该是不会轻易行动了」

栞子如此说。

「如果最开始我就知道初子计划的话,就可以将这些假原稿的鉴定结果隐瞒起来了….」

刚才在把家园高给井浦创太看的时候,我们已经将所有的情报告诉了他。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持有的原稿是真品,那么他应该就不会特意再去确认一遍了。

「怎么了么?」

我询问栞子。她正用手抵着嘴唇好像在思考什么——终于,她抬起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井浦小姐,接下来我说的这些,能不能拜托你通过电话转告乙彦」

说完井浦清美就取出记事本,快速的记着栞子所说的话。跟我悄悄记录下来的事件簿不一样,她记录下来的文字简洁而且一点都不杂乱。由此也能看出这个女性一丝不苟的性格。

从店里出来之后,准备离开的时候栞子突然叫住了对方。

「……还有一件可能有点敏感的事情,我能问一下么」

「当然。请随便问吧」

「你有考虑过跟乙彦结婚么?」

还真是个敏感的问题,在一旁听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我吃了一惊。为什么她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井浦清美的脸颊一瞬间红了一下,然后马上又恢复了原状。

「这也跟这次的事件有关系对吧」

「是的……抱歉问了这么失礼的问题」

「……没关系」

她这么说,稍微过了一会才回答。

「我一直把他看做是家人。但是,无论以前还是现在都没有想过结婚….我想乙彦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她平静的语气,让我想到了拒绝继续寻找『雪割草』原稿时候的上岛乙彦。

「……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

栞子对她深深的低下了头。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了上岛家房子的二楼。因为马上就要开始改建,所以井浦清美所工作的设计事务保管着这间屋子的钥匙。我们从她那里将这里的钥匙借了过来。花了不少功夫避开门口的摄像头进入了这里。

除了固定在地板和墙壁上的家具之外,房间里的物品被收拾的很干净。直到三年前还是上岛春子卧室的那个间房间现在也空荡荡的。地板上积着一层淡淡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气息。

我们在窗台前弯腰坐下,看向庭院对面的上岛乙彦家。从这个房间的话,就可以同时监视对面的玄关和书房。之前我们询问井浦清美有没有这样的位置,她就告诉了我们这里。

我们到了房间之后,她马上就按照之前的指示给上岛乙彦打去了电话。

似乎有一枚像是『雪割草』亲笔原稿的东西以井浦初子的名义存在银行的租借金库里。刚才让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人看过之后,对方说这次发现的是真品。傍晚的时候会拿到你那里去——大致就是这样的内容。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井浦创太坐在书房的桌子旁。上岛乙彦坐在他的对面。井浦清美刚才在电话里说的内容应该已经被传达给了创太。

「…….会有效果么」

「很难说啊….毕竟这次的事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想要找到真正的原稿被放在什么地方,现在我们也就只有这种办法了」

当然银行的租借金库里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原稿。这只是为了引对方上钩的手段,是一场非常危险的赌博。

「那个,刚才的那个问题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么?井浦小姐有没有考虑跟上岛结婚什么的….」

虽然我不知道井浦清美是怎么想的。但与其说这事莫须有的猜测,我想她心中应该也多少有点动摇。

「那是为了知道创太的动机….他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想要足够做出判断的条件」

我远远眺望着井浦创太的侧脸,内心思考刚才那些话的。还是完全弄不明白两者之间的联系。是我的理解能力不够么?说起来,关于动机这方面还有从根本上无法理解的部分。

「九年前,是井浦创太偷走了『雪割草』的亲笔原稿吧?」

我向栞子询问。

「但刚才他不是说过『雪割草』什么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么。就算是这样的小说他也会想要横沟的亲笔原稿么」

亦或者说他这段发言本身就是在说谎。只是觉得,如果主张自己讨厌『雪割草』的话,多少应该能削减一点自己的嫌疑。

「不……如果能找到真正的原稿我想应该就能明白了,不过他会想要那张原稿的,我想应该有着更加切实的理由」

「你说切实的理由….」

就在我还想继续提问的时候,井浦创太站起了身朝走廊走了出去。过了一会之后,玄关的门开了。穿着夹克衫的他出现在了路上。然后,他慢慢朝着和田冢车站的方向走去。

「糟了。要赶快去追….」

我站了起来,但栞子却抓住了我的手腕。

「等等。我们不用追上去也没关系」

「但是……诶?」

我凝视着对面。刚才跟井浦创太一起的上岛乙彦不知何时也没了踪影。栞子站了起来。

「果然还是从这里出去吧」

「诶?」

完全搞不明白。明明刚刚才目送对方离开,结果现在还是要去追井浦创太么——玄关的门再次被打开,穿着毛衣和牛仔裤的上岛乙彦从里面走了出来。只是,他并不是要离开住宅区。而是打开了正门进入了这间房子的院子。

(糟了)

现在,如果现在出去的话正好就会遇到他。

「怎么办?」

「……稍微等等」

栞子小声的回答。楼下传来了门被打开的声音。上岛乙彦已经从玄关进来了。正下方的走廊传来了脚步声。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就是现在。赶快」

说完,栞子就走出了房间。我也追在她的身后,快步的走下楼梯。但她前进的方向并不是玄关。而是朝着一楼走廊的深处走去。看来她并不是打算要离开这里。

「你这是要去哪?」

她没有回答。我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考。总之就只能跟在她身后在走廊上前进。我们最终到达的地点是九年前我们曾经进入过的那个置物间。铁门被打开,里面还亮着灯。

就在栞子踏入这里的同时,我也追上了她。曾经让人联想到古董商店仓库的这个房间,现在里面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只有一个。那个锈迹斑斑的大保险箱还放在这里。过去用来存放贵重品的那个铁箱,是被固定在地板上的。应该没有办法轻易移动吧。

上岛乙彦站在打开的保险箱前,满脸诧异的看着我们。

「二,二位,为什么会在这里……?」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栞子并不是在等井浦创太行动,而是在等上岛乙彦行动。

现在他手中握着一个透明的文件夹。可以清楚的看见里面放着的原稿用纸上的文字。

雪割草 21

「那就是『雪割草』的亲笔原稿呢」

栞子说道。

上岛秋世遗留下来的横沟正史的亲笔原稿,就在原本应该持有它的主人,上岛乙彦的手上。

*

古旧的花园桌,『雪割草』的亲笔原稿就放在上面。

栞子对比实物与自己手机上的照片。那是刚才她从井浦清美那里得到的原稿照片。

「……看起来是同一个呢」

我们夫妻二人跟上岛乙彦一起,回到了他的书房。同时也分别与井浦清美和创太取得了联络。那两个人等下应该也会过来。

坐在椅子上的上岛乙彦蜷缩着身子。为什么这个人会拿着本身应该已经被盗了的亲笔原稿,以及他关于这件事他为何什么都没说,我是完全弄不明白。

「抱歉刚才对你们说了谎」

他脑袋几乎要顶到地板上,朝我们深深的底下了头。

「……创太把原稿还给你,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栞子声音柔和的询问。脑袋里一篇混乱的我,听到这句话终于回过来神来。九年前偷走了亲笔原稿的人是井浦创太这点并没有改变。

「大概三个月前。初子姨妈还没去世的时候……」

他低着头回答。现在是十一月的话那么说就是在八月份的时候。距离井浦清美发现那张照片也没有过去多长时间,

「那个时候正好书房还在改建。经常会有外人出入,如果随便找个地方放的话有可能会被小柳看到。以防万一就想放到不会被人看到的地方……于是就想到了那个保险柜。那里的话就算是施工完成之后也还是会保持原样……」

那个保险柜有两层门保护。而且也是之前保存这份亲笔原稿的地方。

「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告诉我们……创太说是谁在九年前偷走了这份亲笔原稿?」

上岛乙彦抬起头看着栞子。为什么她要问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他的脸上浮现出了讶异的表情。

「是初子姨妈。听创太说他看到了这份原稿被她藏在了自己的书房里」

我感到一阵恶寒。井浦创太并没有老实承认自己偷走了这份原稿。而且不光没承认,还想要将罪名嫁祸给自己即将过世的祖母。

本身她的母亲正式开始寻找原稿的时间,和原稿被返还的时间相距这么近就有些不自然。或许他是注意到了自己已经被人怀疑,所以才慌张返还了原稿。

「那之后姨妈就去世了,事到如今就算查明是谁偷走了原稿也毫无意义。于是我和创太就决定让这件事成为一个秘密……难道不是初子阿姨偷走的原稿么?」

(老实说我现在觉得就算找不到那份原稿也无所谓了)

刚才在这个房间听他说过的话再次在我脑中苏醒。这个人确实说了谎,但他会说谎只是在为周围的其他人考虑。而井浦创太则利用了他的善意。

「乙彦先生」

栞子语气沉重的开口对他说。

「九年前,偷走这份原稿的人是创太」

「诶……」

上岛乙彦脸色铁青的皱起了眉。看来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事情的真相。

「乙彦叔叔!请等一下!」

房门被大大的打开,创太走了进来。他动作慌忙的坐到了椅子前,对满脸呆滞的乙彦说。

「这是冤罪。我才没有偷走原稿….」

「就是你,创太先生。除了你之外不会有其他人了」

栞子语气强硬的说。突然,我注意到井浦清美也已经来到了书房。她站在书房的门前,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

「肯定是我的祖母初子啊。不是么」

井浦创太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胆怯的样子。

「她没有偷走这份原稿的理由。但是,你却有。你自己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栞子伸出手将原稿用纸翻了过来。我深吸了一口气。上面也写着有文章。其中一部分映入了我的视线。

虽然会很困难,但我是不会停滞不前的。近期这座岛上就会有很多人复员归来,其中也会有很多年轻人。我会在那之中找到一个好丈夫①

「……这个,是什么啊」

我向栞子询问。原稿的背面居然还写有文章什么的,之前完全就没有想到。说起来在从那个置物间出来之前,栞子翻来覆去的看了那份原稿很长时间。

「这是『狱门岛』尾声中的一段。恐怕是誊写之前的原稿之一吧。横沟经历过战争结束之后那个纸张不足的时代,所以会他会把旧的原稿用纸拿来,在背面写其他的作品。所以这张既是『雪割草』亲笔原稿,同时也是『狱门岛』的亲笔原稿」

(像这样将已经废弃的旧原稿用纸拿去用作其他用途)

我回想起了在一人书房那里听井上说过的话。虽然那个时候井上有说明过,但我完全没有想到所谓的「再利用」居然还会被用来写其他作品的原稿。当然栞子——还有在场的另外两位横沟书迷是知道这些的。

「刚才在这里拿出假原稿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乙彦和创太都率先确认了背面。我想那应该是提前就知道了原稿的背面有其它作品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因为是参考数码相机的照片制作的『雪割草』的假原稿所以背面并没有『狱门岛』。正因如此两人才能马上意识到到这些假原稿只不过是单纯的仿品而已。

栞子的视线再次聚集到了井浦创太身上。

「『狱门岛』的尾声就算放在这篇杰作当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名场面。即是金田一的作品,而且还是『狱门岛』中的名场面,你肯定非常想要这枚原稿吧。当时你所使用的数码相机里,可是还残留着这张原稿的照片哦」

「这种事情我不知道。那个数码相机是在家族旅行时候使用的,祖母也会时不时的借去用。难道不是祖母她拍下的照片么?」

「你真是够了!」

井浦清美无法忍耐的大声叫了出来。

「你的祖母可是还专门想了计划要怎么把原稿还给乙彦叔叔。还想尽可能不动声色的……为了能让你不受责备而绞尽脑汁在思考方法。如果是你祖母偷走的话,她肯定会自己还回来」

「……那个人啊,没准只是忘了而已」

井浦创太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看到他这幅样子,身为母亲的清美说不出话来。

「去世之前,她不是经常会神志不清么。肯定记忆也有些模糊。忘了那个东西是自己偷走的,所以想要把东西找出来吧。祖母的话没准就会做出这种事来」

他这番话只能算是在强行在狡辩。跟九年前,井浦初子强行将罪过嫁祸给其他人的样子一模一样——只是,虽然行径恶劣但在道理上却也还说的通。正如刚才栞子所说,这次的事件没有明确的证据。

「首先,如果我真是犯人的话那根本就说不通啊。我肯定会把偷走的东西一直藏起来。根本不会像这样还特意把东西拿过来还给叔叔……」

「你会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栞子用尖锐的声音打断了他,她环视了一下这个房间。周围藏书那大小各异的书脊正对着我们。

「在你的协助下收集起来的,这些大量的横沟收藏品。等以后乙彦去世了,继承这些藏书的会是他的亲生女儿。但你也有机会能获得这些的……就是直接从乙彦那里获赠这些。就像乙彦从秋世那里得到『雪割草』一样」

虽然没有说出口,不过能正式继承这些收藏品的方法还有另一个。那就是让井浦清美跟上岛乙彦结婚。为了确认是否存在这种可能性,所以她才会问清美是否考虑结婚的那个问题吧。

「如果总有一天能够获得这些收藏的话,那么将亲笔原稿暂时交给对方保管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反正只要来到这里,就能看到那份原稿。如果把这些都考虑成是对未来的投资……」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擅自说个不停!如果真的那么想把罪名加到我身上的话,那就拿出证据啊证据!」

井浦创太语气粗暴的说,同时一拳砸在桌子上。放在桌上『雪割草』的原稿像是在害怕一样发出了颤抖——我注意到眼前的场景跟九年前一模一样。

书房中的气氛宛如浸在水底一样沉重。

「……我,没有要向任何人问责的打算」

突然上岛乙彦喃喃的说。

「正如你所说……九年前的事,没有任何证据」

安心的神色在井浦创太的脸上扩散开来。但是就在他要说什么之前,乙彦用淡淡的语气继续说。

「但那个时候,母亲跟我的关系彻底崩溃…….就算说上岛家是被这个东西所破坏的也没有错。全都是那个偷走了原稿的人的错」

他看着面前的犯人。而被看着的那人躲开了他的视线。

「为了平复那件事留下的伤痕,我花了九年的时间。九年可不短。对于像我这样已经老去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

他用浮现出皱纹的手,静静的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原稿。

井浦创太的视线反射性的追逐着他手中的原稿。

「我知道你讨厌『雪割草』这个故事。确实这是身为侦探作家的横沟,在失去了自由创作的环境,为了养家糊口没有办法才写下的小说。但是,这部小说也反映了横沟自己的家族观和职业观…….就算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工作,我想时不时也还是会有他身为一个作家的感情渗透在其中。

而读者就是被那部分感情给吸引住了。秋世伯母,母亲,初子姨妈……还有我,所以我才会爱着『雪割草』这个故事」

在静悄悄的书房中,只有上岛乙彦的话语在流动。窗户外,秋天的太阳开始西斜。

「对于像你这样,无法理解这份感情的人,我是不会把这张原稿交给你。其他的藏书也是一样」

井浦创太就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样。他嘴唇颤抖着,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接下来的瞬间,他踢翻椅子从书房飞奔离去。

「创太!」

对母亲的呼唤他也没有回应,头也不回的跑下楼梯。紧接着玄关处的门传来了剧烈的声音,然后屋内再次回归了宁静。

「乙彦,真是抱歉……」

打破了这长时间沉默的,是井浦清美的道歉。

「母亲,还有创太……都对你….我该怎么道歉才好……」

她眼中流出了泪水。上岛乙彦静静的站起身,就像安抚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

「清美你什么错都没有」

他面带笨拙的笑容,平静的说着。

「虽然九年前没有办法原谅。现在也是,没有办法马上原谅….但如果再过九年的话……等到那个时候,如果他过改变了的话,还请你再次将他带到这里来吧」

在那之后,就再也没人开口了。只有井浦清美不停的小声啜泣着。

我跟栞子走在夕阳照射下的御城路上。

从上岛乙彦加出来之后,不知不觉间我们就朝着镰仓站的方向走去。

「刚才那份原稿上写着的『狱门岛』的尾声,你知道那幕是什么样的么?」

「……是什么样来着的」

虽然有看过电视剧版的,但现在却有些记不起来。

「那是在解决了所有的事件之后,最终活下来的年轻女性,对金田一说出了表达自己决意的话语」

「啊,对了……金田一邀请她要不要来东京,但是被拒绝了」

那是在金田一系列中,非常少有的夹杂了恋爱要素的故事。

「诶诶,因为自己是在岛上出生的人,所以要留在岛上继承家族……纵使被身为外人的金田一所吸引,但却还是选择了遵循岛上的规则与他诀别,故事最终以悲剧收场……跟在终盘大家解开误会,结局圆满的『雪割草』正好是完全相反的故事。这才是,宛如表里啊」

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沉默的走了一会。

「……但是,两者都是同一个作者写的小说对吧」

突然,她毫无征兆的呢喃道。

人类没有办法轻易从自己的人生中逃走,但同时对于未来的事情自己也并非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说起九年后的话就更是如此。

再过九年的话,栞子跟我都会超过四十岁。如果没有发生什么的话,我们应该还是会跟现在一样,在北镰仓继续开店。上岛家还有井浦家的人们之后会怎样,我们肯定还能继续见证下去吧。

道路的前方我们看到了今天白天的时候跟井浦清美一起进过的点心店。

突然,我想到了在北镰仓等待着我们回家的女儿。虽然她肯定沉浸在阅读之中,但留她一个人看家的事实并没有改变。

给她带点东西回去应该会比较好吧

「去买点那里的水果三明治吧」

我用手指着店铺的招牌,栞子也微微一笑。

「我也正想说同样的事……回去之后大家一起吃吧」

感受着后背上阳光温暖感觉,我们夫妻两人并排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