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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我与母亲的回忆之书」

进入横滨的元町商店街,处处装饰著红色和绿色的耶诞树。商店橱窗也因为耶诞铃铛和缎带饰品而闪闪发亮。

听说今年因为受到三一一东日本大地震的影响,年底的活动没有以往热闹,不过对于不曾在耶诞季来到这类约会胜地的我来说已经十足华丽了。到了晚上还有灯海,应该会看起来更美。还有情侣专程来这里约会留作纪念。

「……有情侣专程来约会呢。」

戴著眼镜的长发女子在身旁喃喃说得彷佛事不关己。我的感想也完全相同。她身上的白色外套与绿格裙似乎不是因为耶诞节;比起秀丽的容貌,套在右手上的金属拐杖更引人侧目。

她的名字是筱川栞子。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主。

我环顾四周。除了一家人出游的之外,就属我们这个年纪的男女最醒目了。

「这么说来,我们也是一对呢。」

我举起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她的左手也有同样设计的戒指闪耀著光芒。

「咦?呃、嗯,也是……」

她挪了挪眼镜框,试图遮掩染上红晕的脸颊。

「可、可是我们虽是一对,还是有点不同吧……毕竟、是夫妻。」

她难为情地补充道。我们办完登记后已经同居两个月,不过对于夫妻这个称谓还是不太有真实感。表白后开始交往是在五月,才刚过半年,还无法摆脱情侣的感觉。

我的名字是五浦大辅──不对,婚后变成筱川大辅。五浦这个姓氏也有特别的意义,不过若说我们两人谁要改姓的话,我认为应该是我,所以改姓了筱川。话虽如此,不过我平常仍继续用旧姓,所以除了家人之外,其他人还不知道我改姓了。

栞子小姐突然转过头看向对面的人行道。一对穿著似乎是同品牌的长外套、气质优雅的老夫妻手勾著手走在石板路上。看看两人都空著手,大概是住在附近。

「你认识吗?」

「不……不认识。」

不认识却很在意。过了一会儿,栞子小姐突然把手臂勾上我。红通通的脸朝著正前方,嘴唇紧抿掩饰羞怯。

(原来是想要勾手啊。)

我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口,她八成会生气,所以我按捺著没开口。这么说来,去年的此时我们还没有交往。今年是两个人首次一起过耶诞节。虽说我们跳过了男女朋友那一步成了夫妻。

「回家之前要不要去哪里喝个茶?」

我问。夫妻两人要一同享受耶诞气氛,就是这么做吧。

顺便补充一点,我们家没有打算庆祝耶诞节。成了我小姨子的文香正在准备考大学,精神很紧绷,所以我们准备买个她喜欢的蛋糕当作慰劳充充数。

「想是想,不过……要看有没有时间。」

栞子小姐回答。她说得没错。

我们离开元町的商店街,朝著了无人烟的斜坡往上走。横滨的山手地区在过去是外国人居住的区域,有些被指定为文化财的古老西洋宅邸和教堂。这里是知名的观光景点,也是日本数一数二的高级住宅区。

我们今天来横滨是为了旧书店的工作。一位住在这一带的女士想要委托我们「找出不知道放在哪里的书」。听说委托人是栞子小姐的母亲──现在是我岳母的筱川智惠子大学时的朋友。

这件事原本是要委托筱川智惠子处理,但关键当事人却在国外到处飞,还自作主张回覆对方:「我会让我的女儿代替我出面。」

从岳母手里转来的这类委托多半都有隐情。我有预感情况会变得很复杂,不过委托人的确需要帮助,我们也很难拒绝。

只不过年底这段时间有很多到客人家里收购旧书的到府收购委托很多,所以我们双方约好了趁著空档,也就是正好空下来的耶诞夜下午时分前往拜访。详细情况等直接碰面时再聊。

「好像就是这里了。」

栞子小姐在斜坡中途停下脚步。我瞠目结舌。门后是一栋由巨大箱子和圆柱组成的时尚混凝土豪宅。铁卷门关著的车库大小可停三、四台车。我虽然隐约知道委托人不是一般老百姓,但也没料到是这种程度的有钱人。

门牌上写著「矶原」。按下门铃告知来意之后,我想起我们两人的手臂仍然勾在一起,便连忙放开;不能用这么甜蜜的姿势和委托人见面。

玄关出现一位中长发的中年女士;皮肤白皙,小小的眼睛与小小的鼻子相隔有段距离;姿态优雅,令人不自觉地想起女儿节娃娃。她穿著很普通的高领薄毛衣与肤色长裤,看起来简单朴素,不过衣服的剪裁与廉价品有些不同,一定是名牌货。

「您好。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家母时常麻烦您照顾了。」

栞子小姐低头鞠躬,对方微微睁大眼睛。

「没那回事,我才是经常受到她的照顾。我是打过电话的矶原未喜。让你们特地跑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虽然我之前就听说了,不过你长得真的和智惠子很像呢,吓了我一跳。」

缺乏抑扬顿挫的含糊声音中听不出来她的惊讶。她看来心不在焉,有种草率敷衍的感觉。

「请进。」

不等我们回应,她就进屋去了。

豪宅内部装潢也是金碧辉煌。我们曾经去过有历史的西洋宅邸和日式大宅进行到府收购,不过铺著大理石的玄关大厅倒是第一次看到。旁边是有家庭式吧台和钢琴的客厅。本来以为我们就是要在这里谈话,结果她领著我们上了二楼的大起居室。看来她不是把我们当成一般业者,而是当成私人宾客接待。

我一进去就明白起居室设在二楼的原因了;因为那儿有一整片的玻璃帷幕,能够将中华街和山下公园尽收眼底。远处那个高一层的高楼,就是港都未来的地标塔吧。这片美景简直可以直接用来拍电视剧或电影。

矶原未喜要我和栞子小姐坐在最能够看见景致的皮革沙发上,她也在我们正前方坐下。一位大概是管家的年老女士无声放下咖啡后立刻离开。

「好漂亮的房子。」

栞子小姐说著了无新意的客套话。被领进这种地方来,也没有其他什么可说的。

「房子已经很旧了,光是浪费维护费而已。」

我们点点头并环顾四周;或许是到府收购养成的习惯,我们不自觉就会找寻藏书。遗憾的是这个房间里没有书柜。不过有猜不出到底多大的大型电视,以及沉重的石造壁炉。

「您住在这里很久了吗?」

「是的,已经三十年以上了吧。我结婚时是两代同堂,开公司的父亲盖了这栋房子。如今父母已经过世,丈夫也派驻在海外……现在这里只剩下我。」

尴尬的沉默蔓延。栞子小姐放下咖啡杯,端正坐好。

「……听说您在找书。」

「是的。那原本是我儿子的书,我无论如何都想找出来。」

矶原未喜看向壁炉,壁炉上方挂著一大幅照片。一个顶著和尚头、戴著眼镜的微胖男子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拍摄地点似乎就是这个起居室。在松垮变形的灰色连帽厚棉外套底下穿著印有美国漫画角色的T恤。年纪似乎比我们更大。姑且不提穿衣服的品味,长相倒是与委托人十分神似。

「这是您儿子的照片吗?」

我忍不住确认。

「是的,那是小犬秀实。」

虽然照片的背景与人物落差很大,不过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在这个缺乏现实感的房间里,只有这张照片里的人物充满一般生活味。

「……他上上个月因为蜘蛛膜下腔出血过世。享年三十一岁。」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冰冷紧绷。上上个月的话,现在才刚过四十九天没多久。怪不得这位女士看起来心不在焉。

「请节哀顺变。」

栞子小姐以僵硬的声音说著,我也一起点头鞠躬。

「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让我们拈个香……」

「谢谢你们……不过,他的牌位没有放在这里。儿子婚后搬去大船的大楼住,所以牌位等等都在那边。」

听她突然提起我的老家所在地大船,我吓了一跳。既然如此,儿子的妻子应该还住在那栋大楼吧。

「接著来谈谈我想委托你们找的那本书吧。」

矶原未喜朝我们探出上半身。大概是体贴我们,决定换个话题继续往下聊吧。栞子小姐也顺势接话。

「好的。请问那是什么样的书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也不清楚书名和出版社。」

「……什么意思?」

栞子小姐眨了眨眼睛。

「儿子过世的前几天,久违地打了电话回来。他就算是过年也不会回来这里,也很少跟我们联络,但是……」

我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对劲;儿子夫妻住的大船距离山手并没有太远,一般来说双方的往来应该会更频繁点。

「大概是在夏天吧,我从家里仓库拿出儿子住在这里时的所有东西,整批寄去他住的大楼。儿子于是打电话来道谢。据他所说,在那批包裹当中似乎有一本书有著我与儿子的共同回忆。」

「您的儿子说,那是有共同回忆的书,是吗?」

栞子小姐插嘴。委托人点头:

「是……他很明白地说那是『我和妈妈的回忆之书』。但是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也就是说,那本书就在您从家里这边寄过去的物品之中,是吗?」

「是的……我没有一一检查那堆东西,不过我记得的确有些看来像是书,大多数是漫画、杂志等无聊的东西。」

矶原未喜皱起脸,彷佛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照理说她如果没有确认内容,应该不会知道是不是无聊的东西。

「我告诉儿子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本书,他便笑著说:『改天我再当作礼物送你,在那之前你先猜猜看吧。』下一次再收到联络时,儿子已经在医院。听说他在工作时倒下……救护车送到医院时已经回天乏术。」

似乎是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她深深叹息。也就是说,这本书对她而言相当于儿子留给她的遗物。

「您儿子的妻子知道是哪本书吗?」

「她说不知道。还说如果找到了会拿给我。」

她的语气里有著不耐烦,看来是对儿子的妻子没什么好感。

「那么,那本书现在也仍在儿子住处的某处,是吗?」

栞子小姐再次确认。委托人有些迟疑地同意。

「我认为是。我去看过了,但是因为书籍数量太多,我也不清楚哪边有哪些书……智惠子和你们应该很习惯这种找书委托吧?去年智惠子收购家父的旧藏书时,我听她提过。她说:『文现里亚古书堂接受关于旧书的各类谘询。』」

她愈讲愈快,声调也跟著变高。我们瞥了对方一眼──那位岳母实在太多嘴了。

栞子小姐缓缓开口安抚对方,说:

「我不清楚家母会怎么做……我也接受过几次与书有关的问题谘询,不过我们真正的工作还是旧书交易,所以能力上怕是力有未逮……」

「但你很了解各式各样的书吧?智惠子也大力推荐,说这桩委托很适合交给自己的女儿。」

「还有很多人比我更懂书。家母也是其中一位……以全世界来看,我想我算是懂书的一方,也姑且对于大多数的领域都有涉猎……」

她回答得一团乱。矶原未喜安心地靠向沙发,似乎把栞子的回答解读成谦虚了。

「你能够这么说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这类找书谘询不适合找贵店这种正经的旧书店呢。」

这桩委托上门时涌现的不好预感突然增强了。栞子小姐的脸上也有著同样的不安。

「您这么说的意思是?」

「我回答儿子不知道是哪本书之后,儿子给了我一个提示……回忆之书与电玩有关。」

「……电玩、吗?」

「你们是年轻人应该比我更了解吧?正式名称好像是电视游戏?」

我盯著栞子小姐看;在此之前不曾从这个人口中听到电玩,甚至是电子等字眼。筱川智惠子把这桩委托整个丢给我们的原因我懂了──因为她对电玩没兴趣,想必也没有相关知识。

(接受这桩委托没问题吗?)

不,恐怕很有问题。栞子小姐脸色苍白。我犹豫著要不要出手相助,矶原未喜已经再次深深低头鞠躬,说:

「那么就麻烦你们了。」

大约又过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们才离开矶原家。

在元町的老店买好耶诞蛋糕,搭上根岸线之后,我们几乎没有说话。两人都累翻了。

一步步迫使我们接受这桩委托之后,矶原未喜继续一股脑儿地对著我们诉说对于儿子的自豪与抱怨。

矶原秀实从小就有丰富的感性与敏锐的知性。身为独生子的他背负著家人的期待,成绩优异且运动神经出色。个性虽然有些内向,不过是个沉著稳重的「好孩子」。

母亲希望他的社会地位也能不输经营进口食品超市的祖父,以及在外务省(外交部)工作的父亲,因此从小就让他学英文和中文;为了培养他的艺术感性,也送他去学画。母亲自己也教过他弹钢琴。尽管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本人却不太热衷,进入高中之前就全都放弃了。

「他做任何事情都是半途而废……从那孩子懂事起,还有个情况让我很担心,那就是即使给他文字书,他也几乎不读。」

大学专攻英文的母亲很早就买了儿童文学全集等给儿子,但他只是大略浏览就立刻丢到一边。他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下且爱不释手的全都是当时最受欢迎的少年漫画和杂志。

「他明显变得很奇怪,是家父在他生日时买了电视游乐器给他之后。儿子打从那个电视游乐器上市就一直很想要,于是家父买了。此后不管是白天晚上,他都一直坐在电视机前面……那个叫做角色扮演游戏吗?他不停地玩著用压岁钱买的几款游戏。

我好几次都想把电视游乐器丢掉,可是他每次都会因此而大哭大闹,我也拿他没办法。」

她提到电玩的语气,彷佛在说什么恶疾。欸,事实上也的确有人太过热衷打电玩而失常,所以我也不是不懂她为何担心。

最后规定「每天只能在固定时间打电动,而且成绩不能退步」,母亲才不再有丢掉电玩主机的念头。秀实的成绩也持续维持在前几名,后来进入国高中一贯的知名升学学校。

「到此我终于放心,于是给了他一些自由;我就是这点做错了吧。那孩子加入美术同好会,实质上只是漫画同好会。他和伙伴们参考动画和漫画等,偷偷画著下流的作品……」

矶原未喜蹙眉,摇了好几次头。也就是成了漫画宅吧。后来他考上知名私立大学法学院之后也不常去上课,精力都用在同人活动。终于有出版社主动挖角他,问他要不要画轻小说的封面和插图。于是他开始以职业插画家身份工作。

工作忙到分身乏术之后,他从大学休学。在他过世之前除了插画工作之外,也参与动画和电玩游戏的角色设计。

「……那不是、非常有才华吗?」

我惊讶。我虽然完全不懂那个世界,不过能够这般活跃的人想必一定不多。但他的母亲坚决不认同。

「如果当成兴趣还无所谓,否则那样不稳定的工作能够持续多久呢……好不容易上了大学,至少也应该念到毕业。那孩子完全没在思考未来……」

矶原未喜的表情突然扭曲。儿子再也没机会思考未来了──我们当然不会提起,她似乎也不愿碰触这个事实。

「秀实先生什么时候结婚的?」

栞子小姐这么一问,矶原未喜反而开始抱怨起儿子的妻子。对方比儿子小十岁,两人一年前在某场活动上认识之后,没多久就去登记结婚,连婚礼都没办。她似乎也是某个圈子的宅女;与她见面谈话也完全聊不来。

「我觉得那个女的应该知道些什么。」

矶原未喜不断如此重申,她认为儿子应该有把书的事情告诉过妻子。而媳妇一定是不想把收藏品的一部份交给我这个与她丈夫疏远的人,所以才故意隐瞒不说。

尽管矶原未喜失去了独生子,但她这种无心理解,还强烈排斥儿子喜爱的人事物的态度,令人感到厌烦。

「真的要接受这桩委托吗?」

在大船车站转乘横须贺线后,我终于开口问栞子小姐。距离北鎌仓只有一站,不过因为车上有空位,我们并肩坐下。

「我是这么打算。因为如果我拒绝的话,就没人能找到那本书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不过还是希望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事──栞子小姐说。

「可是感觉似乎很麻烦……而且,栞子小姐,你打过电动吗?」

「……只在小琉的房里打过一次。」

她小声回答。「小琉」是指滝野琉。她是栞子小姐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也是港南台的旧书店滝野书店的女儿。

「我弄不懂摇杆的方向,就被笑了……」

也就是说,她比我更不熟悉电动。我虽然称不上喜欢,不过在我老家有好几台家用电玩主机。因为我妈有段时期很迷RPG游戏。我虽然老是在玩那套人人都听过的知名系列电玩,不过我也曾经踏上冒险旅程,前往拯救世界。

「啐,现实生活真有这么顺利就好了。」

我听过我妈打倒最终大魔王之后的喃喃自语,感觉背后一阵凉意。她八成累积了不少工作压力。

「不过我知道电玩相关的旧书有多少行情。我们店里虽然没有经手这一块,有些书只要拿去书市卖,也能卖到高价。」

栞子小姐继续说明。

「哪种情况的电玩书能够卖到高价?」

「电玩相关的旧书之中大家最熟悉的就是攻略本。再来是电玩杂志;《电玩通》等知名杂志的创刊号价值很高。再来就是规模与重要程度较低的电玩主机专业杂志,那些也很珍贵,有不少狂热的电玩迷在收集。」

「攻略本也是有价值的旧书吗?」

「现在虽然也能从网路上取得电玩游戏的攻略资讯,不过旧的电玩游戏、规模与重要程度较低的电玩游戏,要看攻略本才有更详细的资讯。攻略本里还有相关人士的访谈、主线故事中未公开的角色插画等。也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电玩游戏的设定资料集能够卖出高价……大辅,你怎么了?」

看她侃侃而谈而错愕的我,终于开口:

「我是在想,你几乎没有打过电动,从刚才开始却讲得好像非常懂。」

「不,哪有……我说的差不多就是滝野书店莲杖先生教我的那些而已。」

栞子小姐说。滝野莲杖是滝野书店的少东,也是滝野琉的哥哥。我和栞子也曾经多次承蒙他帮忙。他继承旧书店之后,也开始经手电玩软体和DVD等。这么说来,我记得他店里的怀旧电玩专区也有旧的攻略本。

「可是你是因为有兴趣,才特地请教莲杖先生的吧?我还是觉得很了不起。」

不只是书里的知识,她对书本身的求知欲也非比寻常。

「我没有实际在打电动,所以称不上了不起……」

栞子小姐双手手指兜在一起扭来扭去,似乎在害羞。

「世上的人们拥有各式各样的兴趣与好奇心,那些人从书上得到的是什么样的知识?……会在什么样的书里找到价值?我只不过是喜欢去了解这些。当然一方面也是工作所需,不过我觉得自己也等于是与那些人共享他们的想法。」

我也多少明白这种感觉。即使是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领域,客人因为得到自己想要的旧书而开心的话,我也会很开心。听完他们诉说为什么想要、为什么珍贵之后就会更开心。

「我希望矶原女士想找的回忆之书,能够多少帮助她了解儿子的工作与兴趣……」

对话正好在电车抵达北鎌仓车站时结束。我们来到月台上。

我也希望能够那样。可是,矶原未喜想找的「与儿子的回忆之书」究竟是什么书,目前还不清楚。儿子也就算了,我完全无法想像那位母亲购买或阅读电玩相关书籍的模样。

一打开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拉门,柜台后侧的临时工读生抬起圆脸。他戴著黑框眼镜,穿著运动服,打扮很低调。耳朵两侧剃高、独留头顶、染成浅棕色的头发却很抢眼。

「欢迎光……啊,你们回来啦。」

玉冈昴说。他是住在附近的高中生。过去曾因为重要的宫泽贤治初版书《春与修罗》引起的骚动与我们认识,此后也经常进出我们店。他也是筱川文香同一所高中的学弟。文香要去补习,我们不能委托她顾店,正在头痛时,玉冈昴就自告奋勇对我们说:「如果可以的话,就由我来代替学姊顾店吧。」

「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栞子小姐问,昴指著柜台附近的书架上方。原本陈列著全套小说全集的位置空了一部份出来。

「《久生十兰全集》刚才卖掉了。另外还有几位像是常客的客人来而已,没有收购的委托。」

他的表情冷淡,不过还是口齿清晰地回答。之前交待他如果有时间的话,请帮忙替换百圆均一价书籍,他也做完了。

一本套著书店黑色书衣的文库本盖放在柜台上。他似乎趁著空档在看自己的书。

「这样啊……谢谢你。我去换衣服。」

栞子小姐上了二楼,店里就剩下我们两个男人。我脱下外套,穿上围裙。玉冈昴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们当然有付他工资,不过利用完他之后就这样让他离开,感觉很没道义。

「我们买了耶诞蛋糕回来。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

「啊,不用。」

玉冈昴双手掌心朝著我拒绝。

「请让努力念书的筱川学姊多吃一点。我没有庆祝耶诞节的习惯……我只想回家继续看轻小说。」

他的语气很平静,不过可以感觉到坚定的意志。这个季节不论去到哪里都能感受到「庆祝耶诞节」的无言压力。不想庆祝的人应该觉得十分困扰吧。我也没有特别想要庆祝,所以也不打算勉强他。

「好吧。今天辛苦你了。」

我突然注意到他刚才提到「轻小说」。这个高中男生虽然喜欢以前的文学作品,不过他也经常阅读时下流行的轻小说。或许对插画家也很熟。

「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你知道矶原秀实这位插画家吗?」

「矶原……秀实……?」

玉冈昴偏著头想了想,他的三白眼突然大睁。

「你是说原秀实吗?什么知不知道……」

说著,他拆掉包在文库本外侧的书衣,秀出穿夏季制服的金发美少女流淌汗水,舔著冰淇淋的书封插画。我当然没读过这本书,不过我知道这是人气轻小说系列的其中一册。它的动画版现在也正在播映中,新书书店都会把书陈列在平台上。我也看得懂这个插画很可爱,而且整体很性感。

「就是这个!这个人!」

作者名字的下方印著「插图:原秀实」。

「怎么会问起原秀实?」

他抱著书快步逼近。

「不、那个……就是工作上有机会遇到他的亲人。原来他真的很有名啊。」

我没办法透露详情,只好含糊带过。玉冈昴激动点了好几次脑袋。

「是的!非常!只要是他负责插画的轻小说都会大卖。他除了女孩子画得好,绘画实力更是高超,能够画跨各种年代的角色,而且小物品和衣服等的设计也很帅气。

他也做电玩游戏和动画的角色设计,在国外也有许多粉丝。他会英文也会中文,所以也和国外的动漫展举办交流活动,也会在网路上直接与国外粉丝交谈……他过世的时候,世界各地的粉丝都发文追悼……」

我想起矶原未喜让儿子学的才艺中有语言和绘画。那位母亲感叹儿子每件事都半途而废,没想到却在插画工作中派上用场。

我们迟迟无法决定何时造访矶原秀实生前的住处。一方面是正值年底,我们的工作很忙,无法和对方在时间上达成共识。

在前往拜访之前,我上网查了「原秀实」的资料,也找到几支他生前上传的影片,全是他悠哉打电动的实况,或是回应粉丝要求现场作画,或是用电子琴弹著隐约记得的曲子等松散的内容。他说话期期艾艾,虽然不擅长讲话,不过表现出他是不拘小节的人,这点很讨人喜欢。总之他做什么事都很开心的样子。每段影片的点击播放次数都很高,而且在我观看期间,追悼的留言仍在持续增加。

真的是一位受到众人喜爱的创作者。我明明不曾与他见过面,不过看了他的言行举止,我却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彷佛很早之前就认识他。

结果到了年底的三十日,我和栞子小姐才前往那栋距离大船车站很近的大楼。大约十年前落成的大型大楼最顶层,就是矶原秀实生前住的地方。

开门迎接我们的是穿著偏大羊毛衣的年轻女子。照理说她应该已经是成年人了,却因为超短的发型,再加上娇小纤细的体型,使她看来就像国中生。

「请进。我一直在等著你们来。我听婆婆说过了。」

一开口竟是出乎意料的沙哑嗓音。说话方式也很四平八稳。

进入屋内,我瞠目结舌;虽然原因与之前造访山手豪宅时不同。住宅的门廊两侧毫无缝隙地排列著深度很浅的书柜,柜上塞满各式各样领域的漫画。走在前面的栞子小姐浏览著每本书的书脊,所以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才走到客厅。

宽敞的客厅也有大半墙壁是高度直到天花板的收纳架。动画、真人电影的DVD、电玩软体一字排开。最顶层是装著压克力门的模型陈列空间,一半以上都是穿著极暴露的美少女模型。其余的美国漫画角色和特摄英雄模型也很醒目。放置大型电视的电视柜上摆著最新款的家用电视游乐器。

在这间彷佛画中才会出现的正牌阿宅家里,放在北侧的崭新佛坛显得很突兀。

家里全是琐碎的物品,但不论看向哪里,每个角落都收拾得乾乾净净,地上和书柜上没有半点灰尘。是我们眼前这位女子仔细打扫过了吧。

我们在佛坛前拈完香,围著圆形的矮茶几坐下。矶原秀实的妻子抬头挺胸端正坐著。

「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

「……我是店员五浦。」

我也姑且跟著栞子小姐报上名字。对方以奇妙的姿势伸手摆在自己胸前,自我介绍说:

「你们好。我是矶原秀实的妻子奇拉拉。奇拉拉写成平假名,没有日文汉字。」

我们一瞬间不晓得该做何反应。这是不是艺名之类的?于是对方露齿一笑。或许是感情丰富吧,她的表情很多变。

「不好意思,我的名字让你们很难做出反应吧。这是我父亲取的本名。听起来很像轻小说或女性向电玩会出现的名字吧?听说家父是个矿物迷,所以才把我取成代表『云母』意思的名字。日本人称云母为『奇拉拉』,对吧?」

「是的,没错。」

栞子小姐几分犹豫地点点头,矶原奇拉拉继续往下说。她似乎是一开口就不知道要停的类型。

「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从此之后我不曾见过我爸,所以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这种很二次元的名字在我小的时候还很少见,我在学校也经常被嘲笑,所以我很自卑,无法与人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

因此才会老是待在家里打电动。是电动救了我。虽然也有例外情况,不过大致上只要能够破关,都会迎来快乐结局。与现实生活不同。」

看她讲自己的事情说个没完没了,我不禁错愕,突然想起我妈所说的话──现实生活真有这么顺利就好了。即使程度没有矶原奇拉拉严重,不过我妈或许也是从电玩中得到救赎。有些人沉迷于电玩游戏而忽略现实生活;也有些人藉著电玩游戏跨越严苛的现实。沉迷于书与电影的人大概也相同。

「你玩什么游戏?」

我问。纯粹是好奇。不过对方立刻回答我。

「我玩过很多,尤其喜欢SQUARE ENIX的RPG游戏。《FINAL FANTASY》每次一出新作或是复刻我都会玩。其他还有《圣剑传说》系列,还有……」

她列举的其他游戏,我这个轻度电玩玩家没有听过,不过可以知道这个人对电玩很沉迷。

「我高中时也爱去不去,只打电动。我想做点其他事情。我烦恼了很久,某天我突然想到:『反正我的名字很二次元,我就变成二次元的角色吧。』我开始这么做之后,这个名字反而成了我的卖点。我于是自己制作服装玩cosplay。那边那个──」

她指著客厅角落。一尊没有头也没有手脚的等身大小假人模特儿穿著荷叶边的粉红色与白色相间短洋装。大概是魔法少女之类的角色服装吧。质感好到令人难以置信那是手工缝制。

尽管对于她开始cosplay的契机似懂非懂,总之她本人因此不再迷惘。生动描述过往的她看来精神奕奕。

「我一般不会像那样装饰在客厅里,不过老师很喜欢那件作品,无论如何都希望摆在客厅……啊!」

矶原奇拉拉突然双手撑著茶几,朝栞子探出上半身,然后来回盯著她的脸和身体──尤其是穿著毛衣的胸口。栞子小姐一脸困扰地缩起身子。

「筱川小姐,对吧?」

矶原奇拉拉以莫名冷静的表情说。

「是、是的。」

「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变装看看呢?」

「什么?」

我也和栞子小姐一起惊呼。

「像我这种幼儿体型,有很多角色无法挑战。筱川小姐,你的长相和身材都很完美,我认为不容错过。我很乐意为你缝制服装!」

她的鼻息紊乱,大概是很兴奋吧。栞子顿了一下,立刻摇头。

「不,我不要。」

果断拒绝。矶原奇拉拉失望地坐下。

「这样啊……也是。我这么突然要求真是抱歉。不过要是你改变主意的话,随时都可以跟我说。」

她露出非常遗憾的表情。我想栞子小姐大概不可能改变主意吧。虽然不晓得她会穿上什么样的服装,不过刚才那一瞬间我很期待能看到她的变装打扮。

「话说回来,刚才您说的『老师』,是指您的丈夫吗?」

栞子小姐一问,矶原奇拉拉立刻连耳朵都红了。她的表情真的频频在改变。

「……我刚才这样叫了吗?因为结婚之前我都是这样叫他,不自觉养成习惯。老师……老公也笑过我,所以我有试著改掉,可是……」

她的声音中突然搀杂著难过。她凝视自己双手的样子,与提到儿子未来时的矶原未喜有些神似。

「您和丈夫在哪里相识的呢?」

「去年在北海道举办的动漫展上。那是地方政府为了振兴城市经济举办的大型活动,来自全国的玩家都聚集在那里。我高中毕业后就在上班,当时是请了年假和朋友一起去参加……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想去看老师当时举办的座谈会;因为我最爱老师画的角色了。

嗯,座谈会其实也就是在温泉旅馆的宴会厅一边喝酒一边和画迷们聊天……就是聚餐而已。听说是老师希望采取这种形式;因为他不擅长面对正式场合。」

我能够想像当时的气氛一定和我看过的影片一样热络。

「可是,现场非常热闹。喝醉的老师偶然坐到会场的电子琴前面,叫我们点歌给他弹。我点了《FINAL FANTASY V》的︿遥远的故乡﹀。那是只要进入主角巴兹故乡的村子,就会播放的超有名配乐……你们两位知道吗?」

栞子偏著头。我姑且也算玩过这游戏,不过顶多是知道「就是那首歌」的程度而已。这么说来,我记得旋律很好听。

「同时也有其他几个人点了动画配乐、游戏配乐等,不过老师选了我点的歌。他的演奏真的无敌好听,我听著听著就大哭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破关的游戏。

活动结束之后,我去向老师道谢。老师说其实是因为当时大家点的歌曲之中,他只会弹︿遥远的故乡﹀。老师耳力没那么好,无法听过就记住,而且他很少弹琴,所以小时候没有累积什么擅长的乐曲。

不过,老师第一款玩的电玩也是《FINAL FANTASY V》。啊,只是老师玩的是超任的版本,我玩的是任天堂GBA(Game Boy Advance)的版本。我觉得这是命中注定,所以硬是跟老师互换联络方式……后来我们就开始交往了。」

听著听著,我益发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这个故事真实无误的话,他们相遇的契机就是他小时候学的才艺了。绘画、语言、钢琴──这些英才教育似乎在秀实先生的工作和私生活方面全派上了用场;虽然用途与母亲原本的期待大相径庭。

「插画家的工作很忙碌,压力也很大,照理说他应该有很多压力,不过老师不会表现在脸上。我从来不曾听他说过任何人的坏话。他稳重又温柔,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全盘接纳……我好喜欢好喜欢老师的一切,我希望一辈子都能当他的后盾,所以和他结婚,却……」

笑容从矶原奇拉拉的唇边消失,长长的睫毛底下流露著黯然的影子。

「他这个人从来不说『我现在很累』或『身体不好』等等。如果我更加用心留意他的状况的话……至少在那天,如果我有更早发现他没有离开工作室……我每天都在想著这些……啊,抱歉。请等我一下。」

她有礼貌地说完,垂下双眼啜泣。我们找不到任何话语安慰她,只能看著透明的泪滴从她的指间落在茶几上。

等矶原奇拉拉冷静下来之后,我们前往矶原秀实的工作室。工作室经过改装,把两个房间打通成一个相当宽敞的空间。

摆在窗边的宽桌上放著好几台电脑萤幕和画图用的绘图板。旁边有成堆看起来像是什么资料的纸册。他似乎直到过世之前都在这里工作。

墙边几乎都是书架,塞满了书和杂志。有很多大尺寸的插画集、姿势集、甲冑和武器图鉴等工作用的参考资料书。也收集了电玩攻略本和电玩杂志等。类似同人志的薄本也相当多册。

「这个房间仍保持他过世时的样子。如果要找婆婆和老师的回忆之书的话,应该就在这里的某处。从山手老家寄来的包裹,我搬到这里来了。」

已故矶原秀实的妻子解释著。

「您看过包裹内容吗?」

听到栞子小姐的问题,她以奇妙的角度点点头。

「我开过箱子一次。因为包裹是在老师不在时寄达,我担心里面有必须放冰箱的食物。一看到最上面放著他小时候的照片,我连忙把箱子合上。他也许不喜欢我擅自动他的东西。」

「在您丈夫回到家之后呢?」

「老师自己把包裹里的东西拿出来整理,所以我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啊,他有给我看他小时候的照片,好可爱呢。」

「关于那本回忆之书,他说过什么吗?」

「有说了一些。其实老师打电话给婆婆道谢时,我也在旁边听;因为老师人就在饭厅,我正好在厨房做菜。我完全无法想像电玩书有老师和婆婆的回忆,所以问了他那是什么书。他说:『是我小学时妈妈买给我的、唯一一本与电玩有关的书。』」

「他没有提到书名吗?」

「没有。我一追问,老师突然微笑,说:『既然这样,下次我带著书回老家时,你也一起去吧。在那之前先保密。』」

如果这件事实现的话,应该就能破解孩子气的猜谜游戏了。任谁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我也很想知道是什么书……不过婆婆似乎认为是我隐瞒不说。」

矶原奇拉拉苦笑。她说的没错,所以我们也无法反驳。矶原未喜无意了解儿子的妻子,就如同她对儿子的工作与嗜好也不感兴趣。

「啊,对了、对了。我一开始有想过可能是这本书。」

她突然从附近书柜上拿出一册文库本。罗杰.凯洛斯(Roger Caillois)的《游戏与人类(Man, Play and Games)》。讲谈社学术文库出版。

「这是什么书?」

立刻回答我的问题的人是栞子小姐。

「这是在文学、社会学、哲学等各领域很活跃的法国学者凯洛斯的代表作。内容是针对游戏这件事建立逻辑,加以考察。因为游戏的基本定义、游戏的本质、游戏所包含的要素分类而闻名……请问,这本书怎么了?」

栞子小姐问矶原奇拉拉。书名很有趣,不过内容似乎很艰涩。

「这是婆婆在老师高中时送他的书。婆婆希望老师多读文字书,所以选了这种老师容易接触、与电视电玩游戏有关的内容。不过我听说婆婆自己也没读过。」

她的声音搀杂著若干讽刺。欸,电玩游戏也是游戏的一种,不过这书怎么想都不会是电玩迷会优先选读的书。

「这应该……不是回忆之书吧。」

「不是。这本书一直都在这个房间里,而且老师对这本书没有什么特殊情感……他是上了大学才读这本书,读了之后发现自己能够理解,也觉得有趣。老师天资聪颖,只要他想读,什么都难不倒他。」

上大学才终于理解的书,应该不是我们要找的书。一开始就说了是「小学的时候」买的书。若是这样──

「可能是攻略本之类的?」

我说。小孩子看得懂的电玩书,应该就是攻略本了。

「我也考虑过攻略本,不过老师在高中之前都不曾看攻略本打电动。他常说自己拥有的电玩游戏不多,每一款他都想要尽可能玩久一点,所以认为自己不需要攻略本。」

「可是过关条件等,不看攻略本的话很难吧?」

「他好像都是靠自己的能力过关的欸。因为他这个人很有耐性,而且专注力惊人。」

「电玩杂志呢?」

栞子小姐问。矶原奇拉拉双臂抱胸。

「我认为电玩杂志比较有可能。老师虽然不使用攻略本,不过他很爱看电玩杂志。攻略本只刊登一款电玩游戏的资讯,但杂志的话,能够获得当时上市的所有电玩的资讯。他说过自己一点一滴存下零用钱买的MEGA DRIVE、PC Engine等专业杂志,都是从创刊号就开始买。他甚至没有那些游戏主机。」

有电玩软体却不买攻略本,没有游戏主机却买专业杂志──这种一般人难以理解的划分方式,非常有电玩迷的风格。

「可是我很难想像那位婆婆会买电玩杂志。因为老师好像都是偷偷买电玩的书,不让家人发现。」

结果又回到原点。怎么想都觉得那位母亲不可能买什么电玩相关的书──

「……啊。」

栞子小姐小声一叫,表情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拄著拐杖再次从角落开始依序确认一整面墙的书架。

「您丈夫的游戏相关书籍和杂志,全都集中在这边,没错吧?」

她问矶原奇拉拉,视线没有离开书架。

「是的。这边只有老师的书……我的嗜好房里有我为了变装参考而买的设定资料集等。寝室的书柜则是放我们一起用的攻略本等……」

我们点点头。也就是说矶原秀实个人的收藏只有这里这些。

「……你们两位不惊讶吗?」

矶原奇拉拉来回看了看我和栞子小姐的脸说。

「惊讶?」

「有些人一听到我说寝室有摆书,而且还多到要用书柜,都会吓到欸。没想到这次失败了。因为你们是开旧书店的吗?」

栞子小姐默不作声地继续看著书脊。她很显然是在假装没听到。我们在北鎌仓家里的寝室,不只「有书柜」,而且是除了床、衣柜之外的所有墙壁,全都被书柜占满了。

当然书柜上全是栞子的藏书。只要一不留意──不对,就算提醒她,书还是会从书柜上溢出来。

「嗯,也是。每天一直看著书,应该也很习惯了。」

我看著栞子小姐的背影故意大声说。我可是费了番功夫才忍住笑意。

「旧书迷的寝室有书一点儿也不稀罕。我熟识的人……」

「啊,奇拉拉小姐!」

栞子小姐突然一个转身,看来相当焦虑。我的取笑就到此为止吧。

「您的丈夫会淘汰书或杂志吗?」

「不会,他不做那种事……特别是有小时候回忆的东西,他绝对不会丢掉。之前老家寄来包裹,让他能够拿回小学时代的所有收藏,他还因此很高兴呢。」

「……这里空著,是有什么原因吗?」

栞子小姐站在角落的书架前,指著面前那一层。的确有个能够放入几十本大尺寸书的空间。矶原奇拉拉不解偏著头。

「怎么会这样?原本没有这个洞的……」

我也越过栞子的肩膀看过去。空无一物的空间左右陈列著旧电玩杂志。《BEEP!MEGA DRIVE》、《全胜PC Engine》──就是刚才聊到的专业杂志的旧期数。

以杂志来说保存状态十分良好。最早的是一九九一年,这里一共收集了两、三年的期数。这是我还没上小学那时代的东西。我连有这种杂志都不知道。

「啊,对了!」

矶原奇拉拉突然双手一拍。

「两、三天前,老师的朋友拿著整批之前借走的电玩游戏和DVD来还,数量多到装满一整个纸箱。他离开时也带走之前借给老师的大量电玩和书等。我想这个空位原本放的大概是那位朋友的书或杂志。」

话才听到一半,栞子小姐眼镜后侧的眼睛隐约眯起。

「那位朋友是什么人?」

「老师国中加入的美术同好会的伙伴。他们一直有往来,他也经常来我们家里玩。那个人是重度电玩宅,收集电玩游戏,也写那方面的作品,而且也是轻小说作家。名字叫岩本健太……两位听过吗?」

我没听过。栞子小姐稍微想了一下之后开口。

「……约在三年前出道的作者吧?我记得隔年也出版了续集。」

她没有提及作品名称,大概是想不起来吧;因为轻小说的发行册数很多,而且文现里亚古书堂没有积极收购。不过她会记不住倒是很罕见;或许是因为作者没什么名气。

「没错!他是老师最好的死党……老师过世之后,他也经常过来探望、担心我、看看我要不要紧。」

矶原奇拉拉微笑。似乎也与对方颇为熟识。

「该不会是岩本先生搞错,误拿走老师的书吧?」

「……有可能。」

我没有漏听她那微乎其微的停顿。她恐怕不认为是「搞错」拿走了。

「最近还有其他人进入这个房间吗?」

「没有……岩本先生之外就只有我了。」

「岩本先生住在哪里,您知道吗?」

「我知道。因为老师也经常和他互寄包裹。我记得是在洋光台……车站附近。」

「您现在方便立刻联络他吗?跟他说有急事要过去拜访。」

「咦?现在吗?」

矶原奇拉拉惊讶睁大双眼。她似乎这才发现情况不对劲。

「是的,非常重要的急事。」

栞子小姐果断地说。

「请他务必让我们登门拜访。」

矶原奇拉拉发信给岩本健太,就收到他回信说可以过去没问题。他今天似乎在家──但是栞子小姐不肯让帮忙约人的矶原奇拉拉一起去。

「我现在没办法详细解释,不过请让我们两人自己过去。之后我们一定会把事情交待清楚。」

矶原奇拉拉态度强硬,表示自己没有理由不去,也希望知道原因,但是栞子小姐坚决不退让。大概是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吧,矶原奇拉拉最后接受「万一有事要立刻联络」和「事情结束要说明一切」这两个条件,同意妥协。

「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搭上根岸线电车之后,我问栞子小姐。因为正逢日本新年假期,车上几乎没有乘客。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太阳也开始西斜。

「嗯,我大致上也察觉到……可能是那位岩本健太把那个家里的书偷走了,没错吧?」

「……可是没有确切的证据。」

栞子小姐语气沉重地小声说。

「书架上的《BEEP!MEGA DRIVE》、《全胜PC Engine》的旧期数都是一九九一年之后的出版品。但是《BEEP!MEGA DRIVE》、《全胜PC Engine》的创刊是在一九八九年。现场没有创刊号和之后的期数。」

「他会不会是从一九九一年才开始买……啊,不对。」

矶原秀实的妻子说过,他的MEGA DRIVE、PC Engine等专业杂志都是「从创刊号」就开始买。少了创刊号很不自然。

「夏天收到老家寄来的包裹,秀实先生说:『小学生时代的收藏全都拿回来了。』他原本就是不会丢掉收藏品,自己的电玩相关书籍也全都收在那个房间里……也就是说,那个书架上应该有创刊号。创刊时的旧杂志尤其珍贵,对于电玩迷来说犹如珍宝。」

原来如此──我心想。如果是把「电玩相关写手」当成工作的重度电玩迷的话,的确会很想入手。

「过期旧杂志不是回忆之书吗?」

「我还不知道。我认为很有可能是混在被拿走的东西之中,不过……就算真的混在其中,我也不确定我们能否找出来。这次的委托找书很困难。」

我正在思索这句话的意思,栞子小姐接著为我说明。

「直接见过『回忆之书』的人,只有当事人的秀实先生和未喜女士。秀实先生已经过世,而未喜女士想不起来是哪一本书……这么一来,第三者也无从判断正确答案了。

我们能够做的只有带著最有可能的书,让未喜女士回想看看而已。」

「……也是。」

听她这么说,的确如此。委托人矶原未喜本人也不知道的书,叫身为第三者的我们去找,我们能够做的也很有限。

「虽然已经从奇拉拉小姐的话里得到几个提示,不过我也不确定自己的解读是否正确……」

矶原奇拉拉在客厅里哭泣的样子还留在我脑海中。结婚不到一年就失去伴侣──就好比我现在失去了栞子小姐,光是想像就让我胸口刺痛。如果是我,我能够像她那样,协助感情不睦的婆婆找出「回忆之书」吗?

我突然想到某个可能性而毛骨悚然。

「你认为那位妻子有没有可能撒谎?」

如果她表面上说没有头绪、自己也想知道,事实上却把书偷偷藏起来的话──她也是相当重度的电玩迷;如果那本「回忆之书」很珍贵,又是与丈夫之间的回忆,也不无这种可能。事实上矶原未喜也这么怀疑。

她提出岩本这个名字,或许是为了转移我们的目标,好让我们别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这么一想也很合理吧。

「我无法武断地说不可能,但我认为可能性很低。」

栞子小姐静静回答。

「为什么?」

「奇拉拉小姐如果想要藏起『回忆之书』的话,没必要装作不知情,只要指著其他书强力主张;『这本就是回忆之书』就可以了。只要撒谎说:『过世丈夫说是那本书。』这样更简单,而且也无法找人查证。」

「就算随便说一本其他的书,只要给那位母亲看看,立刻就会被拆穿……啊,对了,那个文库本!」

罗杰.凯洛斯的《游戏与人类》。那本书姑且也算是母亲买给儿子、「与电玩有关的书」。只要拿到矶原未喜面前,她多少能够想起这是自己送的;如果告诉她「秀实先生在大学时代读了之后一直很宝贝」的话,她应该也会接受。矶原奇拉拉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正牌的回忆之书当作自己的东西。

栞子小姐说得没错,怎么想都不觉得她撒谎。我因此安心了。

「现在这个时间点只能说,奇拉拉小姐藏匿『回忆之书』的可能性很低、岩本先生带走部份矶原秀实先生的收藏的可能性很高。我们必须做的就是拿回那些收藏品,但……」

栞子小姐以食指按著太阳穴,紧闭双眼。

「问题在于如何拿回……」

岩本健太住的地方是洋光台车站附近的木造公寓。

老旧到什么时候拆除也不奇怪。灰色的墙壁有点脏,楼梯和窗框长著铁锈。收纳遮雨窗板的空间因为吸了水气翘起来。

门外没有门铃,我们只好敲门。门内的人像是等待已久,立刻把门打开,出现一位身穿裤脚绽线牛仔裤和褪色连帽上衣的高个子男生。乱糟糟的头发留得颇长,不过他的轮廓很深,胡子也剃得很乾净;只是喉结处隐约残留血迹,似乎是刚刚才剃的。

「呃,您好。我们是矶原奇拉拉小姐联络过说要过来的人……我们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和五浦。」

大概是紧张吧,对方低著头小小声说话。

「啊、嗯嗯,幸会……小奇呢?」

对方不解地找寻熟人的影踪。

「她没有一起来。」

栞子小姐抬眼与对方四目相对。

「关于矶原秀实先生的藏书,我们有重要的事情想要请教您。」

一听到朋友的名字,岩本的表情彷佛被冰抚过般变得僵硬紧绷。

「……请进。站著说不方便。」

他很快地退进屋内。我们从狭窄的脱鞋处进屋。室内是典型的1DK(一间睡房+一间厨房兼饭厅)格局;厨房再过去有间和室。看得见的地方都经过收拾,不过从浴室微开的门缝可看见门后有几个半透明垃圾袋。大概是匆匆忙忙打扫过了。

我们进入房子最内侧的和室。我最先注意到墙前的电脑专用矮书桌与和室椅。看起来很像是写作的设备。还有高到像是要遮住墙壁般的书架;这点和矶原秀实的房间大同小异。书架上杂乱摆著漫画、电玩软体和小说,不过到处都有缺口,显得很清爽。

岩本钻进放在和室正中央的暖桌。我正要跟著他的动作,突然注意到放在暖桌桌面的文库本。我们抵达之前他似乎正在看书。

那本是伏见つかさ的《我的妹妹哪有这么可爱!》──我也听过这个书名,是颇受欢迎的轻小说系列。夹在书里当作书签使用的收据印有滝野书店的店名。这么说来他们也经手轻小说。那家旧书店所在的港南台就在洋光台旁边,离这里不远。

栞子小姐突然拿出智慧型手机看著萤幕。

「不好意思,有邮件,我去回个信。」

她小声对我说完,便离开房间;也许是矶原奇拉拉来信问问目前的状况。被留下的我只得无奈地坐入暖桌。

「然后呢,你们为什么来找我?」

岩本说。栞子小姐还没有回来。我不得已清清喉咙,大略解释情况──我说我们是受到矶原未喜的委托,正在找她和儿子的回忆之书。虽然去过大船的秀实家,不过没有找到可能的书。此时栞子回来了,她看向放在暖桌上的轻小说。

眼镜后侧的双眸透露著强烈光芒。和平常不一样,这是要开始讲书的她。

「您看轻小说吗?」

听到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我感到不解。岩本稍微缓和紧绷的表情,有些得意洋洋地开口:

「我其实也是轻小说作家。刚好正在和出版社谈合作,准备出新书。卖得好的作品必须立刻乘胜追击……」

「《我的妹妹哪有这么可爱!》的这一集是在二○○八年八月出版的吧,距今三年多以前。」

栞子小姐冷冷打断对方的话。

「您选择在旧书店便宜买进倒是无所谓,不过作者会收不到版税吧?」

气氛突然变得很紧绷,连空气都为之颤动。岩本的表情变得严肃。

「……你们也是开旧书店的不是吗?你们这些出版业界的垃圾寄生虫,有什么资格用那种语气教训别人?」

他的语气瞬间变了调。我觉得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您说的没错。是我失礼了。」

栞子小姐居然老老实实低头鞠躬。我猜不透她说这番话的用意,只觉得她是在故意激怒对方。

「我想刚才五浦已经提过了,我们正在找寻矶原未喜女士想找的书。听说前一阵子岩本先生为了拿回借出的书和电玩游戏,曾经进入秀实先生的工作室。您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呢?」

「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把矶原的东西送还,顺便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

「岩本先生,您可以具体说明自己带回了哪些东西吗?」

「大多是PlayStation和SEGA土星的游戏、攻略本吧。那家伙有时会想玩以前的游戏,所以我会连攻略本一起借给他。他以前是打电动不用攻略本的人,不过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玩。」

「可以让我看看您带回来的东西吗?」

岩本皱起眉头,眯眼瞪著栞子。

「为什么?」

「大船住处的部份《BEEP!MEGA DRIVE》、《全胜PC Engine》旧杂志不见了。我在想会不会是不小心混入您带回来的物品中了吧。」

「我哪知道?我带回来的全部都是我的私人物品。」

「可是,这几天除了奇拉拉小姐之外,曾经进入秀实先生工作室的人,就只有岩本先生您了。」

栞子小姐的声音始终冷静。岩本不悦地张嘴,最后却找不出可以立刻反驳的话。他拨高头发仰望天花板,似乎在平复情绪。他的唇边缓缓露出些许笑意。

「……杂志不见了,这不是小奇说的吧?」

这回轮到栞子小姐说不出话来。我也清楚她为什么在烦恼著要如何讨回被盗物品──因为矶原奇拉拉就连消失的是哪些杂志都不知道,没有办法证明书是被偷走了。

「可是书不见是事实。不在矶原先生家里的话,就只有可能在这里了。」

「你想说是我偷的吗?」

「不,我没有这么说。我从刚才就说了,是不是您弄错一并带回来了?」

「靠!我哪知道!我不是说了我没看过也没摸过那些杂志吗!」

他怒气冲冲地说,一掌拍向暖桌的桌面。我快速移动到栞子小姐身边。假如对方想要施暴的话,我准备好随时压制他。

「那么,请让我搜索这间房子。」

栞子小姐尽管如此还是不失冷静。

「你说什么?」

「您刚才说了没看过也没摸过。您在撒谎。我有自信……一定能够从某处找出那些不见的东西。」

「我要报警了。」

「请自便。」

冒著冷汗的不是泰然自若回答的栞子小姐,而是我。如果真的报警的话,对我们反而不利。毕竟闯进别人家里、要求对方让我们翻找──提出这种乱七八糟要求的是我们。

我突然注意到栞子小姐咬紧牙关,她的脸上也失去了血色。似乎很拚命在克制紧张。

岩本啐了一声拿出智慧型手机──接著突然朝栞子小姐露出猥琐的笑容。

「如果你们什么也没找到的话,该怎么处理?」

「任凭处置。」

「这样啊。任凭处置……当真吗?」

「是的。」

男人的笑意扩大,双眼紧盯著栞子小姐的身体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腹。我瞬间觉得恼火;不用说也知道他在想像什么。

「就给你们五分钟,随便你们翻吧。」

岩本说得很快,声音因为兴奋而高亢。别开玩笑了──在我还来不及拒绝之前,栞子小姐已经点头。

「好。」

「不可以。」

我摇头。不只是因为我生气;他允许我们翻找五分钟,一定是因为他把东西藏在很难找到的场所,或是在这公寓以外的其他地方。

栞子小姐用力握住我的手,上半身往前倾,靠在我的耳边小声说话。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我竟然还因为她温热的气息而胸口躁动不已。

「别担心。请相信我。」

我近距离观察她的表情,看到了过去也见过好几次、她在破解书的谜团时才会出现的自信眼神。没办法。我做好心理准备。总之先照她所说的进行,万一苗头不对,我再挺身保护她就好。

「……要找哪里好?」

我问。栞子小姐想了一会儿之后,指著背后的拉门。

「那边的壁橱就麻烦你了。我去厨房找。」

在1DK的房间里,能够藏匿几十本杂志的空间有限。壁橱当然也是其中一处。

我打开拉门。下半部塞满衣箱和棉被等生活必需品,不过上半部却很空旷,只放了几个瓦楞纸箱和电风扇等家电而已。纸箱里只有坏掉的摇杆、类似电玩主机零件的主机板等破烂。我也检查了衣箱和棉被的缝隙,不过没找到杂志。

「剩下两分钟!」

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我感到焦急。已经过了三分钟──我不放过壁橱里任何一个角落找寻。其他必须看看的地方就只剩下一个了。

我进入壁橱里,推开通往天花板内侧的顶板;鼻子闻到一股老旧木材与潮湿灰尘的臭味。我打开智慧型手机的手电筒照照屋顶内侧,可是在灯光能够照到的范围之内没有发现类似书籍的物品。

说起来,我探头的洞口四周都积著很厚的灰尘,可以确定至少这几年都没有人上去屋顶内侧。

「五分钟已经过了!时间到!」

岩本雀跃的声音响起。我无可奈何地把顶板归位,离开壁橱。也许栞子小姐找到了。

她侧坐在厨房流理台前面,把脸和手探进收纳空间的深处。

「停手,快点出来吧。」

在岩本的催促下,栞子小姐不甘愿地往后退。她的手上没有任何东西。她也没能够找到。

「所以说,不见的东西,找到了吗?」

栞子小姐低著头没有回答。岩本因为获胜而沾沾自喜,笑著说:

「臭婊子,把人当小偷……你就先给我下跪磕头道歉吧。」

轮到我上场了。我打定主意──尽管遗憾无法取回书,不过伴侣的安全无可取代。我一步步往玄关门口方向移动,确保退路不被阻挡,同时也摆出预备动作,准备随时跳进两人之间。

我绝对不会让这个男人如愿──

「……不要。」

从栞子小姐的嘴里发出了声音。接著她抬起头紧盯著岩本。

「我不会下跪磕头道歉。」

「什么?你……」

「不见的东西已经找到了。马上就会送过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敲门的声音。在场所有人都看向大门。

「门没锁,请进来。」

栞子小姐自作主张回应完,门就猛然大开,穿著黑色毛衣和围裙的男人抱著纸箱现身。他的下巴一如往常长著淡淡的胡子。

「莲杖先生?」

我惊呼。

「嘿,五浦也在啊。我想应该也是。」

滝野书店的滝野莲杖一边说著,把纸箱放在厨房地上。

「你为什么在这里?」

「问我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筱川写邮件给我啊,那还用说嘛。她说,这两三天可能有人拿著赃物到我们店里卖。如果出现的话,希望我能够回收带过来,所以我就照她说的做了。」

接著,他对岩本嘲讽一笑。

「岩本先生,感谢你前几天光临敝店卖书。如果这些不是赃物的话,我会更感谢你。」

听到对方这么说,岩本脸色苍白僵在原地。我终于了解状况了。

这个男人从过世老友的工作室偷走书并卖给了滝野书店,然后买了轻小说的文库本回来。看到文库本就察觉真相的栞子小姐联络滝野,所以她才会藉口说要回信而离开座位。

后来的对话与翻找房间,全都是为了争取时间等待滝野抵达──不对,有一点是例外。她故意挑起岩本的怒火所说的那些话。

「刚才你已经清楚说过,你没有看过也没有摸过那些杂志。」

栞子小姐这样说著,打开放在地上的纸箱。最上面的是印著蓝龙插画的杂志。《全胜PC Engine》的杂志名称底下有小小的「创刊号」。

「我说得没错,不见的东西找到了……可以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吗?」

「只要在工作上扯到你们包准没好事。又是赃物又是什么的。」

在玄关穿鞋的滝野要离开时板著脸说。

「给您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

栞子小姐诚惶诚恐地低头鞠躬。滝野噗哧一笑,在面前摆摆手。

「你别当真,我是开玩笑的。幸好我们没把赃物卖出去。」

接著他以下巴指了指人在里头房间、大势已去的岩本。

「这半年来他经常卖给我们很珍贵罕见的电玩软体、攻略本等。我还以为他是很有品味的客人……也许是缺钱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想到这个屋子里几乎看不到电玩收藏品之类的东西,书柜和壁橱里也到处是缺口,连最新款的电玩主机都没有;矶原奇拉拉明明说过岩本是电玩写手也是收藏家。

「赃物的收购费要怎么处理,等过完年再讨论吧。你处理完这件事再跟我联络。我走了,新年快乐。」

滝野接下来还有到府收购的工作,所以先离开了。我和栞子小姐回到里面的房间。岩本失神地靠在后侧的窗户上。

「对不起。」

我们两人打开纸箱检查内容物时,栞子小姐小小声地道歉。

「咦,为什么道歉?」

「我来不及向你解释我的计画……害你真的跑进壁橱里找书。」

「没关系。我懂。」

如果说明过程出错,搞不好反而会被识破。这也是没办法。话虽如此,我还是很开心她在乎我的感受。

「你们两个感情真好。在交往吗?」

岩本对我们说。我握拳朝向他秀出婚戒。不晓得为什么栞子小姐也一脸认真地摆出同样的姿势;虽然我觉得不需要两个人同时做这个动作。

「结婚了啊……」

岩本看著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指,喃喃说。窗户西晒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轻轻冷哼道:

「……倒不如死一死算了。」

听到这番自言自语之后,比谁都要不知所措的就是岩本本人。他以错愕的眼神激烈摇头。

「没有,不是。我一点也没有真的想要死。我只是一时嘴快……请别告诉别人。」

那个别人,听起来像是矶原奇拉拉。我和栞子小姐什么都没说。于是岩本打破沉默,开口说:

「我和矶原本来就讲好了,如果我们两人谁先死的话,剩下那个人就可以挑自己喜欢的遗物带走。所以我拿走那家伙的书也是没问题的。都怪他母亲说什么回忆中的电玩书这种不可能的话,害我等了好久都无法拿走他的遗物。我月底需要用钱,这间公寓的租约也快要更新了……」

「请等一下。」

栞子小姐终于打断他冗长的发言。

「说了不可能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岩本露出抽搐般的笑容。

「那还用说嘛,对方是矶原的老妈啊……你们不知道吗?那个人认为自己懂的教育方式什么的才是绝对正确。她怎么可能买和教育无关的电玩书给矶原。」

我想起《游戏与人类》。那就是矶原未喜走近儿子嗜好的结果。的确很难想像她会买与电玩游戏有关的书。我们也一直感到不可思议。

「可是,说找到回忆之书的人,就是秀实先生他本人。」

「一定是那家伙的恶作剧吧。他只是为了让母亲烦恼、期待看到她的反应。因为那家伙骨子里其实很恶劣。」

「什么意思?」

「我以前也喜欢画画,不过我更擅长写作和创作故事……」

「我没有问那个。请回答我的问题。」

栞子小姐插嘴,不过岩本还是很啰唆地继续说下去。

「哎,你先听我说完嘛……国中加入美术同好会的时候,那家伙经常对我说,如果我出道成为职业小说家的话,他要为我画封面。在那之前他会努力成为职业绘师。」

很像国中生会立下的未来梦想,可是几乎没有人能够实现吧。没想到矶原秀实做到了,这位岩本也曾经是职业小说家──说实话我觉得很了不起。

「其实是那家伙早我一步成为职业绘师。我后来也获得小出版社的新人奖,确定出道。在和责任编辑商量之后,我请他帮我的轻小说画插画,结果他说太忙了没办法接稿。他明明比我更清楚轻小说的插画对于销售量有多大的影响……他说他会帮我画加油图,希望我就此放过他。」

「不是因为他真的很忙吗?」

栞子小姐说出了和我一样的感想。尽管如此他还是说了会画加油图,我觉得礼数够周到了。

「才不是!」

他大喊著,一掌拍向旁边的窗户。玻璃发出危险的吱嘎声响。

「我很清楚,那是因为人气插画家不屑和默默无闻的新人作家合作!」

房间里一片安静。岩本回过神来环顾四周。他似乎想起了自己没有立场对朋友生气。

「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挑不出错处的完美『好人』……对了,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们。」

岩本挪动膝盖缓缓靠近我们。

「我从那个家里拿走书这件事,能不能帮我瞒著小奇?反正书也物归原主了,收购费我也会负起责任;虽然没办法立刻还钱,不过我会把钱还给滝野书店。」

我们已经无心继续听下去,开始检查起纸箱的内容物。仔细一看,杂志底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我不想伤害小奇。她认为我是值得信赖的人,她真的是很好的女孩。对我来说就像可爱的妹妹……」

从箱底拿出一本大尺寸的书,我瞠目结舌。这本书虽然与电玩游戏有关,不过却是我第一次看到的类型。原来也有这种东西啊。

「果然在……我就认为可能是这个。」

栞子小姐说。她似乎早就料到了。她把书拿在手里检查内容。也就是说,这该不会就是──

「岩本先生。」

她这么一喊,合上那本书,收回纸箱里。

「奇拉拉小姐信任你,是因为你是她尊敬的丈夫的死党……而秀实先生约好要把遗物留给你,是因为他认为能够把自己的珍贵收藏托付给你。如果先死的人是你,他一定也会好好保管你的遗物,即使生活再困苦。」

「你又不认识矶原!你没见过他也没和他说过话,不是吗?」

「是的,我不认识他,也不曾有机会认识他。」

栞子小姐合上纸箱,缓缓站起来。

「可是,我相信会是这样。很遗憾的是已经没有方法证实我的想法是否正确……我们走吧,大辅。」

岩本说不出话来。

我抱著纸箱站起来。已经不需要继续待在这里了。我们离开公寓。直到关上门那一刻,岩本都像石头般瘫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岩本健太后来怎么了,我和栞子小姐都不晓得,他就这样和所有人断了联系。去他的公寓找他,才知道他已经搬走;查到他老家的联络方式,打电话过去试试,得到的回应是他已经好几年音讯全无。

不过,滝野在新春年假一结束,正打算开门营业时,发现滝野书店的信箱里放著装了现金的信封袋,金额正好与付给岩本的收购费相符。

矶原奇拉拉没有报案。岩本偷走丈夫的宝贝收藏并卖掉换钱一事固然可悲,但她怎样也无法对他生气。

「在丈夫的葬礼之后,我真的难过到想死。是他一直陪著我,煮饭给我吃,带我出门散步……即使是家人也没有人愿意这样照顾我。如果我有哥哥的话,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么说来,岩本也说过奇拉拉就像他的妹妹。我一直解读成他有不轨企图,不过当中或许也包含真心的慰问与体贴。

那个男人说「不存在挑不出错处的完美『好人』」时,我直觉后面还有没说完的话。他或许还想说:「这世上也没有完全邪恶的坏人」。

无论如何我们与他再无瓜葛。现在偶而用岩本健太的名字上网搜寻,也找不到他以小说家或写手身份活动的痕迹。

好了,故事回到二○一一年的年底。最后说说除夕这天早上,我们拜访委托人矶原未喜时的情况吧。

「奇拉拉小姐也一起来了。」

被领进视野良好的宽敞起居室,矶原未喜立刻以生硬的语气说。与其说她是在对儿子的媳妇说话,倒不如说是在要求我们解释一下这情况。矶原奇拉拉挺直背脊,浅浅坐在沙发上。

「啊,是的。我也来了!」

她重重点头,动作就像门把。从任何角度都看得出她很紧张。栞子小姐接著开口:

「秀实先生原本就打算与奇拉拉小姐一起带著『回忆之书』过来这里,让您们两位看看。奇拉拉小姐也不清楚是哪本书。」

尽管强调奇拉拉没有隐瞒,不过委托人还是默不作声。

「我们希望尽量按照秀实先生想要的方式实践;因为带著奇拉拉小姐一起来,应该也有他的用意。」

「什么意思?」

「关于这一点,我待会儿再说明。总之……」

栞子小姐以眼睛向我示意。我把带来的纸箱放在设计时尚的玻璃茶几上。我担心放在茶几上会挨骂,不过矶原未喜什么也没说。纸箱的内容物当然就是从这栋豪宅寄到大船住处的矶原秀实收藏品──包括从岩本健太那儿取回的物品,以及几册放在秀实工作室里、也有可能是回忆之书的书籍。

「接下来要请您过目的是秀实先生从小就拥有的电玩相关书籍。如果您有印象的话,请告诉我们。」

矶原未喜的双手在面前合十,上半身往前倾。我从纸箱拿出古早的《BEEP!MEGA DRIVE》、《全胜PC Engine》创刊号,放在没有半点尘埃的玻璃上。

「我没印象有看过。」

矶原未喜摇头。其他过期杂志也一样。接著是几本电玩的漫画版。委托人也没有反应。奇拉拉眼睛闪闪发光,不过她判断这气氛不适合开口。

「……再来只剩一本了。」

我看著纸箱里说。岩本卖掉换钱的,除了杂志之外还有一本书。我一瞬间与栞子小姐四目交会。根据她的说法,回忆之书就是这本了──如果不是的话,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白费功夫。

我吸了一口气,拿出那本书。

那是一本大尺寸的薄硬壳书,白色书封上印著《FINAL FANTASY V钢琴谱集》的书名。书封上镂空的圆洞里装著相同标题的CD。大概是因为包著塑胶书套,书的状态非常好。

「咦?这是什么!我第一次看到!我们家里有这个?」

挤压声带大叫的人是奇拉拉。她太兴奋,双手撑著茶几,越过我的肩膀看著书。

「这个叫CD书吗?是那种东西吗?这张CD是电玩配乐?」

「不是。」

栞子小姐摇头。

「那张CD是范本……演奏用的。」

「演奏?」

直接给她看内容比较快。我翻开书。

印在书中的不是文字也不是插画──是乐谱。

「这是钢琴专用的乐谱集。把《FINAL FANTASY V》中出现的乐曲重新编曲改成适合钢琴弹奏,也是适合钢琴初学者的内容。出版是一九九三年。当时电玩音乐出版乐谱很罕见。在这册钢琴谱集之前与之后也出版过《FINAL FANTASY IV》和《FINAL FANTASY VI》,每一册现在都因为稀有而有很高的价值。」

所以岩本才会把这本书连同过期的电玩杂志一起偷走。他似乎完全没料到这本书很有可能是矶原未喜买给儿子的。

「我听到秀实先生曾在座谈会上回应奇拉拉小姐的点歌,以钢琴弹了《FINAL FANTASY V》的乐曲时,很介意一件事。」

我一边听著栞子小姐说明,一边偷偷观察委托人的反应。她沉默专注聆听;没有否认,代表这本书应该就是正确答案,但她似乎在担心著什么。

「根据奇拉拉小姐所说,秀实先生的耳力不好,无法光听到乐曲就能够弹奏,所以尽管小时候一直在练习弹钢琴,却没有几首记住的。也就是说,他在小时候曾经看著《FINAL FANTASY V》的乐谱练习。再加上这栋房子里有钢琴。」

今天前往起居室途中也看到了那架钢琴。他一定是在那边上钢琴课吧。

「那怕是他再喜欢自己最早玩的电玩游戏,对钢琴没兴趣的秀实先生也不太可能特地拿为数不多的零用钱去买乐谱。既然如此,买乐谱的人就是当时教他钢琴的未喜女士了……我想这恐怕就是秀实先生所说的『回忆之书』。」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矶原未喜身上。起居室里一片静默。

「……对吗?」

奇拉拉问。矶原未喜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像是筋疲力竭般缓缓开口。

「的确是我买的。我心想,如果是这种内容,或许能够引起他对钢琴的兴趣……因为我知道这是那孩子最爱的电玩的音乐。」

也就是说,她的心态与买《游戏与人类》给儿子时一样,无论如何都希望儿子接受自己认定的那种育才方式。

「可是我买了这个乐谱给他练习,那个孩子也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他还曾经哭著说,如果要弹钢琴,不如让他打电动。所以我完全没想到这本就是回忆之书。」

矶原未喜的声音充满愁闷。在她开口说话之前,整个人看起来就小了一圈。

「但是,这的确是回忆之书……讨厌的回忆。他一定是想这样对我说吧。学习其他才艺也全都是讨厌的回忆。他对我一定也是一样的讨厌……」

「不是的!」

奇拉拉突然从沙发上跳起。娇小的个子看来莫名的巨大。

「老师不是会说那种话的人!他连那种事情都没想过。因为……」

她无法说完后面的话,双眼滴滴答答落下眼泪。矶原未喜像是浑身的毒素被除去,从口袋拿出手帕递给她。「不好意思。」奇拉拉带著鼻音道歉并收下手帕。

「老师总是说,妈妈教了他许多东西。他虽然完全不懂意义何在,也被迫做了许多不想做的事情,但是那些才艺在后来的工作上给他很大的帮助……他说对于无法符合妈妈的期待,很抱歉。」

上绘画教室成就了他的插画工作;学语言和钢琴帮助他与画迷交流──的确有帮助;虽然与矶原未喜原先的计画截然不同。就连对秀实先生几乎一无所知的我都这么想了,矶原未喜本人一定有更强烈的体会吧。

「他说他那个时候虽然讨厌学才艺讨厌得要命,不过有些时候如果只做喜欢的事,就不会学到东西了。他说以结果论,他认为自己因此累积了很好的经验……」

母亲的表情始终不见开朗。以儿子的立场来说,被迫学习的过程本身不值得高兴。很好的经验终究是结果论。

「他真的是真心那样想的吗?」

「会!他没有必要撒谎啊!他是个温柔又正直的人,这点婆婆您应该最清楚,不是吗!」

看到婆婆尽管如此还是一脸阴郁,奇拉拉似乎很焦急。她扯下我手上的书,气势汹汹地翻开书页,翻到某一页拿给婆婆看。

「这个!这首乐曲!《遥远的故乡》!刚才筱川小姐提到的座谈会,如果老师没有弹我点的这首曲子,我们就不会结婚!这都是多亏了婆婆您……啊,可是,所以他因此和我结婚了,这样子婆婆不开心……不过老师很乐意……」

讲到一半方寸大乱。矶原未喜来回看著苦恼的奇拉拉和翻开的书页,终于突然露出微笑。

「你真是个怪孩子。」

她拾起掉在茶几上的手帕站起来,擦掉奇拉拉还残留在脸颊的泪水。

「……和秀实真像。」

我也注意到了。栞子小姐把秀实先生的妻子带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她说出这番话。矶原秀实一定也希望她们婆媳两人的关系能够好转。

矶原未喜把书拿在手里,低头看向乐谱。

「这首曲子我也记得……我虽然完全不懂电玩游戏,不过对这个旋律印象深刻。秀实也很喜欢,我们经常一块儿练习。」

「我也很喜欢……因为这是我最重要的回忆乐曲。」

奇拉拉这样回答。矶原未喜突然抬起头。

「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去弹弹看吧。」

「咦?可以吗?」

「钢琴前一阵子刚调过音。我最近不太弹琴了,所以不知道能不能弹得好。」

奇拉拉留著泪痕的脸上绽放无忧无虑的笑容。婆婆似乎因为那抹笑容太耀眼而眯起双眼。

「请务必让我听听!要去客厅对吧?」

她已经朝门口方向走去。抱著乐谱的矶原未喜也连忙跟上。

「等一下,你冷静点……」

我和栞子小姐面面相觑。这么说来,我也没听过那首曲子的钢琴版。这是个好机会。

我们比她们两人晚了一点,也跟著站起身。



「……故事到这里结束。你觉得怎样?」

栞子等著红绿灯,一边问。故事变得太长了,所以她们开著厢型车离开停车场,准备前往大辅位在大船的老家去找书。

「很有趣!」

听到坐在儿童座椅上的扉子的感想,栞子姑且放心了。这个故事比起《枳花》有更多可以透露的部份。不能提到人名或许影响很大。

现在矶原奇拉拉过得如何了呢?栞子只有间接听说。听说她在公司上班,同时也继续cosplay,仍然住在大船的房子里。告诉栞子这些事情的是矶原未喜。从那次之后,她们婆媳两人的关系变得还不错。

「能够让原本感情不好的人变成感情好,书大人真的好厉害啊。我也要多读一点才行!」

栞子垂头丧气垮下肩膀。不是啊,她的用意是希望扉子对人际关系产生兴趣。

(是我说故事的方式不好吗?)

讲述与书有关事件的来龙去脉,恐怕是大辅比较拿手。栞子也曾经试著仿效他,但效果不彰。

红绿灯变成绿色后,在松竹前十字路口向左转。这个十字路口的名称由来是因为大船有电影拍摄片场。大辅的老家就在那附近。

栞子把厢型车停在隔壁房子拆除之后改建的停车场里。拿著玄关钥匙的扉子一如往常地奔出车外,想看看收纳在旧食堂里的旧书库存。

过去曾是五浦食堂的建筑物与开店当时一样没变。大辅结婚时曾经提过要卖掉或改建这里,不过最后还是保留原貌。大辅的母亲惠理现在也仍住在这里的二楼。今天是休假日,她似乎不在家。

「店长?」

在门口听到有人喊自己,栞子一回头,就看到一位高个子短鲍伯头的年轻女子站在那儿。牛仔夹克搭配窄版牛仔裤,很适合她乾净清秀的长相。

「啊,小菅小姐……前几天麻烦您了。」

栞子低头鞠躬,小菅奈绪露出白牙微笑。

「不会,我才是麻烦你了。你让我留宿,还请我吃早餐。」

栞子与小菅奈绪是因为小山清的《拾穗.圣安徒生》一书偷窃事件而认识。当时她还是高中生,现在已经是研究所学生。听说她正在攻读比较文化学。

她与栞子的妹妹文香就读同一所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同班。毕业之后也一直保持往来。前几天在鎌仓举行同学会,她帮忙送喝醉的文香回来,顺便留下来过夜。

「你们是为了店里的工作过来这里吗?」

「也不是,我是来拿丈夫忘了带走的东西……你呢?」

「我是要去打工。就在那家餐厅。我今天没课。」

奈绪指著对街的老餐厅。这么说来,栞子记得她提过她在那边打工。

两人都带著僵硬的笑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情况已经算不错了,她们以前每次见面都没怎么聊天。栞子隐约觉得双方合不来。

「啊,是奈绪姊姊。你好!」

扉子从建筑物里探出头来,手里抱著大尺寸的薄本──《满是泥巴的老虎──宫崎骏的妄想笔记》。那是旧书库存的其中一册。大概是被图画吸引了吧。

「嘿,最近好吗?」

奈绪笑著说。不用敬语时,她的语气就像个男孩子,这个习惯从以前就有。扉子也微笑。

「嗯,我很好!那就再见了!我要去看书大人了。」

扉子迅速结束对话退场;似乎是觉得比起与人交谈,她更想看书。奈绪愣住。栞子连忙说:

「别碰店里的书。快放回原处!」

没有回答。

「抱歉。」栞子向奈绪道歉。

「不,没关系……那么我走了。」

打完招呼准备离开的奈绪突然停下脚步,以严肃的表情转过身来,似乎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

「你最近有与志田老师联络吗?」

志田是住在藤泽市鹄沼河边的流浪汉兼背取屋。是奈绪以前偷走的《拾穗.圣安徒生》的书主,案子解决之后,奈绪经常在河边与志田聊书,两人成了好朋友。奈绪现在也仍充满敬意地称他「老师」,不过志田并不是真正的学校老师。

事实上他的本名也不是志田;他因为有金钱纠纷而搞失踪,并使用假名隐匿身份。即使现在已经知道他的本名,栞子他们还是习惯继续叫他志田。

「前天收到他从北海道寄来的绘图明信片。他好像从上个月起都在旅行。」

听到栞子的回答,奈绪脸上立刻充满安心的表情。

「太好了。前一阵子我寄给他的包裹因为收件人不在被退回来。老师家也没人接电话。他现在还是没有手机,所以想要联络他也没办法……我一直很担心啊。我心想他是不是又搞失踪了。」

与奈绪相识的翌年,志田突然回到住东京的妻子身边;他不再搞失踪,决定回家,但是在奈绪看来是他「失踪」了。直到他们再次恢复联络为止,她持续找了志田好几个月。

「如果是去旅行的话那很好。那么我告辞了。」

说完,奈绪离开。

栞子目送她踩著轻盈的步伐远去的背影好一会儿之后,才进入当作仓库使用的五浦食堂。在昏暗的店内,不锈钢制的书架排列成楔形。没有撤走的柜台和厨房设备还勉强残留著食堂的气氛。

这个五浦食堂与文现里亚古书堂有著奇妙的缘份。不只是栞子和大辅,许多爱书的人从几十年前就与这两家店有关系。而经过漫长岁月之后,这家食堂如今成为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一部份。

只要栞子等人继续经营下去,今后爱书的人也会持续与北鎌仓的旧书店店面、大船的前食堂维持著关系吧。而这当中的第一人──扉子正站在不锈钢书架前面。刚才拿在手里的《满是泥巴的老虎》已经好好放回书架了。

她的食指抵著额头正在思考什么。这动作当然不是有人教她,只是正好和栞子思考旧书相关事情时的姿势一模一样。

「……《雪之断章》。」

突然说出口的话让栞子吓了一跳。那是佐佐木丸美的悬疑小说书名。这个孩子要读那本书似乎有点太早。

「《雪之断章》怎么了?」

「……我记得听文香阿姨和奈绪姊姊提过那本书,就是她们在我们家过夜吃早餐时。我只听到这本书的书名,不过……那个,她们说了什么呢?」

这么说来,栞子记得她们两人在客厅里的餐桌前吃饭时聊的内容。文香抬头挺胸骄傲地说:「我前一阵子读到最后一页了。」奈绪就露出没好气的表情。

「我说你啊……志田老师给你那本书不是在高中时吗?你已经看几年了啊。」

这么说来,栞子听奈绪她们提过一个与《雪之断章》有关的故事。那是在认识志田的高中生们收下《雪之断章》这本书之后的故事。

「她们只是在说自己读完了。因为那是很有趣的小说。」

「原来如此。是什么样的故事?有像刚才那种,跟书大人有关的故事吗?」

栞子陷入沉思。奈绪他们高中时代的故事最好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不过当事人们也没有特别交待不准说;只要不提及人名、改掉细节,应该就不会知道是在讲谁了。

「关于《雪之断章》这本书,妈妈也知道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嗯,想听!」

扉子有问必答。两人移动到食堂的柜台前,坐在海绵已经硬化的圆椅子上。总之等一下再找大辅的书吧。

「这个故事啊,是关于送《雪之断章》这本书的人,以及收下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