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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单翅乌忘了歌声

艾霞站在花坛前面。

三边被墙壁围住,遮住了日光。不适合当作花坛的这个地方,正好在房屋的正后方之处。此处是约十天之前多明尼克对着花说话的地方,也是目击此景的马克被艾霞撂倒的地方。

艾霞一手提着剪刀和水桶,另一手则是提着装了沸水的桶子与干净的毛巾。有一只手中的东西确实是整理花坛用的,但另一手的东西怎么看都跟花坛毫不相关。

艾霞将剪刀和水桶放在地上,视线扫过附近的一排窗户。

现在马克和耶露蜜娜一起到镇上去了,多明尼克则是从出差之后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虽然没必要提防有人看到,但她却已习惯成自然地这么做了。

——对了,这边一直没让马克先生知道呢。

因为不能让马克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所以当时艾霞才会那么慌张。

尽管耶露蜜娜没有多说什么,但多明尼克交代艾霞先隐瞒一下。虽然不觉得多明尼克会跟耶露蜜娜唱反调,不过只有马克被蒙在鼓里,还是让艾霞觉得有点难受。

花坛是沿着墙壁建造的,但中间有一条可以让人通过的空间,往那儿过去就是房屋的墙壁;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某些地方的石材有所缺损,形成握把般的凹陷。

艾霞重新抱好桶子,避免里头的热水洒出来,并将手放到凹陷上头,缓缓往旁边一推。

隆隆隆隆隆隆——墙壁发出沉重的声音,往左边移动。

敞开的墙壁后方出现了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这是一道作工精巧的暗门。楼梯上随处可见缺角,跟这幢房子一样相当老旧了。

马克并不知道这里有这道暗门。就算今后仆人陆续增加,应该还是不会告诉他们。

除了主人耶露蜜娜之外,能够顺着这道楼梯往下前进的只有艾霞。说穿了,艾霞也是因此才会成为女仆。

多明尼克不知是被禁止,还是本身不想进去,总之就算他来了,也从没见他踏进来过,只是忏悔似地当场跪地。当他那样做的时候,原本看来和善的脸庞总是带着悲伤的表情。

——该不会是男人不可以进来吧?

尽管觉得自己的推测差距很大,但考虑到里头的真相,事实上或许相去不远。

楼梯口有一个小小的架子,上面放着打火石和提灯用的灯油。艾霞把桶子放在架上摸索着旁边的墙壁。墙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提灯,艾霞一边点火,一边茫然地思考。

让马克负责打扫应该没什么问题。明明才到职十天,但他对房子的熟悉程度已经超过艾霞了,迟早会发现这道门吧?

——不过,也有可能是已经发现了,但是什么都没问吧……

既然那么熟悉房屋的构造,就不可能没发现玄关大厅的地下是一个空洞。而且,马克似乎也依稀察觉耶露蜜娜的过去——尽管只有询问艾霞她是不是有姊妹——但他似乎打算等耶露蜜娜亲口说明。

——耶露蜜娜该不会就是想告诉他这件事,才跟马克先生一起出门吧?

连艾霞都觉得今天耶露蜜娜的态度很强硬,虽然寻找园丁的确是个大问题,但应该没必要这么急着处理,毕竟多明尼克明天就回来了。

归纳出足以接受的理由,艾霞便很满足地走下楼梯。

她平常都是趁马克为耶露蜜娜准备红茶的时候完成这边的工作,不过既然今天马克不在,那把门开着还可以让地下室透透空气。

啪哒啪哒——拖鞋的声音在石遥楼梯上响起。

这里既是房屋的正中央,也是最深处的位置。里面有着对耶露蜜娜来说无比重要的事物。

艾霞曾经听到马克和邮差的对话,据说这幢房子被称为海市蜃楼之屋。

这比喻真是再贴切不过了。谁也到不了海市蜃楼,无论是探寻的人、想加害的人,都只能永无止尽地追寻着摇摆不定的幻影。

但是艾霞知道,因为耶露蜜娜这么说过:

——这里是梦中摇篮——

一切都是为了守护这个场所,并且隐蔽那样东西而存在。为了沉睡于此的「她」醒来的那一天,从一切事物的手中守护「她」的摇篮。

走完楼梯之后,眼前有一个巨大的空间,是个面积跟玄关大厅一样大的房间。房间中央放着一张跟房间面积同样宽广的巨大床铺。

在巨大的床铺中央,一个与床铺面积相比之下显得过于娇小的少女,正无声无息地躺在上头。

艾霞将提灯放在房间的入口,脸上露出与平时面对耶露蜜娜时相仿、活力十足的笑容。

「午安——耶蜜莉欧小姐。」

艾霞这样跟自己的另一个主人打过招呼之后,走到床边。

少女的金色头发披散在床上,是一头跟耶露蜜娜相反的长发,站起来恐怕会超过背部,甚至可以碰到膝盖左右,身上穿着纯白礼服。耶露蜜娜并不喜欢白色,多半喜欢黑色或较深的琉璃色。

尽管打扮跟耶露蜜娜相差很多,但少女的脸却几乎跟耶露蜜娜一模一样。

她是耶露蜜娜的双胞胎姊妹——耶蜜莉欧·法连舒坦因。

艾霞的工作就是每天要来给她擦身子、更衣,并且打扫这个房间。这样的工作当然没办法交给男性的马克或多明尼克处理。

「替您擦脸喔。」

艾霞一如往常地从替耶蜜莉欧擦脸开贻。她怀着对待耶露蜜娜一般的心情,仔细而温柔地擦拭。

艾霞是在被耶露蜜娜收留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耶蜜莉欧。尽管艾霞眼中的世界是灰色的,两人穿着打扮的差别之大,还是让她一眼就分辨出两人的差异,不过脸却是一模一样。虽然艾霞觉得眼睛的颜色应该也一样,但那时候的耶蜜莉欧就已经是这个状态了。

持续沉睡的她不进食,据说已经维持这个状态超过一年了。艾霞也知道这不正常,但耶蜜莉欧却仍然还活着。触摸她可以感觉到体温,仔细观察也可以看出她确实有呼吸。天气热时会流汗,天气冷嘴唇也会发白。

耶露蜜娜说她被时间的洪流抛弃了。虽然不至于停滞,但她的时间过得比一般人慢,还说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一点一点地受到外界影响,尽管缓慢,但时间依然流动着。耶蜜莉欧的生命正缓慢地,一点一滴,很确实地消逝着。

擦完了脸,把毛巾重新拧过之后依序卷起礼服的袖子,擦拭手臂。

艾霞并没有被告知耶蜜莉欧剩下多少时间,但照她这样照顾下来的感觉,虽然不至于一、两天内就会怎样,但应该撑不到五年十年吧?

艾霞只知道耶露蜜娜想救她,并且为此创造了(空白契约书)。虽然艾霞不知道那份契约书可以起什么作用,但她知道耶露蜜娜能够借用自己身为契约者的部分能力。

「或许会有点冷,但帮您擦擦身子唷。」

就算是夏天,这个地下室也相当凉爽。脱下上半身的衣服之后,艾霞迅速为耶蜜莉欧盖上毯子避免着凉,并且仔细地替她擦拭身体。

这些步骤一开始都是耶露蜜娜亲手在做,艾霞是从在她身边帮忙开始,慢慢增加负责的工作;到完全可以胜任为止,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现在艾霞已经做了将近半年,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每次看到这副已经司空见惯的身体,就会感到不安……

艾霞把手放在自己胸前。

——真的有长大吗……

就算拿耶露蜜娜的旧洋装来穿,胸口部分还是格外宽松,其他地方明明就很合身啊……艾霞不至于迟钝到对这点完全无所知觉。

艾霞·克朗·卫特,今年十三岁,在这个夏天开始面对青春期的烦恼。

「那么,接下来要扶您起来一下唷。」

艾霞抛开杂念似地甩甩头,扶起耶蜜莉欧的上半身,让她倚靠着自己,就这样擦好背部后,为她换上新的洋装。

因为耶露蜜娜和多明尼克都没有透露耶蜜莉欧是个怎样的少女,所以艾霞无从得知详情,但她知道耶蜜莉欧是耶露蜜娜最重视的人。

对艾霞来说,耶露蜜娜比谁都还重要,所以她决定要以对待耶露蜜娜的方式照顾耶蜜莉欧。尽管得不到回应,她还是会一直跟耶蜜莉欧说话,因为如果耶露蜜娜变成这样了,自己想必也会这么做的。

换好衣服之后,接着就是整理头发。将躺在枕头上的头轻轻抬起,小心翼翼地用梳子梳头。

她亮丽的长发跟艾霞的头发不同,是不带任何卷度、足以让人看到出神的金色直发,如果耶露蜜娜留长头发,想必也会是这个模样吧?那头长发美到连身为女性的艾霞都看得出神。梳好的发丝没有打结地散落在床单上,看起来就像一张金色的地毯。

「好了,今天也梳洗得漂漂亮亮唷!」

梳完头发之后,把枕头放回原本的位置,整理好下摆。换下来的洋装将会跟耶露宾娜的洋装一起,由艾霞负责清洗。马克也不是会偷看女性换洗衣物的下流男性,应该没有发现艾霞其实洗了两人份的衣服。

替耶蜜莉欧更衣完毕,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拉起床铺的天盖,并着手进行扫除。扫除完毕之后,就会向耶蜜莉欧报告这两天发生的好事,以及一些自己的小失败等等。

艾霞并不知道耶蜜莉欧听不听得见,但还是抱着些许期待,热忱地希望当她醒来的时候,如果能知道自己是谁,那就太好了。

在这之前要先做好打扫工作。艾霞迅速起身。

「那我花一点时间打扫,会先把这边拉起来唷……?」

正当艾霞准备拉起天盖时,稍稍歪了歪头,然后紧紧闭上双眼,又再次歪头。

「是耶露蜜娜和马克先生。」

映在她眼中的景象呈现灰色,不带任何色彩。在这灰色的光景之中,艾霞发现一个莫名其妙的点,脸色不禁发青。

「耶蜜莉欧小姐,不好意思,我回头再过来打扫唷。」

这样说罢的艾霞慌张地奔上阶梯。心中抱着些许愿望,希望耶露蜜娜和马克不会出事。

※  

「您这招呼、真够、呛的啊……」

马克勉强挤出这句话。

一把利刃刺穿他的燕尾服,肺部和背部都被既糟糕又恶心的异物感袭击。按常理判断,自己早该没命了。

——这能力……是要吗……?

回想到头盖骨被刀刃横切而过的拷问,马克冒冷汗地呻吟着,一道压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真佩服你没有吵闹。」

「执事必须处变不惊。」

马克勉强回出这一句话。

他无法得知怀中的耶露蜜娜处于何种状态,但总之似乎没有醒来;不过就算醒来也是有点麻烦,因为她的能力会强制排除可能加害自己的对象。

周遭的人应该因为突然变天,急忙收拾而没有察觉这里的状况……应该说,因为马克抱着耶露蜜娜,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两人就像彼此相拥,所以会刻意不往这边看。

「所以,有何贵事?」

刀已经贯穿了马克的心脏,要随时能够强行夺走马克的小命;既然她刻意不杀害马克,就代表有事找他。

听到马克的提问,要犹豫似地晃了晃刀。尽管不会痛,但因为心脏被贯穿,这样的举动让马克不舒服到了极点。

「有事相问。」

「喔,有什么是我能够解说的?」

老实说,马克想不出扭转现况的方法。就算想束缚要的影子,但她可以抵销马克的能力;而且她一松手就可以杀了马克,连想跟她同归于尽都不行。

但也不可能因为这样就随使把耶露蜜娜的情报泄漏出去。一想到当初把情报告诉阿尔巴,后来自己花了多少力气收拾残局,就根本不用考虑了。

——虽然有点粗鲁,但索性直接放手让耶露蜜娜醒来吧?

这么一来耶露蜜娜应该可以保护自己,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拖要一起下水了。以马克的立场来说,如果只求同归于尽,应该不是那么难办到。

要并不介意马克的轻佻语气,挤出沉重的声音说:

「那女孩真的是契约者?」  

不明白问题重点的马克尽管被刺,但还是瞬间忘了这件事情,只是歪着头。

「…………什么意思?」

「那个原住民少女。」

马克不懂问题的重点而不知如何回答,这时从胸口突出的刀又往前推了一点。恶心的感觉让他额头冒出冷汗。

「你最好搞清楚目前的处境。」

「就算、这么说、实际上、就是这样啊……」

尽管没出血,但还是有异物感,看来是要让血停止了流动。马克眼前闪烁着沙尘暴一般的小小光芒,觉得自己的意识渐渐远离,赶忙晈紧牙根。这时要轻轻咋了一下舌头。

「她到底是契约者,还是除此之外的存在?」

马克的肩膀抽动了一下,这动作当然传到要的手中。

——这家伙知道所谓的「超越者」啊………

契约者是贡献代价给精灵,并藉此获得异能的存在。但世界上有人可以不受这样的规则限制而获得异能,马克称呼这样的存在为「超越者」。

(阿尔斯·马格纳)——是链金术师们为了超越名为代价的限制而发现的精灵。耶露蜜娜利用其力量,创造出名为(空白契约书)的机制,可以归还契约者们所付出的代价。而又因为拥有这样的力量,导致许多人觊觎耶露蜜娜。

——不过,为什么不是说耶露蜜娜,而是提到了艾霞……?

见马克依然困惑,要把刀更往前推了一下。

「你应该听懂我的问题了,快回答。」

「这个嘛,我真的不懂,究竟在问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要活着回去。若是十天前的马克,一定会因为不想死在这种地方而慌了手脚。

但现在他却有了一死的觉悟。

因为有人愿意将自己留在身边。

有人给了自己容身之处。

尽管知道这逻辑可能有点矛盾,但为了守护自己的容身之处,马克认为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因为自己曾经待过的场所确实保留了下来。

马克打算催促影子进行「破坏」,这时刀子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动作。

「——!」

刀刺向了耶露蜜娜的脖子。

「这样你还不明白吗?」

马克的脑子突然冷静下来。

「您会后悔。」

凭着耶露蜜娜的能力,怎么可能被这种破铜烂铁所伤。

「竟然对我的主人刀剑相向。」

尽管如此,耶露蜜娜仍是马克必须赌命守护的主人,不管他如何受到(契约书)的控制,马克还是认同耶露蜜娜这个主人,并决心服侍她。虽然不构成威胁,不过现在可是有人拿刀指着他的主人。

要在马克的背后轻轻叹气。

「你认为我杀不了这个女孩?」

马克发现加诸于刀上的力道增加了,应该是想把刀推往耶露蜜娜的方向,却没想到这反而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马克已经可以预见刀被彻底粉碎的景象,届时要会如何反应呢?到时候马克只要让要多受点苦,然后再补上一刀就可以了。

马克才这么想,下一秒就发现自己在根本上完全搞错了。

嘶——白皙的颈项滴下红色水珠。

「——咦……?」

马克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有多可笑。

「你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我的能力奏效的结果,但她可不一样。」

要特地对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加以解说,但完全没有传到马克的耳中。

刀刃紧贴在耶露蜜娜的脖子上,两者接触的位置开始出血。应该是有痛感了吧?耶露蜜娜的睡脸稍稍扭曲了。

「等——等一下!」

顶上去的刀没有变化。

「艾霞是契约者,能力是可以把看到的东西变成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能力了。」

「烧掉格朗德西尔的是不是她?」

「不知道!我才刚到那里工作十天,根本不知道艾霞的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认为马克说话不可信,要困惑地抖着刀。刀尖依然顶在耶露蜜娜的脖子上,鲜血愈冒愈多。

「请住手……」

「什么?」

「我说住手。别把肮脏的破铜烂铁贴到小姐——耶露蜜娜身上啊!」

忍无可忍的马克空手握住刀身,刀刃没入他的手掌,瞬间见血,看来要的能力并没有影响到手掌的前端。溅出的血弄脏了耶露蜜娜的脸颊,不知是因此吃了一惊,还是被马克的大吼声吵醒,只见她悠悠地醒来。

或许是被眼前的利刃吓到了吧,耶露蜜娜吃惊到张口结舌。

「干、干什么,还不住手!」

被马克抓住刀刃的要出乎意料地惊慌,但马克才不管,就这样握着刀,彷佛切开自己胸口似地往旁边一拉。肋骨传来诡异的触感,但马克还是把刀子从体内抽出。

要应该是一时慌了手脚而忘记解除能力,马克在抽出刀之后立刻放手,一个转身用力往后方跳开。

回头一看,要的身体有一半埋在墙壁里面,看来是穿墙偷袭得逞。白皙的手脚从墙壁中伸出来的景象,真的只能用恶心来形容。

「——咬死敌人吧,(古夫·林)!」

马克带着明确的杀意呼唤自己的契约精灵。影子里的山犬诡异地膨胀,才刚看到影子的轮廓竖起汗毛,下一秒就整个爆发了。

爆发的影子分成好几股,每一条都描绘出荆棘般的轮廓飞冲而出。荆棘毫不留情地吞噬周围的影子,连要还卡在中间的墙壁也一并吞没。

木制墙壁扭曲崩毁,要一个翻滚跳了出来,荆棘立刻算准她落地的时机攻了上去。

「啧——(沙波)!」

伴随着尖锐的叫声,地面摇晃起来;与此同时荆棘吞噬了要的影子。

啪哩——某种破裂的声音响起,要整个人歪了一下。

——影响不大啊……

马克从传回来的手感不强这点进行判断,不过他也没有太介意。更重要的是眼前该做的事。

他立刻从口袋掏出手帕,轻轻按在耶露蜜娜的脖子上。

「非常抱歉,会痛吗?」

按在喉咙上的手帕很快就染成一片殷红。

——我不是很清楚耶露蜜娜的能力并非万能吗?

耶露蜜娜的迎战能力看起来似乎牢不可破,但绝对不是完美的。虽然条件不清楚,尽管她曾在无意识中粉碎过一次(古夫·林)的攻击,后来却还是无法防御而昏倒,这样看来肯定有破绽存在。

马克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拿耶露蜜娜来当挡箭牌。看到他因为悔恨而呻吟,耶露蜜娜困惑地别开视线。

「……马克。」

一醒来就受到这么大的刺激,就连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耶露蜜娜,此时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可以自己站着。」

搞不清楚这句话的意义而歪头一会儿之后——马克这才发现自己正抱着耶露蜜娜的腰,导致她处于双脚腾空的状态。

马克急忙——但却小心翼翼地放下耶露蜜娜之后,她困惑地将视线移闳,转而注视蹲着的白影。

「……那应该就是今早前来拜访的客人之一吧?」

「正是。」

马克将耶露蜜娜挡在身后。

虽然因为没戴眼镜导致视野朦胧,但要似乎失去了伞状帽子,轻飘飘的衣服也随处可见破损,不过没看到血迹之类。看来影子只粉碎了一小部分的衣服,那身轻飘飘的服装似乎意外地拥有不错的防御能力。

大概是因为正以能力进行防卫动作吧,只见要保持蹲姿,并没打算站起来。过了一会儿之后,马克才发现,对方是为了不让那身碎布般的衣服松开而用手按着。

——那些碎布……是从失去的代价之中保护自己的方法吗?

马克曾因为要付出代价,而拥有无法曝晒阳光的身体,必须穿着厚重的大衣才行。要的代价应该也是这一类的吧?

——那么,只要能够将之取下——

啪——正当他这么想的瞬间,突然被某种东西打中脸颊。

那是耶露蜜娜的巴掌,一掌打飞了所有紧张气氛。

「您、您这是做什么?」

可能是酒还没醒吧,耶露蜜娜的眼神闪烁着。

「……不,你别一直看。」

「您是指什么?」

马克不服气地这么说,耶露蜜娜不知为何惊讶地眨了眨翠绿眼眸。

「……你没发现——不,没看见吗?」

「啊?」

「……没事,算了。不过,可以请你把头转过去吗?」

「请先让我处理掉这个情况。」

「够了,你给我转过去。」

被这样一命令,马克只能转向后面。可能是太勉强了吧?脖子发出「喀」的诡异声音,但耶露蜜娜似乎并不介意。

——为什么……总觉得今天好像被命令了好几次……

马克眼角噙着泪水,耶露蜜娜则是直盯着要的正面(对马克来说是背面)瞧。

「……你也真不识相,就这么想要我的命吗?」

背后传来手忙脚乱的衣服摩擦声,马克知道要站了起来。

「那不是我的目的。」

「……那么有何贵事?」

喀锵——金属碰撞的声音,看来她重新擧起刀刃了。尽管被刀剑相向,耶露蜜娜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那个叫艾霞的女孩是不是持有过这把刀——不对,是持有过跟这把刀一样的东西?」

不知是原本遮脸的布不见了,还是因为在害怕些什么,总觉得要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孩子。耶露蜜娜眯细了眼睛。

——那把刀……难道不是一般刀剑?

连马克都知道那是一把好刀,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意义吗?而艾霞有这样的刀又代表什么呢?

——等等,要刚刚用了过去式的说法吧?也就是说现在并未持有了?  

耶露蜜娜依旧眯细了眼睛,坚决地说:

「……那不是我该过问的范围,我也没理由把我家女仆的隐私告诉你。」

背后的气氛紧绷起来,在耶露蜜娜的命令之下,无法回头的马克只能说难受极了,这感觉就像被枪指着却无法转头一样。

「那我换个问法,你是耶露蜜娜·法连舒坦因吗?」

「……没错。」

「是那间房子的主人没错吧?」

「……正是。」

要好像在思考什么般中断发言,然后发出彷佛挑衅、刺耳而沉重的声音:

「你不是契约者吧?」

这句话让耶露蜜娜睁大了眼睛。马克还是不明就里地困惑着。

——耶露蜜娜是超越者这点,不是已经被知道了吗?

耶露蜜娜恐惧似地颤抖嘴唇,挤出沙哑的声音。

「……你——」

喀——刀锷碰撞的声音,打断了耶露蜜娜正要脱口而出的话语。

「我大概了解了。」

然后是——哗啦——泼水的声音,应该是要使用了能力吧?

「等一下,想逃吗?」

马克还是无法回头,只能发出吼叫。

「这是私事,跟约翰耶尔的契约无关,我不会再找你们了。」

约翰耶尔应该就是(传教士)吧?但跟契约无关又是怎么回事?

接着,要像是想起来似地补充:

「给你们一个忠告,最好不要回家。」

海市蜃楼之屋受到耶露蜜娜的支配,只要她有意愿,可以完全封锁除了居民以外的人出入,换句话说是一座铜墙铁壁般的要塞。要应该并不清楚她的能力,那么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心?

「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

马克这么一问,就感觉到一股相当犹豫的气氛,过了一会儿才传来要沉重的声音:

「……抱歉,弄伤你们了。」

马克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这个可以毫不在乎、拿刀指着别人的生物竟然开口道歉。然后——与契约无关——马克想起要这么说过,或许可以认定为本来就没有伤害耶露蜜娜的意图?

当马克和耶露蜜娜还在哑口无言的时候,要的气息已经远离了。

耶露蜜娜轻轻叹气,加诸于马克身上的限制才总算解除。与此同时,马克奔到耶露蜜娜身边。虽然耶露蜜娜有自己用手帕按住伤口,但原本雪白的手帕已经被染成红色了。

「您应该多担心自己一点。」

小心地挪开手帕一看,已经成功止血。尽管出血量有点多,但伤口并不深,而且很俐落,只要做好适当的处理,应该不会留下伤口。

「先做点急救处理之后再去医院吧,要是细菌感染就不好了……?」

马克替耶露蜜娜进行包扎,但她却惊讶地睁大眼睛。总觉得脸颊看起来有点红润。

「您怎么了?」

马克感到不可思议似地这么一问,耶露蜜娜赶紧摇摇头。

「……没什么。」

「小姐,请您别动到脖子,会让伤口裂开。」

「……伤口……?」

耶露蜜娜发出吃惊的声音。马克看着手中满是血迹的手帕,倒吸了一口气。

她说不定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受伤的事,不过因为她刚醒没多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之所以会用手帕按着脖子,大概也是因为马克这么做,所以下意识地跟着做了吧?

「小姐您受伤了,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马克就说到这里,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耶露蜜娜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小姐?」

然后她缓缓取下手套。

「……受伤的是你。」

彼这么一说,马克低头一看,手指像多了一处关节般裂开一道口子。觉得很奇妙的他一张开手指,血液便像喷泉似地涌出。

——啊啊,对喔,刚刚空手握住刀刃……

马克露出抽搐的微笑,火辣辣的感觉像恢复记忆似地窜过手指。

——喂,很痛,痛死了啊!

看样子染红手帕的其实是马克自己的血。尽管面带悠哉的笑容,但他头上还是不断冒汗。看到这个情况,连耶露蜜娜都慌张地说:

「所以我才说你受伤了……」

因为被耶露蜜娜握着手,马克感到一阵足以让眼前发白的痛楚。虽然他努力保持平静,但脸色已经不只发青,都快变成土色了。  

「你一动,伤口就……」

耶露蜜娜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但脸色有些发青,看来她也相当动摇。虽然想要替马克包扎而把手帕按在伤口上,但这反而给马克带来足以称之为拷问的剧烈痛楚。

最后是察觉这场骚动——不,其实早就察觉,但却不方便出声介入的路人帮忙包扎。



因为在镇上太醒目,加上要留下的那句话很让人介意,马克和耶露蜜娜最后准备返家。

不过在途中,马克发现耶露蜜娜虽然面无表情,但情绪有些低落。

「小姐,我们是不是该租一辆马车?」

虽然耶露蜜娜不在乎地摇摇头,但脸色还是有点糟糕。

——你不是契约者吧——持有过跟这把刀一样的东西——

要透露的几个讯息虽然难解,但耶露蜜娜好像知道个中含意。而且在醉倒之前,她好像想说些什么,而现在她不知道是错过时机,还是忘了这回事,总之完全没有再提及。

彼此都因为想事情而没有多说话,默默地走了几十分钟,总算来到可以看见洋房——理应是可以看见它的地方,但……

「咦……?」

马克发出讶异的声音,耶露蜜娜也抬起头,眼神黯淡了下来。

「房子……消失了?」

马克一脸错愕。眼前只有伟尔德伯恩的火红荒野,完全没看到建筑物。

回头看看走过来的路,确实没有走错的迹象。马克和耶露蜜娜都进出过好几次了,应该没理由迷路。

原本想说是否只是看不见,朝着荒野踏出脚步,但皮鞋却扎实地踏在红色的石头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克转头看着耶露蜜娜,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到几乎要昏倒了。

——这该不会是要他们干的好事?

被忠告说不要回家,难道是因为他们把房子整个弄不见了?就算有三个契约者,应该没办法让海市蜃楼之屋真的消失吧?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才会变成这样?

——不,等等,该不会是感受到危机而启动防卫机能了?

想到这边,马克也觉得不可能。如果是这样,身为屋主的耶露蜜娜根本不会吃惊。

当马克还在心神不宁的时候,耶露蜜娜颤抖了一下身子抬起头,同时一道熟悉又充满活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耶露蜜娜、马克先生!怎么了吗?」

马克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突然有某种东西从身边经过的感觉。

「啊、啊呀呀呀呀,耶露蜜娜,你果然受伤了?」

听起来像慌了手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马克惊讶地回过头,就看到身穿蓝色裙子与白色围裙的少女站在那儿。

「艾、艾霞?你、你为什么……不,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看马克这么慌乱,艾霞带着很不可思议的模样转过头。

「咦?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看到』耶露蜜娜好像受伤了……」

艾霞似乎认为马克想问「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因为她用能力「看到」马克等人回家了,并且知道两人都受伤,所以才急急忙忙出来迎接。

艾霞低头看看马克的手,微微倒吸了一口气。

「马克先生也受伤了?总、总之先进来吧?」

这么说罢的艾霞牵起耶露蜜娜的手。她所前进的方向,仍是整片空无一物的荒野。

——艾霞看得到房子……?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马克和耶露蜜娜看不见,但只要让艾霞牵着手,应该就可以走进房子里。松了一口气的马克突然觉得艾霞的身影变得朦胧,就像海市蜃楼那样。

耶露蜜娜维持着伸出手的状态动也不动,这时艾霞说了:

「……咦?耶露蜜娜?」

这回又看得见女仆的身影了。她不可思议似地看着自己那只牵着耶露蜜娜的手,但在马克眼里的她却显得有垄透明,现在好像站在大门附近吧?

看艾霞显得有点困惑,耶露蜜娜以颤抖的声音问:

「……艾霞,你看得见房子吧?」

「咦?你说看得见……我不是很懂,但总不可能看不见吧?」

这个回答让耶露蜜娜失落地低下头,总觉得她的表情带着阴影,应该不是错觉。

「……我……看不见。」

艾霞彷佛无法理解耶露蜜娜的回应似地眨了好几次眼,脸色慢慢发青,眼睛也愈睁愈大。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虽然知道她受到很大的打击,但胡乱挥舞手脚,急躁地甩着裙子和纯白头饰的少女,看起来很像某种被捉弄的小动物,让马克差点笑出声音。

耶露蜜娜并没有介意艾霞的慌张态度,她闪烁着翠绿眼眸,彷佛在烦恼着什么一般地低下头,然后小声低喃:

「……我迷失了吗?」

——迷失了……?  

虽然有可能听错,但在马克听起来她确实就像这么说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不过艾霞看得到房子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正当马克歪着头时,艾霞发出慌了手脚的声音:

「为、为什么?这里明明是耶露蜜娜的家,为什么会这样?」

耶露蜜娜轻轻摇头。

「……只要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恢复原状。」

不知是否因为面无表情的关系,她的声音毫无说服力可言。艾霞像是想说些什么似地开口,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大概察觉这是连耶露蜜娜都无法解释的状况,就算追问也无法改变。

耶露蜜娜无力地抬头看向马克。

「……你应该没问题,回去好好包扎一下吧。」

耶露蜜娜是体恤马克才这么说的吧?但马克却只能回应一个尴尬的微笑。

「小姐,我也看不见,所以我无法进去。」

听到他这么回答,耶露蜜娜吃惊地眨了眨翠玉眼眸。

「……为何?」

这口气简直就像认为马克理所当然能够进去,看来耶露蜜娜多少知道自己为何会无法进入,找这么看来,马克会看不到房子应该是有别的原因。

然后马克想起自己被耶露蜜娜下了命令:「园丁一事就交给你处理」。

——该不会是这个原因吧………

马克无力地跪下,看样子在找到园丁之前他无法回家。耶露蜜娜本人说只要时间到了就会恢复原状,应该就是如此吧;但马克必须找出完全不知该从何找起的园丁,而且这还受到(契约书)的支配。所以他不只是回不了家,甚至有可能连除此之外的行动都无法做到。

——都是那些契约者害的啦!

如果要他们没来,事情应该不会变得这么棘手。马克气得浑身发抖——别回家——这才想到要曾经这么警告过。

「哎……哎呀,既然进不去,那也没办法。艾霞,洋房可能有危险,你可以跟我来吗?」

听马克这么说,艾霞有点困扰地苦笑。

「嗯——恐怕没办法。多明尼克先生明天才会回来,耶露蜜娜跟马克先生回不来的话,家里就没半个人了。」

「你是在担心要回收的断木吗?那只要改日期就没问题了。」

「不是这个问题。」

艾霞这么说着,脸上露出的笑容带着某种牢不可破的决心。

「……艾霞。」

耶露蜜娜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好像是「过来」的意思。艾霞也跟耶露蜜娜缔结了契约,应该无法违背她的命令,但耶露蜜娜对她只有请托,并没有下令。

艾霞摇摇头,脸上浮现一个有力的笑容。

「耶露蜜娜,我把你们当成家人喔。」

用「你们」这种说法让马克觉得有点怪怪的,如果是指耶露蜜娜和自己的话,总觉得这种说法也太迂回了点。

耶露蜜娜一直以请求的眼神看着艾霞,但后来还是放弃似地垂下了手。

「……我知道了。」

「小姐。」

能够让艾霞离开房子的只有耶露蜜娜。马克出声责怪她竟然这么简单就放弃,但耶露蜜娜只是一个转身就走了。

「呃,啊,小姐!」

耶露蜜娜彷佛不能回头般一股脑儿地往前进,马克只好向已经开始消失的艾霞说:

「艾霞,要是觉得有危险,记得要逃命喔?」

「我知道。你也要照顾好耶露蜜娜喔。」

在这声音的送行之下,马克追着耶露蜜娜而去。

也不知道耶露蜜娜打算去哪里,只见她好像想离家和城镇愈来愈远似地一直往前迈进,但前方却只看得见荒野和洛克渥尔的岩山……

马克追上她之后,带着犹豫的态度问了:

「小姐,可以请教一下吗?」

马克不清楚耶露蜜娜是怎么跟艾霞相处的,但明知家里可能有危险,还放艾霞一个人真的好吗?心里这么想的马克如此詾问,耶露蜜娜突然停下脚步。

「……艾霞是为了我才那么说的。」

声音非常沙哑,想必耶露蜜娜也很不好受。马克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说出责怪她的话,登时无法言语。

耶露蜜哪回头,轻轻碰触马克的手臂。马克歪了歪头,以为她想要鼓励自已,但他马上发现情况不对。

「……可以动吗?」

「为、为何……?」

马克动弹不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甚至无法眨眼,当然也不可能回应。正当他困惑的时候,耶露蜜娜轻轻放开他的手。随着一阵好像要无力倒下般的感觉,他的身体也恢复了自由,简直就像在自己能力影响之下的对手反应。

马克慌了,耶露蜜娜静静地说:

「……这是你的契约书赋予我的能力。」

「我的、契约书……?」

(空白契约书)——透过对耶露蜜娜的绝对服从,可将此契约书当作支付给精灵的代价之替代品,如果强行毁约,会导致契约者死亡。但耶露蜜娜刚刚简直就像得到马克能力的这个现象,又是怎么回事?

耶露蜜娜彷佛看透马克的心思,继续说:

「……你应该知道那份契约书,可以赐予你们契约者模拟过的代价;而这个现象会透过将部分能力交给我的形式来显现。」

所以耶露蜜娜会有刚刚的拘束能力,或者像艾霞那样的远视能力吗?所谓的契约应该在彼此都有利的情况下才会成立,所以耶露蜜娜可以获得若干好处也是理所当然的……

「呃……那、那么必须绝对服从小姐是?」

「……地位关系造成的副作用。」

她一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似的语气。

——绝……绝对服从,只不过是副作用……?

马克现在真的只能苦笑了,耶露蜜娜脸上则依然是漠不关心的冷淡表情。

「……我身上有类似你们契约者的能力,也就是所谓的『波』。」

「波……是吗?」

「……严重的时候会无视我个人意忘而显现,你之前应该也见识过。」

耶露蜜娜曾让马克看过,原本想用小刀伤害自己,结果小刀却整个消失的那个强到离谱的防卫能力。因此马克也在不知不觉间以为耶露蜜娜不会受伤,而过于依赖这个能力。

马克呻吟着,但耶露蜜娜却毫不在乎地接着说:

「在我小时候,曾经一度『丧失』过能力。」

「咦……?」

刚刚耶露蜜娜是不是说了很不得了的事情?马克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但耶露蜜娜却只是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

「……看样子我现在也丧失了能力。」

这么低声说着的她,翠绿的眼眸无比清澄,丝毫没有契约者特有的阴影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