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果有时光机」-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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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休息时间,堂上班为这个话题聊得起劲——正是手冢跟郁差不多适应了三正的阶级,而大伙儿也渐渐习惯郁改姓堂上的那阵子。
说起对郁的称呼,起初还挺让人为难的,不过周遭的人私底下都用旧姓唤她,倒也解决了问题。公务上,其他单位的下士官会加上阶级,所以都听得出来是在叫谁,算是队里的惯例。万一夫妻两人同属一个阶级,那就得费事点儿用全名来区别。幸好堂上跟郁不必担心这个。
「我真想再次回到结婚典礼的那时候~」
郁难得露出小女孩般的神情,语带陶醉。
「对啊,笠原小姐的美人鱼晚礼服真是漂亮。高个儿女性穿那种礼服,看起来就是特别合衬。」
小牧兜了个漂亮的圈子赞美郁,堂上却泼下一盆冷水:
「要回去你自己一个人回去,我可不奉陪。」
「为什么?堂上教官,你不喜欢我们的结婚典礼吗?」
「你还好意思问!」
被堂上这么一喝,郁缩起脑袋。
「那又不是我害的……」
他们事前大概都打点过,要队友在婚礼上高抬贵手,玩笑别开得太过分。不料,穿着燕尾服的堂上伴着新娘子郁一踏进婚宴会场,便听到一阵洪亮的吆喝从主桌附近传来。
「唷,白马王子!」
这带头的罪魁祸首,想也知道是谁。更糟的事,原本都讲好了的司仪,竟然滔滔不绝地对着全场宾客开始述说「白马王子」的典故,活生生来了个阵前倒戈。
身为新郎官,堂上当然不能像平时那样摆臭脸,也不可能当庭开骂,只能在敬酒时绕到队友桌去呲牙咧嘴。
除此之外,堂上在宴会中始终保持着笑容,只有郁知道他是硬挤出来的。
一生一次的终身大事,就这么成了堂上的心灵创伤。
不过,也只有郁明白,其实堂上并不是那般讨厌那场婚宴,而是心情复杂。郁的母亲本来就反对女儿任职于战斗单位,对这位长官女婿也隐约不肯接纳,却因这场婚宴大爆料一口气化解了所有的心结,还惊喜交加地喊了一声:「原来那个白马王子就是他呀!」
就这一点而言,堂上应该要感谢恶搞大魔王玄田所率领的吆喝部队,不过,这算是他跟岳母之间的家务事。
「那堂上教官,你想回到过去的什么时候?」
「……无可奉告。」
堂上板着脸孔应了这么一句,却被小牧吃吃笑着出卖了。
「他不想回顾的过去可多了。几乎都是跟酒有关,比方宿醉之类的吧。」
「宿醉?」
见郁和手冢一齐惊叫,小牧外头想道:
「咦,笠原小姐,我没跟你说过吗?他去比酒会没分寸的混酒乱喝,结果啪哒醉倒……」
「啊,白酒掺宝矿力?」
「不只呢,搞到最后,堂上跟玄田队长单挑……」
「好了,别说啦!」
堂上想去捂小牧的嘴,小牧却挡下他的手,一面与他格斗,嘴巴扔讲个不停。郁见状便走上前去,揪起堂上的一只手臂反扭在后。
「喂,郁!你怎么反过来帮外人啊!」
「都只有你知道我的蠢事,不公平嘛!」
眼见郁故作娇憨地笑,堂上怒目骂道「回到家就给你好看」,同时也放开了小牧,大概是自知单手制止不了他。
「哎,后来当然是玄田队长赢,这就不用我说了,但是精彩的在后头。玄田队长叫我们立刻带堂上去催吐,免得急性酒精中毒,我就把堂上拖去厕所,因为他当时已经不省人事了。才刚要用指头掏他的喉咙,这下可不得了,他吐出来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固体,完全是酒,哗啦哗啦的像喷泉。」
「干嘛要拼成那样呢?」
手冢问道。小牧又吃吃笑了起来。
「还不是因为堂上酒量好啊。还是菜鸟的时候,每次都看他喝完全场还能面不改色的帮着善后,前辈们就设计那场比酒会想探他的底。这下好了,堂上不服输的性子被激出来,就跟玄田队长杠上,我们甚至请队长防水,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大宿醉就是堂上死要面子的代价。我记得训练场还专门为他摆了呕吐桶和漱口用的瓶装水,就看堂上用跑百米的速度冲去吐完再回来训练。喂,你那一天来回跑了几趟啊?」
「我早忘了!」
听到堂上没好气的啐道,郁和小牧早已笑得不可遏抑。
「真的很夸张!要论不服输,叫他第一名!」
「那是以前的事啦!过去式!」
「但我真没想到,原来你做事这么瞻前不顾后呢!」
「身为现在进行式的你,有脸爆笑成这个样子吗!」
「算啦,反正事实上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跟堂上比酒量了。」
小牧插嘴道,为自己的爆料收拾场面:
「大伙儿是挑战失败却不甘心,最后才把玄田队长请出来的,想不到差点儿把堂上搞成急性酒精中毒,吓都吓坏了。策划那次活动的前辈应该被队长狠狠骂了个狗血淋头吧。当然,堂上过分倔强,也少不得要挨一顿训。」
他当年倔强的地方一定更多吧——开始和堂上共处一个屋檐下的郁能够体会。再想到能够年纪的堂上会是多么青春鲁莽又傻气,她觉得特别可爱,忍不住调皮地歪嘴笑。
「手冢呢?」
郁问道。手冢像是早就准备好答案:
「我想回到喝完闷酒,又被你塞了一瓶运动饮料而醉倒的那一刻。」
郁的笑意顿止,换堂上笑得邪里邪气。
「要是现在的我可以回到那一刻,我一定会抢走那瓶运动饮料,然后对着当时的我好好说教一番,告诫他再怎么醉也不该随便拿那女人给的东西来吃。没认清对象就胡乱相信对方是轻率之举。嗯,还要叫他跪坐着听训,要跪坐着。」
「喂,人家要骂自己,不是骂你呢。因为骂了你也是白骂,哈。」
堂上那打趣的口吻显然是在报复,郁眼见情势不利,转身找台阶下。
「小、小牧教官呢!」
还没答题的只剩小牧一人。但见他笑得和气,一开口却同时戳中这对蠢夫妻的要害:
「菜鸟时期吧,就是新训活动『熊来惊』的那时候。真希望我早知道那是设计好的,那么『熊来惊』的称呼就是我了。」
堂上满脸嫌恶地瞪向小牧:
「你这个人就是这么讨厌,就算在这种场合也绝不透露自己的弱点。」
「因为有你一路做我的前车之鉴嘛。」
「那也不该连我一起损呀~~~」
「你说这是什么话,夫妻不就是要福祸与共吗?」
「咦,对了。」郁赶紧转移话题,望向办公室后方。
「绪形副队长呢?要是有时光机,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一直默默处理公文的绪形,这时停下了手边的事情,像是思索了一会儿。
「……大学时期吧。」
见绪形的眼神飘渺,郁不禁揣测起他此刻的心思,却见堂上站起身来。
「休息时间结束了,回去训练罗。」
她觉得平常的休息时间好像没这么短,而手冢也露出讶异的表情,似乎也是这么想。却见小牧跟着起身离席,他们也只好乖乖照办。
目送提前结束休息的堂上班走出办公室,绪形猜想他们是为了体恤自己。
想回到大学时期——正确来说,是大三的那一年:还没有决定出路,未来就像是一片空白的那个纯真年代。
跨越不惑大关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回想起那段岁月,一切却鲜明得只像是昨天。
也许,正因为那是一段再也无法挽回的过去,才使它随着年纪增长而愈发鲜明。
*
绪形大学读的是法学系,和那个女孩修同一堂课。
那堂课上有不少模样出众的女孩,她在那之中算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个。文静寡言,自我主张不强烈;讲得好听是清秀娴静,说穿了却是平凡至极。
自然而然的,男学生的眼光都朝那些活泼奔放的标准美女集中,但对原本就好沉默的绪形而言,那帮女孩的花样活力却是他无福消受。问题不在于她们,而是他自己觉得难以亲近。
比较聊得上话的,勉强就是那个女孩了。
竹内加代子——这名字并不特别,他却牢牢地记上二十年,这在两人的寒暄都还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当时,根本是始料未及。
「绪形同学,为什么你很少跟别的女孩子讲话?」
跟绪形相比,加代子算是那么多话一点点,所以她有此一问。
「这个嘛……」
绪形一时答不出来,加代子却极有耐心的等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常是如此。对绪形来说,这也是对话成立的先决条件。
当时的这个问题,好像也花了他很长的时间才想出答案。
「别的女孩子……的时间流动速度跟我不太一样……她们讲话都很快,话题一转换,我的处理速度跟不上。」
老实说,都是对方先受不了。从进大学起,绪形也交过几个女朋友,全都是对方主动表白的。
可是,个性积极的女孩也大多活力充沛。绪形很不爱讲话,觉得能跟对方静静坐在一起就满足了,女孩跟这种空气也似的男人相处,很快就腻了,往往不到三个月就主动求去。
其中有好几次,对方甚至连「提分手」都忘了要做,直到绪形看见那女孩跟新男友挽着手擦身而过,还笑着向他打招呼时,才惊觉自己已经被甩了。对方应该没有恶意,大概是真的忘记自己抛弃绪形了。
他们走过后,绪形听见两人的对方:「是谁啊?」「同班的!」
绪形可没有这么糊涂或健忘,而是真的不记得他们之间有过「回复到原本同学关系」的手续。但在对方的心目中,或许就是这么处理了一段感情。
话说回来,自己甚至没有向人抱怨「这是怎么回事!」的霸气,也难怪对方会连分手都忘记提。看着他们走远,绪形也没力气把他们喊住,只能暗暗祈祷那已经是前女友的她,能在下一段感情顺顺利利。
「可是你在课堂上发言时讲得那么生动流利,立论也满扎实的,不是吗?」
加代之追问得尖锐,令绪形也重新思索起来。
然后又是一阵坚忍不拔的等待,才等到了他的回答:
「哦——大概是我在课业之外的转换太极端吧。跟人闲聊时,我就把大脑关机了。我的脑子可能没法在关机之后还继续高速运转,所以就……」
沉吟再沉吟,绪形在脑中搜索着用字。
「……应接不暇?差不多是这种感觉。跟一群人同时聊天时,我老是觉得来不及反应,但竹内同学你大多独来独往,而且肯等我把话讲出来。」
顿了一顿,他又补上「人又文静,我跟你讲话比较不紧张」两句,却见加代之促狭的笑了。
「最后那两句,是你被我骗啦,绪形同学。我一点都不文静,甚至也不稳重呢。相反的,我的性子比一般人还急躁,却怕跟人起冲突,所以才装得文静,不引人注目。」
在这之前,他只当加代之是个性情温吞的话伴;只觉得她沉稳内敛,相处时使人平静。
但在那一抹淘气的笑容之后,他开始留意起这个名叫加代之的同学了。
两人之间的关系出现变化,是在大三暑假的一次校外研讨会活动中。活动在滨海度假地进行,学生们晚上住在民宿,上午研究专题或研讨,若经教授许可,下午两点后就可以到海水浴场去玩。
绪形也带了泳裤,但加代之说她不会游泳,总是待在民宿,所以绪形自然而然的就选择留下来陪她了。其他学生都顶着一天比一天黑的夏日肌肤跑来跑去,唯独绪形和加代之的肤色仍和初到之时一样。
「绪形同学,你也不会游泳吗?」
不游泳,他们就在附近散步。绪形听她这么问,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的运动神经并不差,虽不是多么杰出,但也称得上体育全能,长泳数公里更是轻而易举之事。要是加代之愿意去玩水,他当然乐意加入海中阵营,尤其是她穿上泳装的模样——绪形承认自己有点想看。
「我会,而且其实我体育方面还满擅长的。」
「那你可以去跟大家一起玩水呀,不用来陪我啦。」
「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或是全班同学都一齐,还可以玩出乐趣,可是现在情势复杂唷。」
尽管对男女交际之事少根筋,谁对谁有意思之类的风声总还是会传进绪形的耳里,当然也包括男生之间的「清场预告」。
「我这个人,一玩起来很容易玩疯的。要是那种心机重重的气氛相爱玩,得顾忌很多事情,万一没顾虑到,对人家就不好意思了。而且我在玩的时候不想在意那么多,只想放开心胸的玩。」
「跟我散步就算放开心胸的玩了吗?」
「我喜欢散步啊。」
柏油路面上鲜明的人影,狂烈的阳光和蝉声唧唧。
「平淡是平淡,却很能体会夏天的感觉。」
以前出外旅游,并不觉得在盛夏午后散步时一种乐趣,此刻和加代之慢条斯理地闲聊,一面走在陌生的道路上,却是格外有味道。而且踩着落在地面的影子走路,好像玩游戏似的。只是加代之要麻烦一点,戴帽子擦防晒霜,抵御紫外线的工夫马虎不得。
在夏天,女孩儿们有的想晒黑,有的却不想,绪形倒是知道的。加代之看来是不想晒黑的那一派。这一点又让他觉得可爱,原来她也有普通女孩的一面。
入夜后的鸡尾酒会仍旧是青年男女的恋爱心机攻防战。教授离席之后的续摊,通常才是好戏开锣的时刻。
绪形和加代之可不想傻傻的被抓去当分母,向来早早端出退场的藉口,走为上策。通常是加代之先宣称:「我有点醉,先走罗。」待她离场后,绪形再找机会开溜,大致循这个模式。
他总是等加代之走了好一会儿才离席,为的是避人口舌,怕他们一起离席会惹来闲言闲语,令加代之困扰。当然,他俩并不是约好了一起这么做的,因此绪形常常就此失去了加代之的踪影。在为期一周的旅行中,找到她的机率大约是五成。
那一天,他心血来潮地往海岸边去找。
抄捷径往那片沙滩的方向走,远远就看见一个浅白的人影坐在那儿。她今天穿的是白色七分裤和细肩带背心,外头大概还罩了一件奶油色的薄罩衫。
确认场所后,他先弯到最近的自动贩卖机去,按了两罐乌龙茶。贩卖机里别的饮料不是果汁就是碳酸类,而从这几日的散步经验得知,加代之大多选茶。
「可以坐你旁边吗?」
大概光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谁,加代之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笑意,只说了声「请便」。
「给你。」
他将乌龙茶递过去,加代之笑着道谢,接过去就拉开拉环,想来是渴了。
「怎么会选晚上来海边。」
「白天太热,人又多。我虽然不会游泳,却很喜欢四季不同的海呀。现在这时间来,白天的热气刚好散去。」
的确,屁股下的沙地只剩微热,他们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不同的只是周遭景色——她形容的这一片海,白昼暑气尽消的夜之汪洋。
周遭景色的差异竟是如此之大啊。
他们的对话突然中断,再回神时,唇与唇已如相互吸引似的叠在一起。分开后,唇上只留柔软的触感,而他俩互相看着对方,脸上净是不可思议。
「……我们刚才是不是接吻了?」
绪形问道。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唇间的那一抹感觉很梦幻。
加代之一如往常的吃吃笑了起来。
「不然试试?」
她建议道。浴室绪形将自己的唇覆了上去——直到那感觉够真实为止。
「真的是耶。是吧?」
绪形重又问道,这一次,加代之只是腼腆地笑着点了点头。说也奇怪,在她给出这个肯定的讯号之前,他都以为自己已经追到了她,此刻却反而全无自信。
既然她没有抗拒,也不否定,绪形便壮了胆子开口,仍然唤她「竹内同学」:
「你愿不愿意跟我交往?我这个人不擅长讲话,日常生活迟钝又无趣,其实因此被好几个女朋友甩掉过。竹内同学,你跟我说话时都很有耐心,我跟你散步或聊天也觉得特别轻松、自在,非常开心。」
这是绪形头一次主动告白。之前谈恋爱,总是对方兴冲冲地靠近、旋风也似的折腾一番,然后又自顾自地离开他。好一点的会附上一句「你跟我想的不一样」、「没想到你是这么无趣的人」之类的抱怨。
所以,这也是他头一次发现——表白之后等待对方回答的这段时间,原来是如此痛苦。他觉得呼吸窘迫,心跳得好快,声音又大,搞不好加代之都能听见。
「我也喜欢你,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开心。」
所以我好高兴。
轻声地如此说着,加代之握住了绪形的手。他们的手相握在沙滩的余温之上,那感觉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两个闷葫芦什么时候凑在一起了?
班上似乎都有这种观感,倒也没怎么拿他们的事开玩笑。
过完年升上大四,到了春假时,他们已经进展到直呼名字的程度。
「明也,你打算怎么安排工作?」
「有几家已经内定,但我想去考二等国家公务员。一等毕竟太难,我不敢出手。」
「哇,这么厉害。你想去哪个单位?」
「读法学的八成会分到法务省吧……我爸妈都是当老师的人,笃信公职,说公家单位就是铁饭碗。而且他们手上有王牌,不是吗?」
想想是谁供你上大学的。
「也对,还是别让他们讲出这句话。」
「但我要是选择不升学,他们又不准,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我觉得不公平,可是……说是懒得跟他们吵,也许只是我的一种逃避心态吧……」
「也是一种孝顺呀。」
每当绪形说些负面的话泄自己的气,加代之总会换个语词替他转换成正面思考。
跟这样的一个女孩相处,自己究竟回报了她什么?他当年自认两人交往幸福,可是现在回想,却没有了自信。
「加代之你呢?」
「嗯,说来惭愧,托我爸妈的关系,被地方银行内定了,我会去上班。」
「不往法务方面走吗?」
同伴同学之中,继续攻读研究所的也不在少数。
「我觉得没什么兴趣。我想去上班,学习适应职场,等到时间上有了余裕,就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实是什么?」
「不告诉你,说了你会笑我。这阵子,大家都把职涯规划之类的事挂在嘴上,个个都有大志向。」
他们念的是一所不算差的大学,到了毕业季,学生大多已经找好了出路。高谈阔论关于就业的人的确变多了。
「哎,也不用这样一概而论。你只管照自己的步调去做想做的事就好了。职涯规划也不是用嘴巴说说就真能做到,比方是工作跟兴趣的兼顾……我觉得那样的人生更充实。」
这样的说法不知有没有错?他的心中隐约不安,却见加代之笑了起来。
「嗯。谢谢你。我会照自己的步调去走。」
绪形顺利通过了国家公务员考试。
虽然早有耳闻国考的分发绝不会如考生所愿,却没料到自己被分发的单位,竟是他最想规避的一个——
法务省媒体优质化委员会,优质化特务机关。
这个隶属于法务省之下的组织,每每因强硬的检阅手法而招致国民的反感。
然而,得知分发结果的那一刻,绪形并不是真的明白优质化法所欲消灭的对象,他只是懊恼自己运气差,被丢到一个顾人怨的单位。
所以,只有他的双亲知道分发结果,至于其他人,绪形总是敷衍了事。
这一刻的逃避,让他在两年后狠狠地尝到了苦果。
毕了业,他跟加代之的感觉继续顺利发展。
在加代之的拜托下,绪形在那间地方银行开了户,定期将薪水的一部分汇进去作为储蓄。因此加代之也不疑有他,一直当他在法务省内部架构下的行政部门上班。
「欸,这个户头不用常常存也没关系的。你只要来开户,我就可以算业绩了。」
「嗯,不过我怕自己乱花钱,本来就想要一个跟薪资账户分开的户头。两边的用途不一样,我比较好管理。」
若能继续这么交往下去,他打算娶她,到时就可拿这笔存款当作结婚资金。
每当想到这一点,他的胸口就隐隐刺痛。要是加代之知道他是优质化特务机关的队员,会有什么反应?
一加代之的为人,他会体谅的。
走上这一行,绪形当然是千百个不愿意,但他们取缔违反公序良俗的书籍和媒体,也不能说没有导正风纪的效果。
就这样,绪形一天天构思着藉口,心里仍认定加代之会耐心地等他准备好说出口,一如以往。
入队第二年时,他开始能够在执行检阅时切换自己的心清。
某一天的约会时,加代之喜孜孜地从包包里拿出一本小说志。
绪形认得那个封面。那是两天后才要发行的新刊,尚未上市,却已被列为审查的目标。
加代之怎么会现在就拿在手上?
「我跟你说,这本杂志还没上市唷。你猜我为什么能拿到?」
他的喉头一紧,只能回答:「不知道。」
「因为出版社都会在发行前先送给有刊载的作家。」
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是——
「大学时我跟你说过,说我另有自己想做的事,你还记得吗?」
在大脑中搜寻过一遍,绪形才点头。
「我讲的那件事就是写小说。其实我还没毕业时就开始写了,只是最近才在这个杂志得到短篇小说奖。得奖作品就刊登在这一期,我想第一个向你报告。实际发行日是后天。」
他只觉得满腔莫名的怒火,直想找个非生物的对象朝它破口大骂:我当然知道是后天发售,还用说吗!
加代之不知绪形的心思,却是笑颜逐开地将杂志递给他,说故事很短,要他当场读一读。
「你用什么笔名?」
「跟本名一样,只把名字的部分改成平假名。」
幸好,她不是检阅对象——想到这里,他有自觉可笑。知道这一点又能改变什么?别的检阅对象在同一本杂志上刊登作品,就已经注定它要被没收的命运。
想起加代之曾害羞地不愿说出这个小小理想,那带点儿娇憨的笑容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而那笑容是多么特别,只有绪形有幸目睹。
如今,她的理想实现了,她也第一个来与他分享。
绪形不懂得评论小说好坏,只看得出那是一篇青春小说。但是,文中的字字句句都是加代之的风格,情节有着他熟悉的节奏,打动着他的心。
感谢,我得说些感谢才行。在激荡的心绪中,他努力寻思着找话构。
「……我真没想到。不过,这作品很有你的味道,我很喜欢,希望更多读者也喜欢它。」
听见自己有模有样地扯出这番谎言,绪形心中一惊。怎么可能有更多读者?早在读者看见之前,这本杂志就会消失在书架上了。
「真的吗?我好高兴。谢谢你!」
一面想她道贺,一面与她举杯。这是加代之喜欢的甜味红酒,流过绪形的喉头时却溢着苦味。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天其实是他坦诚一切的最后机会。
关掉情感,切换心情。
一身设计得宛如军装的制服,流露出威吓般的高压气势。绪形随队走进书店,一间又一间的盘查着。入队第二年,他的工作包括推箱车,遗迹遵照队长指示,将没收单所列的书籍装到箱子里。
走到小说杂志区时,队长那戴着白手套的手,果然机械性的指向那本期刊。
那里面刊登着加代之的出道作品——刚才走过的每一间书店,他们都没收了。
绪形下意识的迟疑,却被队长眼尖地发现。
「你在拖拖拉拉什么,绪形!」
「这本杂志……只留一本也不行吗?」
快步走来的一记勾拳,就是绪形得到的回答。见队长走来时,绪形心里已有准备,所以仍能站稳脚步,只是被那一拳打得脸朝那方向撇去而已。
没再多说半句,休息默默地将平台上的五本杂志收进箱子。血的味道迅速在嘴里渗开。
这件事当然被写进了报告里,但休息没说出自己跟加代之的关系,只说自己是另一个名作家的书迷,避重就轻的掩饰过去。
「为这种小事妥协,对委员会怎么交待?」
队长眼里地训斥道。
「省厅跟内阁可不会买账。记住,我们是清洁大队,不管大众怎么批评我们,一切都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你应该为这一点感到骄傲。」
感到骄傲——然后就能像你一样冷血无情吗?
纵使杂志里刊登着你珍爱的人所写的小说,你也能面不改色地没收掉数百本?
这是在维护哪门子社会秩序?
「我看你大概是累了。明天是你轮休吧?好好休息。」
得队长的允许,绪形解脱似的下班了。然而回家之后,大难才正要临头。
加代之传来一封简讯。
『……我真没想到。不过,这作品很有你的味道,我很喜欢,希望更多读者也喜欢它。』
简讯一字一句地写着绪形前天绞尽脑汁挤出的感言,另有个图片格式的附加档案。
忐忑揣摩着她的用意,绪形打开那个档案,只觉得心脏几乎要停止。
那是一张照片:半边脸肿了的他,正在将刊有加代之作品的那五本这种放进没收箱里。
拿着手机,绪形僵在原地,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手机响了起来。
是加代之。
他按下了接听键,却不知道开口要说什么,只是口中干涩。
仿佛处于怜悯——怜悯这个讲不出话的大男人,加代之的声音比往常还要温柔。
「明也,我在你家附近的家庭餐厅。你方便出来吗?」
顿了好久,绪形才回答:
「好。」
声音里的沙哑,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堪。
随手拉一件外出服,绪形在夜色中快步跑着。只花了不到十五分钟就来到那间餐厅。
加代之坐在最后面靠窗的禁烟区,已经点了一杯咖啡。绪形上气不接下气的走过去坐下,也点了一杯。
「『那什么脸来见人』这句话是形容什么脸色,我到今天才明白。」
不用说,她指的是绪形在接到简讯那一刻的心情。
「而且还是自己喜欢的人。」
好伤人,但我已经没有受伤的资格了。她难过的心情肯定更甚于我吧。
「那照片是一个直升研究所的同组同学传来的。她问我是不是还在跟你交往?问我是否知道这件事?我知道我的作品在这一期的杂志刊登。」
听她这么说,绪形才想起那间书店就在母校附近。
「我情愿不知道,不过我感谢她。」
加代之以肘支在桌面上,双手覆着前额。
「你打算骗我多久?」
「什么骗……我没有要骗你。」
「那你上次为什么不告诉我,说你是优质化队员?说什么『希望更多读者也喜欢』,你明明知道读者根本没机会看到它。」
「……我、我也不是自己喜欢才去……至少在我们没收之前,我希望有更多读者能抢先买到……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不是来听你自圆其说的。明也,你到底打算瞒我到几时?我是认真的跟你交往呀,我相信你也是如此才对。」
「我是啊,我是真心的。」
机灵的女服务生选在这个空当走近,默默端上了绪形点的热咖啡。
「我在你们银行开的户头,就是用来存我们的结婚资金。」
「那你什么时候才要说你是优质化队员呢?难道你隐瞒了这件事还想娶我?」
「我讲不出口啊!」
面对加代之,绪形从来没有用这么激动的口气说话过。今天的她也不像以往,不等绪形把要讲的话想好了讲出来才接腔。他俩之间的对谈总是建立在加代之的耐心之上,如今却是她舍弃了这个先决条件。
「被分发到这个惹人厌的单位,我实在不想说……」
「拖着不说,问题就会解决吗?」
你等一等,不用这样连珠炮似的逼问我。你明知道我是这么的口拙。
我知道问题在我。我知道是自己踏错了一步,却不知道是哪一步踏错。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分发的结果根本就不符合我的志愿,偏偏还是一个最讨人厌的单位,我该怎么办呢?」
「分发通知的那一刻,你就该告诉我的。」
绪形怔住了——原来,我那么早就做错了?
「那么,我也会把我在写小说的事情告诉你。我们可以沟通,谈优质化法的事,谈我们是否要继续交往下去的事,可以花时间慢慢了解。假使谈过,你仍然要做优质化队员,那我们可以分手。」
绪形忍不住喊了「等一下」,声音却是更加沙哑。
「做优质化队员有那么严重吗?」
「优质化队员也许有自己的一套说法,可是我不想去管。我虽然才刚出道,会不会在文坛成名还很难说,但对于想要写小说的我来说,那都是残酷的法律、残酷的职业,是我所不能苟同的。」
说到这里,加代之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反问他的看法:
「你的请人实现了长年以来的梦想,你在台面上敷衍着祝贺她,等着两天后销毁那梦想成真的证据,你不觉得残酷吗?」
重新审视这一点,绪形垂下眼去,愈发不敢直视她。
「当然觉得过分……可是……那本杂志里有优质化委员会盯上的作家,又刊登了批评优质化法的专栏……」
「不准国民批评政府机构,这种心态实在奇怪,难道你不这么认为?一个作家在杂志上发表批评法令的专栏,连其他作家发表作品的机会又要被一并剥夺,这样的法律未免太专制、蛮横了。」
「可、可是……取缔违反善良风俗与秩序的媒体,也有导正风纪的用意在。」
加代之长叹一声,露出倦意。
「听你讲这种话,八成是受训或什么讲习时给人洗脑过吧?」
休息没吭声,她说对了。
「再怎么低俗、恶劣的表现手法,人民都有权用自己的观点来审视。国家介入让人民只能看见视线筛选过的东西,跟战争时的情报管制有什么两样?你竟然说出这种话,真教我失望。」
不是,不是那样的。因为你不肯等我,一个劲儿的把话题推演成结论,而我想找个地方踩刹车,却——
却每一次都踩到油门。
「抱歉,我……我完全不懂优质化法,只知道说些惹你不高兴的话。」
他顶多只觉得倒霉,自己竟被分发到一个专制蛮横而惹人嫌的单位。
只觉得违禁语的限制只是用词上的问题,避开就好了。
「我不觉得有那么不自由,不管是看电视或看书。」
「嗯,一般人也大多是这个感觉。我们虽然隶属于法学院,主修的确是商事法,所以对优质化法没有太钻研。况且优质化法的学程限制很严格的。」
这一点,绪形也不知道。
「不过明也,我原谅你瞒着我。你对优质化特务机关一无所知,对法令本身又不清楚,你的难言之隐我可以体会。然而,这次的时间我却不能原谅。」
绪形战战兢兢的抬起头,看见的确是加代之直视而来的严厉目光。
「明也,你进去已经一年多了,早该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么事了吧?我把写小说的事情告诉你的那一天,你说的那些鼓励和道贺之词都是场面话,只是为了让我开心吧?你早知道那边杂志会在发行日当天就被查禁。要不是老同学通知我,明也,你想骗我到几时?」
是了,原来如此。想到这一刻才总算明白。
明白自己已经完全失去她的信任。
他知道自己的工作内容,也知道自己将执行检阅任务,至少应该在最后的那一刻勇敢地说实话:坦承自己是优质化队员,即将奉命查禁那本杂志,并且为多日以来的隐瞒道歉。
在那一刻之前,他只是隐瞒。但从那一刻起,他所做的却是欺骗。要是他能勇敢吐实,或许还来得及。
怪不得加代之不停的问:「你要骗我多久?」怪不得她的声调流露着悲切。
在她向爱人表明从学生时代就蕴育的这个梦想时,爱人却连自己的职业身份都不肯透露。
他也扪心自问,要不是昔日的同学在现场撞见那一幕,他打算等到什么时机才要向加代之坦白?
绪形自己也不知道。他很可能会继续拖着,一直拖着……纵使进展到论及婚嫁阶段,都还想蒙混了事。
就算真的进展到顺利结了婚,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等到被拆穿的时候,加代之势必更不能接受。
最后那两句,是你被我骗啦,绪形同学。我一点都不文静,甚至也不稳重呢。相反的,我的性子比一般人还急躁,却怕跟人起冲突,所以才装得文静,不引人注目。
绪形想起加代之当年讲过的这番话。的确,她不单单只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女性。
「对不起。」
愚昧的代价,就是他操持不再拥有她的心。
这一刻的感觉,像一股平静的湖波,静静淹没他的心。
「是我太笨了,我已经没资格再说什么。」
没资格开口求她原谅,也没资格要去她再给一次机会。
裁决这个情景的权利,只在她的手里。
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要花这么长的实际才能想通,他觉得自己简直笨得无可救药。
就在绪形默默等到加代之的结论时……
加代之忽地举起手来。
他以为她要挥来一巴掌,却见她温柔地伸长了手臂,抚摸绪形白天被队长打肿的那半边脸颊。
指尖轻触的那一刻,他只觉得火辣刺痛。
「整个过程,研究所的同学都看见了。明也,你在没收杂志的时候抗命,所以被队长打了,对不对?她听见你当时向队长说的话,也一五一十告诉了我。」
加代之笑了,泪水却大颗大颗的滚落。
「对不起,我一直用这么咄咄逼人的方式对你讲话。她没有扭曲事实,所以我相信她,也相信你始终都是爱我的,尽管你对我撒了谎。」
「别这样……不要讲得好像一切都结束了。我还是爱你,现在也一样的爱你。我这一辈子都会为了骗你的这件事而后悔的。」
坦白讲出自己的心声,这资格他应该还有才是。
「我也爱你啊,但我们真的结束了。」
这段日子,我好快乐,也好幸福。
加代之喃喃道出时,表情是那样的沉静,仿佛正在细数往日的回忆。相信从没想过,这一段感情的休止符,竟可以划得如此平和。
在还没有决定出路,为了一片空白的那个纯真年代,他们的这段感情萌芽。
若能让时光倒转,他想,自己能够避开这样的终局吗?
加代之说了声「我走了」,留下咖啡的钱,就这么起身离去。
她走之后,绪形在那儿又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一口也没喝的咖啡早已冷掉,但店员没有靠近绪形所坐的那张桌子。平价的大众餐厅里,却有难得的细心。
过了几天,他收到加代之从银行寄出的一封信。
信里装着账户借阅的说明和所需文件。加代之也许认为,他俩既已分手,绪形没必要再仗请人的情面维持这个户头吧。
然而,绪形没有解约。反正这已经是他的账户,他要怎么处置就是他的自由了。
绪形每天照样上班,在与书店、书报摊和图书馆的简约抗争中度日。也试着改变心态,把这些都当成工作上的例行公事。
就这样,他得到了一个结论。
他发现,纵使自己能够忘记加代之,也不可能遇到一个愿意同情这份工作的女性来爱上自己,更别提共组家庭了。
绪形只恨自己没有早点想到。他老是为那份难言之隐所困,跳脱不出思考逻辑。除非是找到认同优质化法、或只想找一张长期饭票的女性,否则他走这一行是主动孤家寡人一辈子的。
话说回来,自己就能爱上那种人吗?要是他早点想到这一点,当初根本就不会去考什么二等国家公务员了。现在就算有人慰劳他「工作辛苦了」,他也完全不觉得高兴。
惋惜过往也只是徒劳。现在他有了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不,这机会是加代之带来的。
就业第二年,绪形这时才二十四岁,大可以转换跑道。
就在跟加代之分手后的一个月,绪形递出了辞呈。随后他参加夏季集中讲座的图书馆员课程并取得了图书馆员资格,刚好赶上该年的地方公务员考试——正确来说,是成立刚满第三年的关东图书队人员招考。在申请报考表格的志愿栏里,他勾选了「防卫部」。
承蒙优质化特务机关的训练,绪形在实战技巧的项目中拿到了第一名,笔试成绩也是名列前茅。
不过,他的优质化队员经验似乎让图书队主管们非常忧心。他后来才听说,甚至有人怀疑他是特务机关派来的间谍。绪形自己当然能体会他们的立场。
因此,绪形的面试便由司令官和主管阶级全数出动。这在图书队史上是个特例,后来也没有再遇到类似案例。
坐在轮椅上的那位绅士,绪形在图书馆员讲习中就已经认得,知道他是「日野的恶梦」的稻岭和市司令。
面试一开始,稻岭就单刀直入的说:
「到本年度的六月之前,你都在优质化特务机关服务,是吗?」
看来,这位司令不是那种先让部下刺探,自己居高观望的类型。这份直爽令人欣赏。
「是。我有与图书馆抗争的经验,包括武藏野第一图书馆。也曾执行过零售通路的检阅行动。」
「也就是说,就在半年前,我们彼此都还是敌人呢。」
稻岭的口气好无讽刺或挖苦,反而有一点好奇的意味。在那温文儒雅的绅士外表下,似乎藏着另一种性格。
「这样的你,如今竟然要倒戈投降敌阵,我很想知道这其中的理由。」
「是。」
绪形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逃避这个问题。
「其实,我之前完全不了解优质化法,也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只是在父母的要求下参加了二等公务员的考试,又在非志愿的情况下被分发到优质化特务机关。要是我之前就明白优质化法是怎么一回事……不,就算在分发之后才去了解,我想我不会对优质化法保持同情心,纵使录取了也不会去报到的。可是,当时的我不知长进,始终只觉得是自己倒霉,却提不起勇气去推翻现状。而且,特务机关的高压作风虽然让我印象很糟,但我并不特别因为优质化法而感到不自由……就这一点而言,我想我也跟一般社会大众一样,长期被豢养与优质化法的钳制下,已经是温水煮青蛙的状态了。」
「你这番自我评析非常辛辣,直指问题重心。那么,就在这温水煮青蛙的状态下,你做了一年的优质化队员,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心态,决定投效以往的敌方阵营呢?」
对绪形而言,回答这个问题可得鼓起相当勇气。
然而,他已决心非要录取不可。这个信念胜过了一切。
「半年前,有个与我非常亲密的朋友正式在杂志上发表处女作。写作时这个人多年来的梦想,得知出道时,我也是第一个被通知的人。但是,那一期杂志被特务机关列为查禁品,我执行没收任务的事也被这位朋友知道,最后,这位朋友跟我绝交了。」
「所以你投效我们,是想保护那个作家的书?」
插嘴的是个眼神锐利的男子,乍见时令人联想到秃鹰。绪形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个人就是彦江副司令。
「要是你仅凭一点个人的遗憾就来报考,我倒要怀疑你的脑筋有问题了。图书队矢志保护所有的书籍,没有任何斟酌。你若只想保护单一作家的书,是没有资格加入我们的。」
「不,那位朋友与我绝交时,已经把优质化不见容于世的原因讲给我听了。朋友说,一部出版品的表现手法纵使再低俗、恶劣,国民仍有权利去自主判断,而优质化法只是剥夺国民的判断机会。所以才被人批评为恶法。就在得知这个道理后,我又在特务机关工作了一个月,原想试试自己是否还能对这条法律怀抱一丝同情,结果却只是证明自己实在无法认同它;相对的,我发现『图书馆的自由法』的宗旨与优质化法正好相反,它却令我起了憧憬心。在特务机关里,长官野灌输我们『图书馆的自由法』是恶法的观念,但我还是认为『图书馆的自由法』才值得我效力。」
「这个报考动机了不起。」
稻岭表情和缓睇点头,他接着又说:
「你的朋友是个杰出的教育者。敢问这位作家贵姓?」
绪形毅然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面试结束,绪形准备离去,出门前却被稻岭叫住。
「你说的作家朋友,是你心爱的女性吗?」
整场谈话过程中,绪形都可以规避性别,想不到还是被看穿。他略略颔首,答了声「是」,却见稻岭微微一笑又问:
「你是不是觉得,你俩以分手告终,反而是一件幸运的事?」
当下,他不知稻岭为何有此一问,只好秉实而答。
「当然。」
「那么,你俩结下的是一段善缘呢。」
得到这一句有点儿唐突的祝福,绪形步出了面试室,这才想起——
稻岭和市因「日野的恶魔」而失去了他的其中——也是他最得力的左右手。
*
绪形终究被录取了,只是在单位分发上引发了一番争议。最后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的,便是图书特殊部队的玄田。
特殊部队是关东图书队特有的精锐单位,如家却要接收一个曾经效于敌方的人员,若是有个什么万一,后果谁能担待?当有这样的意见出现时,据说不只是玄田当场驳以:「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有本事镇得住这个万一,尽管推荐上来。」就连稻岭也为他的这番发言助阵。
的确,若有突发状况或任何不测,没人能比玄田更镇得住这一类情势了。当时的玄田已经十足是个霸气狂人。
「喂——副队长。」
进藤踏进办公室,远远的就在那儿大呼小叫,绪形这才从漫长的往昔回忆中清醒过来,抬起头应道:
「嗯,怎么了?」
「还问我,今天是你的射击训练日耶。」
「啊,已经这么晚啦?」
在特殊部队里,玄田和绪形负责在紧急状况发生时指挥全体,麾下未编制特定的班员,因此他两人的训练便只能利用部队主管业务的空当轮流进行,并且得加入别班的训练课程。
「射击高手好久没陪我比划了。我今天有没有这个荣幸啊?」
「跟你对练都是我输,你又不肯放水。若放了水,比试起来也不痛快,我才不要。」
进藤边说边笑着耸肩。他比绪形小两岁,但是阶级相同,又是相识已久,谈话时便无上下之分。
「你们不想碰的行政事务都是我在处理,还要帮你们跟高层协调。你就加个班陪我一下,让我换换心情也不为过吧?」
「那你就不要每次都赢我啊。让部下有机可乘,也是增进感情的表现嘛。」
说着,进藤又笑了笑:
「算了,队长都那样了,也不能怪你啦。」
看见他的笑容,绪形的记忆又被勾起。
「你笑起来这副德性,有时候真像那个、那个……」
同思索了一会儿才想到答案。
「汤姆与杰利的那只猫。」
「你居然把我跟那只猫混为一谈……唉,不过我老婆也这样讲过我,算了算了,我认了。」
进藤苦笑,坐下来等绪形收拾公文。
「队长现在把行政的东西全丢给你了,你这位子,我看将来只有交给堂上接任。」
因为前辈们统统逃个精光啦。进藤补上这么一句,又露了个汤姆猫的笑容。
「他现在已经接下不少了。不过他还年轻,得再磨一磨,至少要禁得起我们队里的下流玩笑才行。」
「依堂上的个性,恐怕很难吧。就算到你这个年纪,我打赌他还是会一本正经的跟人家吹胡子瞪眼。」
这番描述引得绪形联想起那副模样,也不由得跟着笑了。
「就爱白费力气。」
「不过我能体会,同在笠原面前非得要摆出那副严肃样才行。笠原那脾气搞不好已经活生生继承了队长的胡搞蛮干,堂上现在只能继续扮演刹车的角色了。」
「得了吧,一旦出事,堂上还不是跟她一个样。亡命事件把我吓到浑身发凉呢。」
「仔细想想,这样的组合真是恐怖……而且那两个家伙居然结婚了。」
「个性太契合,遇到状况时反而会胡乱地猛踩油门加速——我记得小牧这么说过。」
「我是第一次听到,不过这说法也太贴切了。」
进藤边应边点头又道:「话说回来,他们两个入队时还大眼瞪小眼,咬牙切齿睇闹不合,回想起来真不可思议。」脸上再度出现那副汤姆猫的招牌笑容。
他笑起来格外有年轻时的那股气质,令绪形忍不住遥想当年。
「说起来,我进入特殊部队时,最爱找我碴的人不就是你吗?」
「都那么久了,你怎么又提起?拜托你绕了我吧,副队长。」
进藤苦笑着求饶。
*
填写薪资账户时,绪形写下了当时加代子任职的银行户头。虽然他知道是自己放不开。
同的目的不是要两人重修旧好,也不是要唤起她的注意,只是想让她知道——也许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会偶然地在对账时发现,这个账户每个月都有薪水从关东图书队汇入。
他想让她明白,因为她,自己才能在最后一刻大彻大悟,有了重新选择人生的勇气。事到如今,他们之间的交集只剩下这个账户。纵使绪形想向她表达感谢,野只能期待那千万分之一的偶然了。他想,既是她经办的业务,或许还有一点机会。
不过,面对现实,他没有多少闲工夫可以感伤。入队是入队了,同梯新队员对他的反感,确实怎么也不能免除。
其中反应最激烈的,就是——
「我不服!」
刚分发之际,绪形在特殊部队里是人人敬而远之,大家都拿一副狐疑的眼光打量他,唯有当时的进藤直接向玄田表达不满。
「昨天还是敌人,今天就要当战友?」
「绪形士长做优质化队员只到去年六月,几乎是一年前的事了。你的脑袋里怎么还把一年前当作是昨天?」
玄田的四两拨千斤,反而让进藤更激动。
「我是说!这人曾经当过优质化队员,你要我们就这么信任他,跟他并肩作战吗?」
「稻岭司令和高层跟他直接面谈过,都确定他的报考动机跟人品没问题。况且,假使绪形真的是优质化特务机关送进来的卧底,他们应该会给他搞一份更清白的履历才对。」
「可是……!就算他的社会经验跟成绩都合格,也不该起用一个前任优质化队员来当士长!」
「没有人说图书队是绝对正当的组织,我们本身也有许多引人争议之处。今天是在优质化法和图书馆的自由法之间做选择,而我们这群人只是相信后者的正当性多一点罢了。有这个前提,他会跳槽到图书队来也是合理的。照你这么说,一个犯过错的人就不准有自新的机会了吗?你敢断言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犯错吗?」
听在一个新人的耳里,玄田的论点不仅坚毅,更有一分言外的严厉。
年轻的进藤却听不进去。
「但我们是图书特殊部队!」
进藤的坚持,正说明他是多么以图书特殊部队而自豪,甫入队的绪形都能感受得出来。
十七年前的图书特殊部队也是个年轻的组织,莫说队长玄田才刚刚三十出头而已,其余成员无不是经防卫部锻炼选拨出来的精英,当然也都是一时之选。
顶着这样的光环,部队却要接收一个曾经是优质化队员的人,像进藤这样的人当然受不了。
进藤的这一吼,并没有令玄田动摇。
「正因为如此。」
玄田的鱼鳍依旧淡然,也许是故意做给其他队员看的。绪形见他迅速地朝自己瞥了一眼,继而听到他切入正题,便明白那是玄田在示意接下来的言辞恐令人不快。
「在图书队里,绪形的经历当然很难被接纳,我们也正是因此才把他收进来的。我们队上收人本来就专挑鸡鸣狗盗,问题分子也照样治得服服帖帖。进藤,有我这个指挥官坐镇,难道你仍觉得不放心?」
真够稳重。至少在优质化特务机关里,绪形没遇过这样的长官。
这下子,进藤也只好闭嘴了。
「今后,谁再对绪形的分发有异议,尽管写公文向稻岭司令陈情。我会直接递交。」
话讲到这一步,恐怕也没人敢再有异议才是。谁再敢争下去,就等于是质疑玄田的指挥能力了。敢于利用心理因素胁迫他人——这股比拟流氓的魄力,当时的玄田已经具备;若要说他在这十多年来有些什么改变,顶多就是这种流氓气魄已经随着阶级高升而愈发恶形恶状、愈发胆大蛮干而已。
就在没人再开口的气氛下,绪形的分发通知到此结束。全程竟长达三十分钟。
进藤仍由臭着一张脸,玄田便叫住他。
「进藤,从今天起,绪形要住你们寝室。你多教教他。」
「为什么我……!」
「你们房间不是还有一个空床位吗?这是总务决定的,少废话。」
进藤的脸愈来愈臭,绪形也觉得心情更加沉重。
绪形在宿舍的寝室是一间四人房,除了进藤以外,另两名室友都是业务部的图书馆员。
打从辞去优质化特务机关职务的那一刻起,父母与他就形同断绝关系,因此在被图书队录用之前,他租了一个小公寓暂时栖身,随身行李也只有少到不能再少的必需品而已。两老似乎知道在特务机关考绩不佳,就能经委员会安排改调内务单位执勤,而他们原本好像期待绪形能走着条路。
他带进宿舍的只有换洗衣物和日用品,连两个纸箱都装不满。多余的空间还得塞旧报纸当缓冲,免得搬运时摇来晃去。
进藤对他说话都只用单字,外加手指比一比位置而已。绪形开始拆箱时,进藤这才讲出第一句完整的话:
「你的东西真少。」
「因为我无家可归了。不必要的东西我全都扔了,不够的再慢慢买齐就好。」
「真是这样吗,不是打算随时逃回老巢?」
进藤的挑衅语意再明显不过,但绪形现在连多余的火气都激不起来。
「那你撞见时记得喊大声一点,进藤士长。但我可不想回去了,给我两倍的薪水也不干。」
眼见自己挑衅不成,进藤颇觉扫兴。业务部的两名室友假装专心玩电视游乐器,那股尴尬气氛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等绪形放好他少得可怜的行李,进藤起身说道:
「我跟你说明宿舍里的设备。我只讲一次,你自己记好。」
于是他们开始在宿舍里走绕,举凡设备或住宿规则,进藤仍用最简短的字汇向绪形讲解。
绪形的录取,队内八成都已知情,因此他们所到之处,无不是好奇与猜疑的眼光。即使在男女公共区域,也有女队员投以如此的眼神。
在今年的新队员里,绪形恐怕是……不,肯定是最有名的一个。
防卫部精锐中的最精锐,图书队史上第一支实战部队——而他,一个曾经是优质化队员的人,竟然一入队就被分发进来。
把宿舍绕了一圈,回到寝室。开门前,走在前面的进藤转过身来。
「回答我一个问题。」
「只要我答得出来。」
进藤的眼神锐利,笔直地射向绪形。
「遇到以前的队友,你敢开枪吗?」
「……我现在说敢,你就会信任我吗?」
没到实战的那一刻,任凭绪形说破了嘴也没人会信的。他的决心再坚定,旁人听来也不过是空口白话。
进藤啧了一声。不知是不是承认绪形说的有理,他没再搭腔,转身走进房间。
进藤年纪虽轻,却在狙击项目上表现杰出,所以早早就被列在游击队编制中。这个临时编班是由各班擅长狙击的人才所组成,遇有状况时才召集。
同时,拜优质化特务机关的训练所赐,绪形的射击成绩当然也就相对出众,因此也被判定具狙击手资格。
不过,无论是编班或小组行动,绪形老是被安排与进藤同组。绪形原先也不懂,隔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原来此举的用意是为了让他尽快融入团体。对绪形最反感的进藤若能藉这机会化解心结,其他队员必定会陆续跟进。
出人意料的,进藤曾经诘问绪形的那个问题,很快就有了验证的机会。
『哨戒中的警备通报,优质化特务机关正在本馆周围部署!全体立刻就警戒位置!』
在这一段紧急召集呼叫后,馆内紧接着播放民众避难警告。来不及离馆的民众,会有业务部的馆员引导进入避难室。
光天化日之下的检阅冲突即将引爆。
这是绪形入队以来头一次以「图书队」的身份参与抗争,而图书特殊部队出臻完备,其成立的真正价值也将在这一战中接受考验。
『狙击班倒屋顶去!』
遵照玄田的指示,狙击班随即奔向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顶楼。绪形还在当优质化队员时,总是为了占不到制高点所苦,因为交战规定限制了抗争范围不得超出图书馆区,纵使附近有更高的建筑物,也不能用来作为狙击点。狙击讲的是地利,这一点总是图书队的赢面大。
果真是地利之便。第一次占到制高点的绪形伏身看地面上的布署,心中暗叹。
特务机关正在调度,将人员均等地配置在正面玄关和后门处。
「好,各自就射击位置!」
长官的指示一出,绪形立刻提出异议。
「请在公共大楼区也布署火力。」
还称不上是队友的队友们,「猜疑」两字全写在脸上,尤其是进藤。
「说明理由。」
长官则是尽可能保持公正。
「因为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是优质化特务机关的头号敌阵。」
绪形淡然说道:
「每次进攻这里,特务机关出动的都是精良队员,但就我刚才的观察,他们的最高指挥官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分队中。我离开优质化特务机关也才一年,继任的指挥人才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培训出来。我推测现在的攻势很可能只是声东击西,真正的精锐分队也许会从防守薄弱的公共大楼入侵,然后内外同时攻击。一旦入侵成功,万一他们在交战点施放催泪瓦斯或闪光弹,馆内的防御和补给会完全瘫痪。」
「好,的确不能不防。进藤、绪形,你们往公共大楼区移动。」
图书馆和公共大楼的顶楼是相连的。他们不用下楼,直接换地点就行。
屈着身子转往公共大楼时,进藤仍是一脸的阴阳怪气:
「不是鬼扯的吧?」
「我只是把可能性点出来而已。至少在我干优质化队员时,有个指挥官小队是专打武藏野一馆的,今天那个小队却没出现,太不可能了。」
「你视力行不行啊?」
「不然特殊部队干嘛选我进狙击班。」
进藤啧了一声,好像在懊恼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在这里等就好。」
见绪形边说边卧倒呈匍匐姿,进藤又摆出一副臭脸。
「不然还有哪里。」
言下之意是,他的判断也是一样的。
在占地甚广的馆区之中,就属这一区最是林木茂密,而且离正门又远,敌方只需备齐工具,要悄悄翻越那道加装有铁刺网的高墙也不是不可能。
之后,两人没再开口,只是专注地监视着树林间的动态。莫名的默契让他俩自动分配好了监视范围和交集区域,似乎也不需协调什么。剩下的问题,只有敌人会从哪里现身了。
不一会儿,敌人出现在交集区里。
那是一支六人小队,都穿着款式最普通的迷彩服,要不是他们翻墙而来,很难看出敌我属性;这批人显然打算就这么走进馆内,堂而皇之的进驻交战区。
进藤随即用无线电向班长报告状况。
敌我双方可以射伤对方的手脚,使其不能行动,但只限于开火后的第一个目标。射中第一人之后,来福枪只能用于威吓。两阵营所使用的防弹背心都远比子弹的威力低得多,若是以躯干为目标,很可能就这么打穿防弹背心,但要专打手脚,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且狙击手还得提防被发现,否则敌人会找掩蔽,更增困难度。
同时,图书队所使用的来福枪可装填五法子弹。虽有备用弹和手枪,更换枪弹的空当便足以让剩下的敌人继续入侵,所以他们得请求人员的重新调度。
得到班长的狙击许可,绪形说道:
「下达指示的是那个指挥官。进藤士长,你负责他。」
「你怎么不射?」
进藤马上反问。绪形瞄定准星,嘴里答道:
「你上次问我打不打以前的战友。指挥官旁边那个男的,就是我以前的直属长官。」
加代之的杂志被查禁那天,这位长官训斥绪形,要他以社会大众的批评为傲。
又好心提醒他,为这点小事迟疑,会因此升不了职的。
这些我当然知道。我所失去的一切,全是愚昧的代价。
可打从做你部下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看我不顺眼,而我也不喜欢你。
如今要朝你开枪,我的理由太多了。
配合着进藤的呼吸,绪形扣下了扳机。灭音之后的两声枪响,分秒不差地同时发出。
地面上的那群人还以为这暗度陈仓之计没人发现,这下子完完全全成了枪把子。小队指挥和绪形的昔日长官同时被射穿膝盖而倒地,部下们便拖着他们想往树林里走。
想要催促他们的脚步,屋顶上的两名狙击手继续朝地面射击,让子弹落在他们逃走的路线旁,让他们跑得心惊胆颤、脚步仓皇。
敌人逃进树林,大楼内的我方也展开了射击。到这一刻,狙击手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我承认了。」
闷了两秒,进藤幽幽说道。
「承认啥?」
绪形只是明知故问。这阵子成天看进藤的臭脸色,绪形非要逼他讲出口,好好挫挫他的锐气才甘心。
便见进藤使了个白眼,滚半圈仰躺在地,看着天空说:
「你的瞄准点跟我一样,都是最阴狠的部位。被长距离步枪射穿膝盖,那两个人这辈子几乎不可能再待战斗单位了。」
算你够格,进藤又咕哝道:
「入伙图书队。」
「我的荣幸。」
听他这么应,进藤更没好气了,翻过身背对着绪形,不再吭声。
就这样,绪形成了图书特殊部队的一份子。
在这之后,绪形看见「竹内かょこ」(注:即「竹内加代之」的笔名,)的次数渐渐增多。
像是馆内定期采购的小说志、情报志,或是报纸的文艺版一隅。
终于,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收到的建议购书单上,出现了她的著作。
一次一次、一步一步。怀抱着梦想,她显然已走上了轨道。
可是,他从来也没去读她的书或文库,怕自己会留恋着放不开——又或许,因这种念头而躲着,才是真的放不开。
他继续用哪个地方银行的老账户。不过,他现在也不确定她是否还留在那里工作了,搞不好嫁人离职了也说不定。
进了图书队,他和以前的朋友都断了联络,家人也不再跟他往来。他想,大概早晚得去办个放弃继承的手续,但也还不急于这几年就是。老家哪儿当然也没有企图联络他的样子,就连派人传话之类的迹象也没有。
所以,他无从得知她的消息——至少,他是这么说给自己听的。若是真心要打听,直接到她家或工作地点去问问,总不至于线索全无。
不过,一切都已结束。全因为他的愚蠢,而他也自知活该。想起她在临别时的微笑和泪水,他知道她也同样不舍。
这样就够了,他不配奢望更多。
他不配——
*
「……你是瞄在圆外吗?」
听到进藤故意这么问,绪形苦笑了。
「没有,是中间啊。」
他们在地下射击场,从SIG-P220开始练习。自动轨道会在二十公分外送上圆靶,弹痕却落在五个同心圆圈之外的白面上。
「有点心不在焉。」
「喂,振作点。副队长大人怎么可以作坏榜样。」
难得逮到绪形的小辫子,进藤得意地挖苦道,又笑得跟汤姆猫一样。
见他打算换新靶,绪形制止道:
「不要浪费,我继续用这个靶。」
「难度会提高耶。」
悬吊式的纸靶,一被射中就歪掉了。
「就当做不专心的惩罚吧。」
绪形扶好耳塞,再一次瞄准。
扳机扣下,子弹穿过了圆靶的正中心。一法接着一法,将靶心穿出一个大洞。
「你就是这样不肯放水,很讨厌。」
进藤如是说着,皱起了眉头。
对这一段已然告终的缘分,如果我还可以期望什么——我只期望你能幸福。
就像我们的未来还没有烙上任何记号时,你是那样的幸福。不求别的。
但愿你的身旁将有个温柔体贴的人相伴,为你守护你的梦想。
然后,愿你也能允许我在这里,同样守护你的书。
绪形今天的射击成绩,除了SIG-P220的第一发没射中以外,之后的冲锋枪、手枪、来福枪等等,无不命中红心。
进藤在旁一个劲儿的嘀咕,絮絮叨叨地念着「我就知道你死都不肯放水」云云。
*
折口在这一期杂志负责的特集,罕见地不带任何冲突色彩,也毫无烟硝味,而是以男女婚姻观为主题。
编辑部要去四十岁以上的作家名人受访,已婚未婚都有。今天的访问对象是一位女性作家。
「老师,你至今未婚,并且一直活跃于文坛,是不是基于某种信念才这么做呢?」
「没有,我完全没那种坚持,也没特别想过呢。」
这位女作家的简历写着四十二岁,有一分相应于这个年纪的恬静气息,腼腆的笑容却隐约带着少女似的青涩。
世相社也出版过她的作品。据责任编辑的形容,这位作家是个「稳重大方,却极其理性务实,很好配合的人。」
「单纯只是缘分没到罢了。到这年纪,说起来怪难为情……我年轻时谈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可惜我和对方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我非常爱他,他也很爱我,但我们最后还是只能分手。后来,我没再遇见半个投缘的对象,虽然也有人来提过相亲的事,但……我的心却空不出来。」
「心空不出来。」
虽有录音笔在一旁开着,折口还是在笔记本写下这几个字。这是关键语。
「是呀。见过好几个对象,更有些条件好得令我都不敢高攀,全都谈不成。最后弄到为我安排相亲的那些亲戚都生气了,我就是没法儿把心从他身上移走。」
她笑得有点儿困扰。
「一段年轻时的失败恋情——我怎么就是不愿意在他身上贴这个标签。我不能在心里费那一个最爱,却去跟另一个人交往或结婚,对后者岂不是失礼吗?不说别人,我也不喜欢自己变成那种人。明明就有个一生难忘的情人,却为了得到现实生活上的种种好处二嫁人,我不愿意自己那样苟且过日子。很多人都告诉我,把婚结一结,也许就会找到幸福,我却觉得自己没有寻找那种幸福的资格,因为我没法把他尘封进回忆里。」
「不过,你对未来不会感到不安吗?」
「你说到另一个重点了。我这么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竟也走到一个身心安顿的境界来。出社会上班,做得马马虎虎,在职场里也送走好几个稳稳做到退休的女性前辈。加上写小说的这一份收入,细水长流的也供得起我一个人吃用这一辈子了。当我发现这一点,不由得想,也许我不必逼自己再找个对象了。这颗心满了就满了吧,不用空出来也无所谓吧,我觉得。」
「这么说,你希望自己的婚姻走在恋爱的延长线上,是吗?」
「不,倒也不是这种感觉……我想想该怎么说。以我的例子,就像年轻时好巧不巧的偏遇上他,只好认栽。大概这种感觉吧。」
我懂了,原来她还在爱着那个人啊。折口端详着那个娇憨憨的笑容,心中暗想。
「有些人,遇上了还真的就是没辙呢。」
折口心有所感,忍不住接道:
「不瞒你说,我自己也是这么一路晃荡到四十好几,却不像你这样平心静气。眼看着不惑之年就快要走完了,我这几年开始东想西想……当年也是遇到一个让人没辙的男人,之后的什么缘分都只能两手一摊,再也没心思去张望了。」
「哎呀。」
「因为我们当初分手并不是互相嫌弃,他甚至还说过了六十岁再娶我呢。男人都喜欢来这一套。」
「你也被另一个刻骨铭心的爱情困住罗。」
女作家笑了笑,低声接道:「我也是……」似乎卸下了另一层心防。
「我跟他分手,也不是因为感情生变。我们还是相爱,却是不能在同一条人生道路上走了。要是他找到了好对象,过得幸福,我想我也许就会死心。」
「你还知道他的消息?」
「他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很好掌握的。啊,下面我要讲到工作职场的事了,这一段麻烦你删掉。」
「当然。」
「我刚到这家银行上班时,上头规定新行员要推广开户,这件事通常找亲戚朋友帮忙凑数就行,所以我也请他来帮我凑业绩。他就这样开了个户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解约……我想,他现在大概拿这个户头当主要账户在用吧。」
「哇——」
「我上班的那间分行规模很小,处理账务时自然会看到明细,包括他现在在哪里工作、现今的进出等等。我看那账户的动态,实在不像是个有家庭的男人,所以猜想对方应该也还是单身。」
说到这里,她苦笑。
「我并不讨厌他,分手的时候其实还是很喜欢他的,即使到了现在也一样喜欢,只是当时不得不分道扬镳。所以,我一直希望他能过得好。我不认为单单婚姻或爱情就能跟幸福划上等号,但我希望他在这方面能像常人一样得到满足,因为我曾经在这一点上伤害过他。尽管如此,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听起来好复杂,是不是?她喃喃地添上这么一句,不知录音笔是否录了进去。
「我也想过,怕是我把他伤得太重,让他不敢再谈恋爱或结婚——可是私底下,我又有另一个想法。也许有点梦幻、有点不切实际,或甚至是一厢情愿的……想着——」
她闭上了眼睛,仿佛置身在梦境中。
「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一颗心已经被填满,再也容不下另一个人——会不会也觉得,除非跟我共度此生,否则都不算幸福呢?哎,四十岁的女人,脸皮也够厚了。」
「哪会。才不呢。而且……」
壮大了胆子,折口跨越了采访的界线。
「同样身为一个没辙的女人,我觉得你应该去确认一下。」
「是呀,所以……」
他笑得像个少女。
「我也正在想,过一阵子我会去见他。」
「请你一定要去见见他,愈快愈好。」
「也对,到这把年纪,可不能再悠哉下去了。」
送她离开后,折口在会客室的使用记录表上注明已用毕。瞥见下一个预约使用的同事恰巧路过,她便开口唤他:
「小林,会客室有空罗。」
「哦,你访问完竹内老师啦?」
「对。」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她的书迷耶。」
「外表沉稳,内心狂热,是个很有魅力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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