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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年快乐-章节

1

民间有个说法:人在跨年之际所做的事情会在这一年不停重复。小时候,因为畏惧这一传说,忙于备战中考的我唯独在大年三十儿罢了一天工。这遥远的记忆……不,也还说不上遥远。不过是前年而已。

现在,身处黑暗之中的我担心的是,那种说法有没有「人在元旦所做的事情会在这一年不停重复」这种版本呢?尝有人言:一年之计在元旦。而正月刚刚开头,我就突遭横祸。这种事情一年顶多一次,十有八九一生也只会有这么一次。虽然并不怎么迷信,但要是有人和我说「不去驱个邪就会重蹈覆辙哦」,我说不定真的会乖乖去驱邪。

当我和深具传承的千反田谈起这些时,她思考了一会儿说:

「怎么说呢……我认为应该没有那回事。否则的话,若是说『正月休息的话全年就都会休息』,那就太不合理了。」

接受了这一说法,我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感觉轻松多了。

然而,在黑暗之中看不清表情的千反田,又以非常认真的声音在后面加了一句:

「但是折木同学,要说的话,比起剩下的三百六十四天,我更在意现状。」

这我清楚。

再清楚不过了。不过,千反田啊。就算让我稍微逃避一下现实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墙缝间吹进的冷风刺得人脸颊直痛,不过,一丝光亮也随之流入了黑暗之中。我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那片漆黑。

眼前可见的有一把竹制扫帚、一把铁铲、一根填煤用的长棍和一个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的纸箱,再加上身着和服,看起来有些苦恼的千反田。

此外,还有围困我们的四道墙壁。

荒楠神社,即使遍观整个神山市,这里的规模也算数一数二。现在,我们就处在神社院中——正确而言,应该是院落中一个灯火难及、无人注意的角落。这个角落里建着一座破旧的杂屋,而我们就身在其中。

问题是,这杂屋也没我想得那么破旧。

这里唯一的出入口是一扇单侧打开的门。但现如今它被人关上,还上了闩……而且是从外侧。

一月一日晚上,我和千反田被关在了神社一隅的杂屋中。

明明墙壁和屋顶都远远超过了耐用年限,但唯有一个地方崭新而结实。只有门,只有那扇门是由铝合金制成的,非常坚固。从防盗的角度来想,这招非常漂亮。不管我再怎么推、再怎么拉,那扇门顶多也就咔嗒咔嗒地响上几声。

事到如今我才挤出一句抱怨:

「怎么会这样啊。」

「说得是呢。想来……」

黑暗之中,千反田似乎笑了:

「会不会是不济的签运使然呢?」

我深深叹了口气。

当真是这么回事吗?

2

事情发端于年关将至的某日,千反田打来的一个电话。

「折木同学,你元旦有什么预定吗?」

被这么一问,我稍微想了想。

小学时,我几乎每年都会去做新年参拜。原因无他,正是因为我姐姐喜欢这种每年例行的活动。既然喜欢就一个人去呗,但不知为何她却总要带着我。要陪着她去附近的八幡神社倒无不可,但姐姐高考那段时间我可被害惨了。「你也帮我祈祷考试合格吧」——接到如此命令的我,竟被她花几个小时带到了远隔千里的天满宫(译注:天满宫,祭祀日本学问之神菅原道真的神社)。我还记得,命令别人帮忙祈愿的她却一个护身符都不买,自顾自地沉浸到了「连续多次抽到大吉的游戏」之中。

升上大学之后,姐姐的奔走范围一下扩大。因为范围太大所以没法把我带上,于是我也就没有了参与例行活动的必然理由。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因为是正月,所以我没有任何预定。

「不,没有。」

听我这么一说,千反田的声音明快起来:

「这样啊。那要不要去新年参拜呢?」

「……该不会是天满宫吧。」

「咦,去天满宫比较好吗?不过,那里很远哦……非常远。」

没错,非常远。

可能是把我误会成菅公(译注:菅公即菅原道真)的狂热信徒了吧,千反田试探性地说道:

「那个、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去荒楠神社呢?」

荒楠神社倒是不远。如果不下雪,骑自行车一会儿就到了。不过我却完全没那份心情。荒楠神社是神山市最大的神社,一到正月肯定是人满为患。在瑟瑟寒风中往人堆里钻,着实不算节能。我将听筒换了个手。

「有什么事吗?」

「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了。」

说着,她的声音逐渐兴奋起来:

「听说摩耶花同学要在那里打工。」

伊原?我想象了一下在正月荒楠神社的汹涌人潮前打工的伊原。

「…………」

「啊,你笑了呢。」

我笑了。要说正月里神社的兼职,肯定得穿白戴红的吧。而伊原看上去不符年龄的小,不把话说清楚还会被误认成小学生。想必——

「不太搭吧。」

「这么说太过分了,折木同学。」

千反田的批评声中也含着些笑意。与其说她是在笑我的无礼,不如说她是在笑那和伊原并不搭调的情景本身吧。

「因此,福部同学好像也要去。机会难得,所以我想来问问折木同学意下如何呢?」

所谓福部便是福部里志。我的老朋友,亦是古籍研究社社员。同时,喜好杂学的他还是手艺社员、总务委员和骑车爱好者。他和伊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那种装扮的伊原,他不可能不想看。

原来如此。嘲弄伊原的确相当有趣。但要把那当作参加新年参拜的理由,未免也太恶趣味了。嘛,要是能祈祷一下来年一年的平稳健康,倒也值得一去……

正当我这么想着,千反田又说道:

「还有……」

「还有什么事吗?」

「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了。」

这次她好像有些害羞。千反田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也想去稍微炫耀一下和服。」

能拒绝千反田的正面理由只有「冷」一个。冬天当然会冷——要这么说的话,这点寒气该忍也得忍忍才行。

然而,到了万象更新的元旦,一股强大寒流覆盖了日本列岛。夕阳西下之后,神山市的寒冷一下变得凶狠了起来。

披着往常那件白色大衣、戴着米色的围巾和手套、口袋里还放着暖包——即便如此,我的牙根依旧在打颤。因为怕脚被冻到,我特意选了一双没有鞋带的长靴。临出门前,电视里好像说元旦的气温又创造了今冬新纪录。空中万里无云,繁星清晰得令人生厌。澄澈的空气给心理上的寒意又加重了一层。

会面地点是石鸟居下(译注:鸟居,日本神社前的牌楼)。即便到了这个时间,荒楠神社依旧人满为患。说是这么说,路上并不拥挤,而且钻到人堆里还能消除些寒意。比起凛冽的夜空,点着篝火和灯笼的参道多少还是更暖和一点。

路上,身着夹克或是大衣的行人们一个个都缩着身子。话虽如此,酷寒的天气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心情。参道两旁,好几拨互相熟识的人们正在互道新禧。而我这边,千反田还是不见踪影。

「来得太早了吗……?」

这种气温下等人真是难受。想着,我看了眼手表。就在这时,一辆黑色出租车停在了鸟居之前。随着后门打开,一位女性说着「麻烦您了,非常感谢」走下车来。在星光与篝火的映衬下,女性身上的红色和服显出美丽的色泽。她在和服之外披了件黑色大衣,手中拿了个淡紫色的手提袋,袋子上用金线绣着鞠球的花纹。她将头发盘在脑后、扎了个簪子。最后还提着一个白纸包装的酒瓶,大概是礼品吧。

不愧是正月,真有盛装打扮的人啊。

想到这,我才发现那人正是千反田。

没想到她会坐出租车来。原来出租司机正月也要工作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看到我之后,千反田露出一个微笑说:

「你等很久了吗?」

「不……」

「新年快乐。」

「啊,新年快乐。」

「今年也请你多多关照了。」

「呃,我这边才是,新的一年还望多多包涵。」

怎么说呢。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的应对很是仓促。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我的尴尬,千反田把双手举到两边,展示出袖子说:

「我来炫耀和服了。」

和服以红色为基调,想必得算是十分华丽的那种。虽说华丽,但它又不会喧宾夺主。衣服色泽明亮,很有正月味道。最不可思议的是,千反田穿起它来竟丝毫不显妖冶。明明观感华美,却又不失清雅。以前我也见过姐姐的和服打扮,为何她就只有「不知哪儿来的疯公主」的感觉呢。

因为千反田披了件黑色大衣,所以我只能看见和服正面的花纹。红底之上蝴蝶翩舞,袖口处则绣了一条河。不,应该是风?

虽然我没能说出任何评论,但千反田炫耀一下之后似乎已经满足,并没有等我反应的意思。她把手提袋换到左手、酒瓶换到右手上,看着参道前方说:

「那就出发吧。」

走在前面,她脚下的草屐咔嗒咔嗒不停作响。望着她的背影我有些犹豫:是不是多少也该说句「很合适」之类的话啊?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伴着咔嗒、咔嗒的声音共同前进。

一如之前的期待,钻进人群之后,寒意一下就缓解了不少。石板路笔直地延伸下去,夜色之下,灯笼火光映照着行人的轮廓。我突然注意到千反田提的酒瓶好像很重。在这么拥挤的人群里两手并用很危险,于是我提出要帮忙拿。她并没作多余的客气:

「非常感谢,那就拜托你了。」

「这个是?」

「是酒。」

这我当然知道,我也不认为这是酱油。

「我家和这里的神职有些交情,这是新年贺礼。」

「刚进正月就要替家里跑腿吗,真是辛苦啊。」

听我这么一说,千反田嫣然一笑:

「不如说白天才更辛苦呢。亲戚们一个接一个地登门拜年,我在家当了一天乖孩子。」

脑海中浮现出千反田当乖孩子的样子:穿着光鲜亮丽,画着淡妆,在上坐的家长身边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乖不乖孩子暂且不谈,千反田家非常大,历史也很悠久——不是指建筑,而是整个家族。千反田本人又是家里的独生女。我也时常听说,她总要参加一些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社交活动。

说到底,之前我就有点纳闷。为什么要把新年参拜选在晚上呢?本来就够冷的了。本以为肯定是伊原在晚上换班,不过现在看来,白天最忙的说不定是这位千反田本家的千金小姐。

「白天只吃了一块煮年糕饼,现在都有点饿了。」

说着,千反田比了比自己的肚子。

「折木同学都干什么了?」

「我……模仿寄居蟹的生态。」

「哎?」

今天很冷嘛。

因为实在太冷,我从早上就决定要效仿寄居蟹。

说白了就是钻到被桌里露出脑袋,以橘子作为唯一挚友消磨时光。或许这比起寄居蟹更像蜗牛就是了。父亲出去走访工作中的朋友,姐姐则因为什么不知名的原因出了门。因此,我也就得以能够尽情地投身于生物学研究了。

闲着没事就读书打发时间,肚子饿了就吃点煮年糕,心血来潮再整理一下贺年卡——我就这样混到了一月一日中午。下午,悠然自得地看过「新春电视剧特别节目 风云急小谷城」之后,时间就到傍晚了。

回头想想,这还真是不大好开口啊。新年伊始就懒了一整天。因为不想再聊这个,我多少有点强硬地岔开话题道:

「里志呢?」

千反田没有丝毫不悦:

「摩耶花同学应该已经联络过他了。」

在古籍研究社里,负责联系里志的经常是伊原。不光是因为伊原喜欢和里志聊天,还有个更为实在的理由:伊原和里志都有手机,我和千反田则没有。虽然我也觉得是时候买一个了,无奈囊中羞涩,短期内估计还不行吧。

走了不是很久,一列陡峭的石阶出现在参道前。石阶左右很宽,左、右和中间各有一个铁护栏。放眼望去,拄着护栏上下台阶的老年人可不只是一两个而已。

参道两旁各有一排摇曳着火光的灯笼,石阶外侧则没有设置。取而代之,竖在阶梯左右的是两排写着「荒楠神社」的白色旗帜。旗帜每隔一段距离设置两幅,其间的斜面处还能窥见一些残雪。

「折木同学,这里有点滑。」

走在前面的千反田如是说道。

爬完石阶后,我们又走过了一个鸟居。荒楠神社院落很大,参道上更是喧闹无比。感觉四下充满了喜迎新春的和睦气氛,是我想太多了吗?

院落中央点着一堆大大的篝火,人们绕着火光围成了一圈。虽然凛冽寒风之下大家都愿意凑到篝火旁,不过可能是火势太强太热,多数人都背对着火焰。那些朝着篝火伸出双手、大吵大闹的,全都是些小孩子。一个拿着纸杯的身影十分抢眼,估计他是在分发热饮吧。

阶梯上方右手边是社务所,现在那里设置成了销售吉利物件的商店。可能是高峰时期已过,现场客人虽多,但还谈不上拥挤。伊原应该也在那边。把目光从社务所移开,一个不太显眼的小红鸟居映入眼帘,里面应该供奉着稻荷神吧(译注:稻荷神,日本神话中谷物、食物之神的总称,多为狐狸形象。因其亦象征财富,所以也受工商业敬奉。另外,稻荷神社门前的鸟居皆为红色)。与周围设置的白旗相对,红色鸟居前方「正一位」的赤旗巍然矗立(译注:「正一位」为日本神祗的最高位)。赤旗旁边则建了一座小杂屋。可能是经商的人都要去拜一下稻荷神吧,虽然地处隐秘,但来往参拜的人影很多。

我开始觉得酒瓶有点重了。

「去把这个放下吧。」

我提起那瓶酒示意道。千反田歪歪头,稍作思考之后说:

「先去完成参拜吧?」

要去拜殿,必须还得再上一段台阶才行。不过这次的石阶坡度很缓,距离也不长。虽说只有十几级,但阶梯一半处就挤满了参拜者。我和千反田也排到了队伍之中。

每过一两分钟,人群便前进一级。几人横着站成一排,扔点香油钱合掌许个愿,然后就左右走开换上下一排。在人看来的确是参拜没错,不过在神明看来,这不就跟一波接一波的工作委托一样嘛。「但愿身体能够健康」或是「但愿全人类能和平共处」等等的普通愿望倒还暂且不谈,不过「希望爷爷身体能够康复。啊,但是不必变回原来那么严厉了。还有,希望孩子考试顺利,详细来说是私立落选然后被公立学校录取」这种复杂琐碎的愿望,神仙光是要把握内容就已经很辛苦了吧。

想着这些没用的,不一会儿就轮到我们了。我往铺在赛钱箱周围的白布上投了个五日元硬币。容我想想,对了——

希望今年的能量消耗能平稳一些。

这么一来,新年参拜的主要任务就完成了。接着就先把酒放下,然后去嘲笑嘲笑伊原吧。就在我正要往选购纪念物的人群里钻的时候,千反田拉了拉我大衣袖子说:

「你要去哪?」

「不去找伊原吗?」

「那个的话,和神职人员拜过年之后,去社务所里面见就行了。」

社务所大门前聚了几个红着脸的男人。年轻则四十岁左右,年长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也有,应该是附近祭祀同一氏族神、前来帮忙的居民吧。千反田落落大方地走过他们中间,打开了正面入口的格子门,而我则有些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虽然自知有些丢人,不过实话说,我还没踏足过大人的社交圈呢。

「请问有人在吗?」

千反田冲着屋内问道。但是没人应声,可能都在忙吧。又喊了两三次之后,终于有位满脸通红的白发男子走了出来。只见他绷着脸用粗大的嗓门说:

「啥事儿?」

千反田轻轻低头行礼:

「新年快乐。我是来代千反田铁吾向各位祝贺新禧的,名叫爱琉。」

听罢,男子脸色一下转晴:

「啊啊,是千反田家的啊。得,您先里面请,我去替您通报一声。」

「好的,麻烦您了。」

我是跟来的折木,打扰了。

男子引我们到了大厅里。纸门围出的客厅起码有几十张榻榻米大,拜其宽广所赐,天花板则显得很低。圆形火炉整然排列,小窗里还能看见红色的火苗。此外,客厅中还摆了几十张桌子,人们都各自选了位置正在吃菜喝酒。屋里不时响起笑声,闹得我都开始觉得热了。

「找个角落等一会吧。」

「啊啊、嗯。」

可能还没到宴会正式开始的时候吧,厅里的座位还空着不少。我和千反田找到房间角落的一张桌子。落座之前,千反田将和服上的黑色大衣脱了下来。本以为那只是件普通的大衣,不过在电灯之下看来,衣服质地有些褶皱,花纹也有点朦胧感。发现我一直盯着看,千反田问道:

「……怎么了?」

「不,只是觉得这质地有些与众不同。」

千反田听罢莞尔:

「非常感谢,这叫绉纱。」

水户黄门一行人走过我脑中(译注:水户黄门,即江户时代大名德川光圀【圀,音国】,在电视剧中为了隐藏身份曾经自称是『越后的绉纱批发商』)。

我也脱下了大衣。我这身便宜货倒是怎么放着都行,不过千反田则从鸭居上找了个衣钩,将自己的大衣挂了上去(译注:鸭居,和室带滑轨的门楣和窗框)。

不一会儿,一位年轻女性拉开障子现身在大厅一角。只见她白衣绯裙,一束长长的头发梳在脑后,全然是一副巫女打扮。话虽如此,女性脸上还戴了个细框眼镜,这和她整身装束不太搭调。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不协调感反倒更让人有一种「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穿着」的感觉。应该不是打工的。如果这是真正的巫女,那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呢。

年轻是没错,不过具体能有多大呢?说不定还不到二十。女性发现千反田后,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接着,穿着红色和服的千反田和身着绯裙的巫女正坐相对。

千反田先行了一礼: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你多多关照了。」

巫女亦郑重应对:

「新年快乐。」

「这是家父托我带来的酒,还望笑纳。」

啊,是这个——我递出酒瓶。巫女则行了个大礼说:

「非常感谢,那我就收下了。」

「哪里的话。区区薄礼,聊表心意而已。」

我不禁脱口而出。千反田掩嘴失笑:

「折木同学,那是我该说的话。」

被这么一说我才回过神来。没错,我只是因为太重而帮忙提着而已,这瓶酒终归是千反田家带来的赠礼,于情于礼都轮不到我来谦虚。完蛋了,受陌生气氛影响办傻事了。

巫女对惊慌失措的我说:

「我家不收薄礼。」

不会吧?想着我看向巫女。只见她一脸认真,感觉不像是开玩笑。

千反田则笑着回应:

「别那么说嘛,还是请你收下吧……虽然的确只是薄礼。」

我终于注意到,巫女的嘴角也带着些笑意。看来千反田与这位巫女认识。估计她们是在开玩笑吧。真是的,吓死我了。

巫女问道:

「你是B班的来着?」

她在说什么?困惑一瞬之后,我意识到自己的确是神山高校一年B班的。

「没错。」

正当我纳闷她为什么知道我的班级时,巫女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福部同学没和你一起吗?」

竟然连里志都知道!这、这就是巫女的神力吗!?荒楠神社的巫女拥有看破别人过去的能力吗!?我今天懒洋洋无所事事的样子也被看透了吗!?

看来我是把内心的动摇写在脸上了,千反田小声在我耳边说:

「这位是十文字佳穗同学。」

谁?

「一年D班的。」

我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巫女。

落落大方的言行举止,挺得笔直的背脊——这些看起来都非常自然。虽然的确觉得她应该到不了二十岁——

「同年级的!?」

但我还是不禁失声叫道。

见状,千反田和十文字佳穗一齐笑出了声。

D班的话,巫女和里志应该同班。原来如此,难怪她认识里志呢。

穿着和服的两人亲密地聊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还在工作中,十文字起身道:

「那我先失陪了。」

说罢她转身准备离开。而千反田则在后面叫住了她:

「对了,我想去见一下伊原摩耶花同学,现在方便吗?」

「伊原……哦,是那孩子啊。我也不太清楚,应该差不多可以了吧。从这边走就能到商店后门,你去看看吧。」

听到神社在职人员自己说出「商店」这个词,我多少受了点打击。那边果然是商店啊。我倒也没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是了……我和千反田一起站起身来,按照十文字指示的方向拉开了拉门。

来到走廊里,一阵微弱的喧哗声传入耳中。我们马上凭其确定了商店的方向。穿着鞋袋的千反田轻手轻脚地快步前行,而我的脚却快被冰冷的地板冻麻了。

来到走廊尽头,我们轻轻拉开木门。

避邪箭、竹耙、不倒翁、护身符,商店里各色商品琳琅满目。负责待客的是三位巫女装扮的女性。不过可能是因为时间关系,已经用不着三人值班了吧——蹲坐在木门前、从门缝里寻找伊原的千反田,一下就看到了目标。伊原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明显比其他两人要闲。与十文字相同,她同样穿着白衣绯裙,脑后也束了个长辫子。

不,不对劲儿。伊原没留长发。如此看来,大概是假发吧。伊原留长头发再束起来就是这种感觉吗?

「摩耶花同学。」

千反田出声道。伊原回头对千反田露出笑脸,看到我又皱起了眉。无奈在不能在客人面前造次,因此她只是微启樱唇,低沉而简短地说:

「不许看。」

大过年的还真是不留情面啊。不想被人看到这身打扮,你干嘛还来打工啊?

「新年快乐。」

千反田小声道。伊原点点头,看了看周遭状况,然后把上身转到木门这边说:

「新年快乐。这身和服真棒啊,非常漂亮。」

「谢谢夸奖。」

「振袖的?」

「不,这件是小纹(Komon)的。振袖要留到大学再穿。」

Komon?『common sense』的『common』?是指『一般和服』吗?连和服界都被英语侵占了?

「我还有一小时就收工了,小千你一会儿要干什么?」

「我可能得去大厅接受招待。福部同学呢?」

「白天来过,不过又赶回去看什么『新春电视剧特别节目 风云急小谷城』了。应该马上还会回来。」

即便说着话,客流也没有停滞的样子。说到底,伊原坐镇的窗口前基本就没什么商品。我反射性地问道:

「你负责什么啊?」

「抽签。还负责指路、失物认领和换零钱。」

现在也有人在伊原面前自行抽签。客人似乎只需扔一百日元到铺着白纸的木盘里,然后完全自助就行了。

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伊原奋力强调道:

「白天可是很忙的!」

她好像也承认自己现在很闲。

不过,这家伙说她白天很忙也未必就是谎话。我也发现,正坐的伊原身边放有一个盆,盆里装满了钱包、手机、钥匙、折叠伞等等的东西。

「帮工的人巡逻很认真,一发现值钱的东西就会马上送到这来。迷路的小孩也有不少。所以你听好了,白天我可是很忙的。」

就算你不那么强调,我也没怀疑你在工作中偷懒啦,一点都没有。

千反田把话题从伊原的工作上引开:

「抽签,感觉真好呢。我也来抽一次吧。」

说罢,千反田站起了蹲坐的身子。看她转身准备离开,伊原出声道:

「哎,你要去哪儿?」

「绕到外面……」

「没关系啦,在这边抽就可以。」

得到店员的许可,千反田从手提袋中拿出钱包,又从钱包中拿出了一百日元。伊原看着那个手提袋说:

「啊,这个也不错。感觉很高档。」

「嘿嘿。」

饰物受到夸赞,千反田也开心地露出了微笑。我觉得有点意外。

千反田和同龄女孩的价值观有些差异。因此,我觉得「因为手提包被称赞而高兴」这种普通女孩的反应和她并不相称。当然,这不过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已。仅仅略知一二却要揣测他人全部,此乃傲慢之过。今年把它改掉吧。

在立下这个不靠谱决心的我旁边,伊原若有所思地嘟囔道:

「也对。所谓手提袋,这种才算是普通的……」

嘛,里志平常提的那种麻布手提袋的确不算多数。

难得的新年参拜,我干嘛不也抽一签呢。于是继千反田之后,我也往伊原手里放了个百元硬币。伊原把二百元放进木盘,然后递了一个六边形筒过来。

「好,请吧……愿主保佑二位。」

这台词不对吧,我说。

先抽的是千反田。她一点点撕开了那张浆糊粘着的小纸片。还没等我开抽,她就用兴奋的声音叫道:

「哇,是大吉!」

那可真是恭喜恭喜了。不过我也得跟千反田学学,希望手里的签别太糟糕。想着,我也撕开了自己的签。

「…………」

「怎么了,折木同学?」

「不,没什么。看来今年想必会好事连连呢。」

伊原看着我,挥起白衣袖子把手指比在面前说:

「……你抽到末吉了吧!」

我的表情就那么好懂吗?叹了口气之后,我将手中的签展示给二人——

『冲天稻穗,鸟食则稀。风折万象,慎行则吉。』

后面以大大的字体写着——

『凶』。

3

凶签很罕见,物以稀为贵,因此凶签是好东西。

从这个完美的三段论来看,今年刚打头我的运气就不错呢。我撇开伊原那如同看待被弃小狗一般的视线,回到了喧闹的大厅里。

千反田非常高兴:

「凶签到底是在怎样的东西呢?我很好奇!」

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端详从我手里抢走的签。新年伊始千反田就好奇了,还真是应了签上的『凶』字。看她实在太过单纯,我不得不开口:

「看我抽到凶签,你就那么高兴吗?」

但是千反田却满脸的莫名其妙:

「折木同学不是不相信这些东西吗?」

嘛,那倒也是。

若问信与不信,我的确是不信。不过低概率事件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发生,要说我全不在意,那也是撒谎。

想着这些,我没能即时做出回答。见状,千反田一下把头探了过来。

「…………」

「怎、怎么了?」

「对不起。」

她突然低头道歉说。

「是我任性了,其实折木同学也很在意吧。」

我想要回应,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总之快还我。」

说着我伸出手。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眼前穿过——一脸严肃的十文字快步走过大厅。

「啊,好的。非常感谢……不过,那张签你打算怎么处理?」

「谁知道呢……」

还能怎么处理啊。只能在神社里找个地方扔掉了吧,不过就这么扔了我也不放心,或许还是系到神木上比较好?想着,十文字又从我眼前穿了过去。说不定她知道什么合理的处置方法。

「…………」

本以为十文字已经离开,不想她又翻了回来。大概是看不过去了,千反田忍不住出声道:

「佳穗同学。」

虽然的确很忙,但十文字好像也没有急到分秒必争的程度。她闻声停住脚步,缓和下表情有些抱歉地说:

「对不起,爱琉。连杯茶都没端上。」

「不,那倒无所谓。出什么事了吗?」

十文字扬了扬嘴角——我已经明白这就是笑容了。在现在这种环境下,估计是苦笑吧。

「算是吧。有个打工的孩子把锅打翻了,待客的丸子汤和甜酒全都在重做。」

「这可是……」

千反田睁大眼睛:

「那孩子烫到了吗?」

「不,没有。他本人往后跳了老大一步躲开了。」

运动神经那么好,为啥还会把锅打翻啊?

虽然多少比白天有所下降,但晚上来的参拜者还是很多。招待来客自然得用甜酒,另外,这边的宴会也马上就要开始了。十文字之所以得在大厅中东奔西走,估计就是因为锅子被打翻了吧。

千反田行动非常果断:

「我去帮忙。」

说着她准备起身,然而十文字却制止了她。我在一旁也觉得这样并不可行。

「不,爱琉你就算了。」

「为什么?别看我这样,其实要说做菜……」

「你的厨艺我倒是知道。不过你就打算以这一身装扮进厨房?」

闻言,千反田恍然大悟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红底彩绣、蝶舞清风的华丽和服,再怎么看也不是能下厨房的打扮。千反田似乎也明白了这点:

「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十文字稍作思考,然后干脆决断道:

「那就去仓库里取点酒糟过来吧。进了门左手边,就放在大面上。」

「好的,左边对吧!」

千反田立刻拨开裙摆站起身来。然后她转向我说道:

「抱歉,能帮我看一会儿手提袋吗?」

她的钱包就装在手提袋里。

不过,就算再怎么信奉节能主义,我也无法安坐看着身着和服的千反田独自去帮忙。

「我也去。」

「真对不住,那就拜托了。」

留下这句话,十文字便快步走出了大厅。千反田自己拿起了手提袋。

要不要穿上大衣呢?我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反正就一会儿的事儿,应该用不着吧。

在大门处,我一边穿着靴子一边向千反田问道:

「她说是仓库,对吧。」

「是的。」

便宜没好货。我这双靴子虽然用的是金属扣,但鞋口很小,只能一点一点把脚塞进去。左脚穿好后,我一边穿着右边的靴子一边说道:

「就是稻荷神旁边那个吧……好,穿好了。」

我将格子门拉开。

寒风迎面吹来,我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提出要帮忙了。

出门不到一秒,我就怀念起屋里的火炉来。

参拜人数似乎没什么变化。院中篝火烧得正旺,周围的人影也没有减少的感觉。估计是先前做好的甜酒还有剩吧,拿着纸杯的身影依旧很多。

「就是那儿吧。」

我指着杂屋说道。不知是不是穿着草屐不好走路,明明出来得很急,但现在千反田却被我落在了后面。

杂屋很破旧,即使在夜暗之中也很明显。木板墙也好房顶也好,看起来都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要是用力踹上一脚,这房子可能真的会像小品里一样塌掉。荒楠神社的经营也已举步维艰了吗?还是说这种院落边角的杂屋根本没有修缮的必要呢?稻荷「正一位」的赤旗立在旁边,然而这么一对比,立着「荒楠神社」白旗的杂屋就更显得破落了。白旗桩子似乎不深,立得不太稳,所以它被一条塑料绳拴在了杂屋屋檐上。真能凑合。

只有一处闪闪放光,那就是门。铝合金制,看着还很新。估计是最近才换的,上个时代的影子可以为证——那扇门还要靠上闩来锁:先上好闩,然后再用挂锁锁上。然而,明明是外来人流集中的元旦,现在门上的挂锁却开着。该说是少根筋还是胸襟开阔呢?或许是屋里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吧。

我拿下门闩,走进杂屋。

「要是有个灯就好了……」

但是屋里却找不到照明设备。想想也是,这座杂屋好像连电线都没拉,没有灯也是理所当然。

「她是说『进门左手边』来着吧?」

一时间,我和千反田困惑起来:这座杂屋进门之后,左手边是一面墙。

「和右边弄混了吗?」

「怎么会,佳穗同学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但是左边没东西啊。」

我看向右边——时值夜晚,屋里又没有照明。杂屋中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

「……没有吧,我觉得。」

「这就是说……」

「还在里面一点吗?」

我一边在黑暗中摸索,一边小心前行。虽然眼睛逐渐适应、视野稍微好了一点,但不注意的话还是会有危险。我慢慢深入杂屋试着寻找酒糟,然而手边却完全摸不到靠谱的东西。

「本来以为是个简单差事,没想到变复杂了啊。」

「那个,折木同学。」

不知是何时接近的,千反田在我背后出声道。那扇铝门好像被风吹得关上了,杂屋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怎么了?」

「怎么说呢,虽然非常难以启齿……」

似乎是真的很难以启齿。只见千反田两手提着手提袋,看起来忸忸怩怩的。虽然一直都有话直说的千反田很少这样,但我还是没有停下在黑暗中探索的手。

千反田非常谨慎地说道:

「……这里是杂屋吧。」

「应该是吧。该说是杂屋呢,还是小屋呢。」

「折木同学是受佳穗同学所托,来拿酒糟的吧。」

「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理由啊。」

「如果是我有误会的话,还请见谅。那个,这里是杂屋。」

我叹了口气:

「那不就得了吗?」

黑暗之中,千反田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不,是仓库才对。」

「哈?」

「应该是仓库。佳穗同学说,酒糟在仓库里。这里是杂屋,而酒糟应该在仓库里。」

……原来如此。用倒置法重复两次,任谁应该都能明白了。

我一时陷入沉默。脑中瞬间闪现自己敲着头说「啊哈,我家没有仓库所以弄错啦!」的图景,不过感觉不太合适,还是算了吧。取而代之,我小声如是回应道:

「你早就发现了吧。」

「呃呃,算是吧,虽然不太能确定。我只是知道社务所后面有个神轿仓库而已。」

「那你就早说啊。」

我时常会靠反咬一口来掩饰害羞。这是坏毛病,一会儿道个歉吧。总之得快点了——甜酒来不及做不说,主要是天太冷。

然而,就在我于黑暗中转身的时候。

杂屋外面,一个醉醺醺的声音道:

「哟,这门开着呢。」

接着,一个极其不祥的「喀啷」声响起。

「咦?刚才那是……」

千反田愣了一下,说。我冲向门口——因为太黑看不清,正确来说应该是「冲向我觉得是门口的位置」才对。很快我就找到了冰凉的铝制门把。

但是——

门却只是咔嗒咔嗒地响。我回头看向千反田。虽然依旧看不清轮廓,但我却感觉到她正满怀不安地歪着头。

「怎么了吗?」

虽然她看不到,但我还是耸了耸肩:

「咱们被锁住了。」

4

「呐,千反田。有没有一种说法说『元旦所做的事情会重复一年』?」

听我这么一问,她思考了一会儿说:

「怎么说呢……我认为应该没有那回事。否则的话,若是说『正月休息的话全年就都会休息』,那就太不合理了……但是折木同学,要说的话,比起剩下的三百六十四天,我更在意现状。」

墙缝间吹进的冷风刺得人脸颊直痛,不过,一丝光亮也随之流入了黑暗之中。我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那片漆黑。

眼前可见的有一把竹制扫帚、一把铁铲、一根填煤用的长棍和一个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的纸箱,再加上身着和服,看起来有些苦恼的千反田。

此外,还有围困我们的四方墙壁。

事到如今我才挤出一句抱怨:

「怎么会这样啊。」

「说得是呢。想来……」

黑暗之中,千反田似乎笑了:

「会不会是不济的签运使然呢?」

我深深叹了口气。

当真是这么回事吗?

……不,不对。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路过的老头酒醉,没确认里面就把门上了闩。其二——也就是根本原因——其实不言自明,但我还是说了出来:

「抱歉,都怪我犯傻弄错了。」

千反田摇了摇头。

「不,一般而言,再怎么弄错也不会被锁住才对。」

话虽如此,但光就弄错地方这点我也该道歉。

所幸,虽说被锁住了,但这里不是无人工厂或是暑假中的校舍。虽然地处院落边角,毫不引人注目,但参拜稻荷神的人络绎不绝。只要呼救,要叫外面的人打开门闩易如反掌。

「那我就叫人了。我会使足了劲儿喊,你最好捂上耳朵。」

再怎么也没法让千反田来喊。于是我做了一两次发音练习。

「啊,等一下……」

该喊什么呢?多少是个高中生,「救命」是不是不太合适啊?「有人吗」如何呢。总之,只要喊出声就能有人注意到了吧。就在我深吸一口气,马上就要喊出声的时候——

「我说等一下啦!」

黑暗之中,突然有个白色东西伸了过来。一个柔软物体冷不防地堵住了我的嘴。我下意识地把声音吞回肚子里,将目光聚焦到近处——捂住我嘴的是千反田的手心。

我被吓得一阵混乱。而千反田则挺直了身子,左手挽着右边袖子、右手捂着我的嘴说:

「对不起,但是请稍等一下。」

她的神色不一般地严肃。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不过有什么必须得等的理由吗?

千反田把手从我嘴边拿开,问道:

「那个,如果现在大声叫人的话,事情会如何发展呢?」

依旧不明所以,我回答道:

「应该会有人来吧。」

「然后,我们就会拜托对方拿下门闩。」

「差不多,接着门闩就会被拿掉。」

「于是门就开了吧。」

「开了啊。」

「如此一来,咱们会被如何看待?」

我一时语塞。

随后,我也逐渐明白了千反田在担心什么。如果被锁的是我和里志就没问题了,换作千反田和伊原被锁也没关系。但事实却不是那样的。

应声而来、帮忙拿下门闩的亲切路人;夜里来到神社一隅、人迹罕至小屋中的我和千反田——我们想要干什么,对方能够正确理解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千反田用很难辨析的小声说:

「要是被完全陌生的人搭救倒还好,可是从刚才起就一直有帮工的人在院内巡逻。他们都认识我。」

我想起走进社务所时,千反田光是报上名号,对方就改变了态度。

「如果被那些帮工的人所救……恐怕就会被误会吧。毕竟酒糟并不在杂屋,而是在仓库里。我们跳进黄河也是洗不清的。折木同学,今天我是代父亲来的。其他时间、其他地点暂且不论,若是在正月的荒楠神社里让人传出闲话,我会非常困扰的。」

我沉吟起来。

光听这句话,难免会有种「太过在乎体面」的感觉。根本不用注意那么多啦——肯定有人这么想吧。但是,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就是因为我,折木奉太郎,不过是一介普通高中生而已。

然而,千反田爱琉所在的世界的确和我稍有不同。在教育行政方面颇具影响力的远垣内家,经营神山市一大医院的入须家,这两家的少爷千金也都认识千反田。在学校的前后辈关系之外,他们还与千反田有着密切的交往。而在元旦的今天,千反田又代替父亲拿着新年贺礼,来到了主持荒楠神社神务的十文字家。

这不是我能判断的世界——我判断道。千反田担心因我呼救引人闲话,这是合理的忧虑还是杞人忧天呢?我不知道。

不意间,虽然只是一闪念,我感到了一丝寂寞。

我浅浅叹了口气说:

「知道了。那怎么办?」

明明墙上到处都是裂缝,可铝门周边却毫无缝隙,从屋里是没法挪动门闩的。

「得想办法找人从外边开门了。还得尽快才行。如果有人因故来到这里,那才绝对会被误会呢。说来,能把事情说明白的对象也就有……」

「佳穗同学……」

「和伊原了。」

「现在想来,趁那人关门之前叫他不要锁就好了。当时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开口……」

千反田黯然道,不过,她的语气一下又明朗起来:

「但是,没关系了!」

「哦?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是的。」

看来她满怀自信呢,想到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好办法了吗。

黑暗之中,千反田露出笑容:

「很简单,打电话就可以了。」

这办法有那么好吗?

「的确挺简单嘛。不过千反田啊,这儿应该没有公用电话哦?」

「你在说什么呢,是开玩笑吗?当然是用手机了。」

开始头疼了。墙缝间吹进的冷风刺人骨髓。

「原来如此,妙计妙计。那就请吧。」

「啊,我没有手机。」

这家伙认真的啊?还是说被现状搅乱了脑子,什么都忘了?我淡然回应:

「我也没有。」

随后,静寂降临。

「……我、我都忘了!这可怎么办啊!」

你还知道慌啊……

除了大声叫人之外,莫非就没有办法走出这个杂屋了?我思考起来。

从杂屋内侧就一定拿不掉门闩吗?虽然头脑里一直如此默认,但还是严谨地探讨一下吧。

首先,我再度考量了一下门闩系统。这扇门本身并没有锁,所以用力的话可以推开一点。而阻挡我进一步推下去的,便是门闩。

就来时一瞥所见,杂屋的外墙和门上装有「コ」字形的铁扣。当然,用做固定的是螺丝还是钉子等等的细节我就没有看得很真切了。不过,就我用了很大力气都没见松动的情况来看,铁扣应该钉得相当结实。最后,一根木棒横穿过所有铁扣——这就是门闩。

若是这样,能不能把门闩横向挪开呢。如果这座杂屋用的是上卡式门闩,打开一点门缝之后,还能想办法一点点将闩木抬起拿掉。但侧滑式就没办法了。

结论:从杂屋内侧无法拿掉门闩。

但是……

「开门的办法并不仅此一种。」

听到我这句话,千反田「咦」地反应了一声。我指向铝门说:

「打个比方,只要把这扇门整个拆掉就行了。这门是怎么装的呢……」

黑暗之中,我将目光投向门和墙壁的连接处。门框上下各装了一个合叶。嘛,这是最普通的装法。

这一安装方法的问题就是:要想拧下螺丝将合叶拆掉,我就必须先把门打开。若是关着门,螺丝头就会被夹在门缝中,连看都看不见。

拆掉合叶的方法行不通。

「还有……」

「那个,折木同学。」

感觉千反田的声音有些苦楚。

「嗯?」

「该怎么说呢,是我忘记了。我忘了折木同学没有手机,所以才拜托你不要大声喊人……但是,事已至此就要另当别论了。咱们叫人吧。这么下去的话,折木同学你……」

我?我怎么了?千反田有些支支吾吾地说:

「……你会感冒的。」

嘛,确实。现在我也冻得浑身直哆嗦。本以为拿个酒糟连一分钟都用不了,所以我就没穿大衣。光穿个毛衣果然很冷——话虽如此,也没冷到无法忍受的程度就是了。

「但你还是担心咱们会被误解吧?真到走投无路时我会立刻喊人的。不过在那之前,让我再想想办法。」

「折木同学……」

千反田在黑暗中低下了头。虽然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但我还是尽力挤出笑容说:

「别担心,没问题的。虽然门推不动、合叶拆不下来,但是尚未探讨过的逃脱方式还有四种呢。」

「咦,还有那么多?」

「没错。」

我一个个地折起手指开始列举:

「第一,破门而出;第二,破壁而出;第三,掘地而出;第四,破顶而出。」

折起四个手指后,我的右手就只剩小拇指还伸着了。千反田没有回话。虽说没有回话,但我能感到她的愕然。

不过,我也不是在开玩笑。过去,里志借我的福尔摩斯里面有『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方法后,不论多令人瞠目结舌,剩下的也是正确答案』这么句台词。印象中是这么说的,错了也别怪我。

我用拳头顶了顶墙面。

「只要你想,不论哪种都是可行的。虽然门本身很坚固,但是它所凭附的墙壁很脆弱。只消踢上几脚,合叶周围就会坏掉的。

说到底,这墙板本来就有点朽了。只要有工具,没多大功夫就能打破。」

「这、这……」

果然,千反田出声制止道:

「这可不行!就算再怎么老旧,这也是荒楠神社的房子!」

「果然还是不行吗。」

她应该生气了吧。就算不管千反田生不生气,太过野蛮的行径也会把帮工者吸引过来。若是为了逃脱而招人耳目,那就本末倒置了。如此想来,天花板也不用考虑了。剩下的就是……

「地道战术了吗。」

所幸,杂屋墙边就立着把铲子,而且铲尖还很尖锐,看起来正合适。另一方面,地上也没铺地板。原来如此,屋内之所以酷寒异常,想必也有没铺地板、冷气可以直接由地面传来的缘故吧——我突然想道。

「……要挖吗?」

「得花多长时间呢……」

感觉明早之前应该能挖出去——只要我没在中途累倒。

逃脱策略的大方向尚待斟酌。这里是杂屋,工具倒是有一些。但是在现阶段,其中并没有能让我们逃出这里的「符合需求的东西」。铲子,扫帚,除了可以填煤用、还能当旗杆的长棍,固定太鼓的架子。另外,纸箱中还有大量的碗……这些东西能干什么?

冷风从墙缝间灌入。

这些东西,到底还是难堪重用。不打开门就不可能逃出杂屋,毕竟这房子连一扇窗户都没有。然而我们越这样拖下去,被第三者救出时就越难解释清楚。说不定大声喊人还利落一点。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了。这是固执使然吗?不,我应该没有那么固执才对。我只是看千反田真的很担忧,所以想替她想想办法而已。再者说,外面的世界多精彩!

因为渴望自由,我从墙缝间看向「外面的世界」。

明明只是很小的缝隙,视野却意外的宽广。旺盛的篝火分外耀眼,真好啊,看着都暖和。待客用的甜酒还有剩吗?我们帮工不成,想必给十文字添了不少麻烦吧。

正想着,我看到一个略带酒气、明显不像参拜者的老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应该是巡逻的帮工人员吧。

「啊,他到这边来了。」

转头一看,千反田也在别的墙缝处观查外界。我找的缝隙在及腰高度,而千反田却在与目同高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缺口。就这样,她的手提袋贴在了蹲坐的我头上。

老人并没有走到杂屋旁边。从行进方向来看,我还以为他是要去稻荷神那边,不想老人转头捡起一个东西之后,马上就又翻了回去。

「他在干嘛?」

听到我的嘟哝声,千反田有些缺乏自信地说:

「应该是捡到什么东西了吧,好像是手机挂链之类的。」

「你能看清啊?」

「差不多……吧。」

「这种距离都行?而且还是在夜里?」

她极度认真地回答我说:

「我的夜间视力很好。」

视力超过2.0不说,还有夜视能力吗……不光是视力,千反田的听觉和嗅觉也很灵敏。另外她那么擅长做菜,或许也有味觉敏锐的原因。

就在说话的当儿,我看丢了老人的行踪。不过千反田似乎还一直保持着监视。过了一小会儿,她小声说道:

「啊,他去上交了。」

「上交?交到哪儿?」

「应该是社务所吧。啊,行人太多,已经看不见了。」

这时,我的脑中闪过了一个主意:

「……我说千反田啊。眼前这面墙,只是稍微破坏一点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5(side B)

「新春电视剧特别节目 风云急小谷城」剧情编排十分新颖,非常有趣。整部片子最棒的就是开头的桶狭间一段:今川义元被描绘成一位盖世无双的豪杰,顶着大雨厮杀于织田军中,简直是万夫不当。在别的电视剧里,这绝对已经算是剑豪级别了。既然如此,取下义元首级的毛利新介自然也是个英雄。看到开头义元和新介在尸山血河中白刃相向那一段,捧腹之余,我也看透了这部片子的喜剧本质。

我的缺点就是容易受外界影响,不过搞不好这也是个很大的优点。我一边哼着电视剧的主题曲,一边悠哉悠哉地回到了荒楠神社。我随手翻开手机,又确认了一下摩耶花的邮件——

『小千和折木已经来了,你到社务所里等会儿吧。』

唔唔,工作中发邮件可不值得鼓励啊。

我晃着手提袋穿过参道,以轻快的步法跳上石阶,接着从求购吉祥物的人群旁边走进了社务所大门。

刚一打开格子门,我就撞见了十文字同学。理所当然,她整齐地穿着巫女装束。比起她来,摩耶花那身打扮果然还是欠了点功夫。

能这么快遇到熟人或许得算是幸运。不过,我有点不擅长与这位十文字同学交流。总之先用我最拿手的开朗声音打个招呼吧:

「哟,十文字同学。新年快乐。」

与在班里相同,十文字投来的目光中没什么兴趣。话虽如此,她依旧十分礼貌地说:

「新年快乐。」

出乎意料的是,她又问了我一个问题说:

「福部同学,你看见千反田了吗?」

千反田同学?不在吗?

「我才刚来。」

「这样啊。」

十文字同学微微蹙眉。出什么事了吗?

对我留下一句「很抱歉不能为你带路,你不用客气进来就好,大厅里生着炉子。」之后,十文字同学就安静地拐进了走廊一角。本来我就想自由行动,这可是求之不得。

在去大厅之前,我突然转念想从后门看看摩耶花。虽然是头一次进入这所房子,但大致的方向我还是知道的。途中遇到了几拨饮酒的人,不过他们看我摆出了一副「我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的表情,也就没说什么。

应该是这吧?我试探性地拉开一扇木门。猜对了。穿着白衣绯裙在门前正坐,面色有些疲惫的正是摩耶花。大冷天的工作这么久真是辛苦啦,还有三十分钟就结束了哦。

虽然白天她忙得晕头转向,都没怎么好好说上话,但现在就没问题了。我小声叫道:

「摩耶花。」

「……阿福。」

是错觉吗?摩耶花好像脸红了。要说不是错觉的话,理由我倒很清楚——她还在为自己的打扮而害羞。一般人穿几个小时早该习惯了,然而她却不行。不过就这点来看,摩耶花今年果然还是摩耶花。

「新年快乐」这句话白天已经说过了,现在就暂且说句「辛苦了」吧。可能是心神俱疲,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摩耶花只是像小孩一样点了下头。

正想着,她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回神动了起来。只见她从大概是装着失物的盆中拿起了一个手帕:

「呐,阿福。你见过这个吗?」

那张手帕以蕾丝饰边,看似纯白又非纯白,准确来讲大概是珍珠白吧。简而言之,那手帕看起来很高档。虽然没有明确见过的记忆,但要问我是不是没见过,我还真说不好。

「不好说。」

我歪头回答。摩耶花不太确定地说:

「小千好像有条这样的……」

啊,的确。千反田同学倒的确可能会用。不过这种东西,多少还是不方便往学校带吧。

我笑着说:

「有失主的线索不是好事嘛,等千反田同学回来再问问就行了。」

「嗯,也对。」摩耶花挤出一个算不上开朗的微笑,说道。

5(side A)

「……没人来帮忙呢。」

千反田守着墙缝,冷不丁地嘟囔说。我也低声道:

「我觉得大方向还是不错的……」

吹进杂屋的冷风又变强了。这是自作自受——用铁铲破坏墙壁的正是我自己。而现在,冷风就在从那个缺口处嗖嗖地往里吹。真冷。冻死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的破坏范围其实很小。我只是稍稍扩大了既存的墙缝,让千反田的玲珑小手得以出入而已。

我们无法自力逃出这间杂屋。

这是我下的结论。虽然杂屋并不引人耳目,但路过的人流量还是很大的。神不知鬼不觉、而且还简单稳妥的逃出方式根本不存在。要是有扇窗户,或许我还能想想办法,试着从屋里把门闩拿掉。

既然自力不行,那就只有求助了。我们只能与伊原或是十文字联系。虽然我和千反田都没手机,不过嘛,即便到了高度信息化的现在,人类应该也还保有着一些原始的通信方式才对。

幸运的是,伊原以巫女之姿在此打工,而且还负责失物认领。她说过,帮工人员巡逻很认真,只要捡到稍微值钱的东西马上就会送过去。

这就是说,只要将值钱的东西扔出去,那它就很可能传到伊原手里。

到这都还没什么问题。实际上就我所见,我们「掉落」的东西也的确被帮工者捡起拿到了社务所。

但是,问题并未得到解决。东西能够传到伊原手里,求助之意却无从传达。

我叹息道:

「光一个手帕,果然还是不行吗。」

我们选了千反田的手帕作为「失物」。一来它是帮工者会捡起上交的「值钱物品」,二来千反田就把它带在手边,三来伊原也明确知道那是我们的东西。

千反田离开木墙。

「的确呢。摩耶花同学应该见过那条手帕好几次才对……不过,可能不是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吧。」

即便伊原认定那就是千反田的手帕,前路也还很长。我们必须让伊原这么想才行:

『这东西是在杂屋附近捡到的。为什么千反田爱琉会在那儿呢?她不是在大厅里吗?啊,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光靠手帕还是不行吗。

那就下一个。能让伊原对我们所处的窘境一目了然的东西……应该是什么?

6(side B)

大厅中,宴会开始了。

屋里还有空位,我也不是那种孤身一人就会发怵的性格。不过无聊果然还是无聊,于是我很快走出大厅。

可去的地方只有摩耶花那。虽然也曾担心会打扰她工作,而且旁边还有另两个人,不过刚才我们和那两位也聊得很开心。当时,摩耶花对二人如是宣言道:

「我在追这家伙。」

估计是一起工作久了,三位巫女产生了连带感吧——那两人完全站到了摩耶花一边。她们是哪儿的学生呢?感觉不像神山高中的。

我一拉开木门,发现是我的摩耶花就挥了挥手。话虽如此,只要穿过木门门槛,我就会出现在待客窗口前。就算客人再怎么少了,那样也不合适。因此我只能尽量把头往屋里探。

「阿福,你快看看这个!」

摩耶花递出一个牛仔布的折叠钱包。啊,这个我肯定见过。

「这不是奉太郎的吗?」

「是吗,那笨蛋好像弄丢了。」

「嘛,毕竟奉太郎破绽太多。」

感觉上,奉太郎似乎总在帮千反田同学解决难题,但那只是因为「特殊情况才会给人留下记忆」而已。在平日的社团活动中,奉太郎经常得劳烦千反田同学和摩耶花帮忙。印象中,今年……不,去年暑假,我们借摩耶花关系之便去温泉旅行的时候,奉太郎还晕过堂来着。

总之,奉太郎丢个钱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咦?之前那个手帕是不是千反田同学的,摩耶花也怀疑过吧?

「不过感觉不太对劲,我稍微看一下。」

说着,摩耶花打开了钱包。偷看别人钱包实在是太卑鄙了!不过我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次就……

摩耶花精辟地总结出眼前所见:

「空钱包一个。」

无论是放纸币还是放零钱的地方,全都空无一物,分文不见。

「这很奇怪吧?折木也是来新年参拜的,香油钱总得装上点吧?」

「不,这倒没什么奇怪的。说不定他把所有钱都扔做香资了。」

「你说他?」

我也觉得不大可能。不过,他会有什么强烈的愿望也说不定。我指着钱包说:

「奇怪的是装卡的地方。奉太郎也有些积分卡会员卡什么的,但是那里却空空如也。」

「啊,嗯。也对。」

「这个应该不是奉太郎的钱包吧?」

摩耶花否定得很坚决:

「不,这个绝对就是他的。」

「……为什么?」

「钱包的拉索环上系着这个。」

摩耶花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纸团——那是张皱巴巴的小纸条。

接过之后我就明白了,这是张神签。

「你看看。」

我闻言打开折着的签……一看我就笑了:

「凶!凶!呜哇,荒楠神社真是不留情面啊,竟然有凶签!」

不过,摩耶花给我看凶签并不是为了搞笑。她嘴角带着苦笑,声音却十分严肃:

「那张是折木抽到的,『鸟食则稀』什么那些完全一样。折木把凶签系到钱包上,然后钱包丢了。」

原来如此。

我意识到自己的眉头皱了起来。看我突然陷入沉默,摩耶花担心地说:

「阿福?」

「……那,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吞了吞口水:

「都怪奉太郎把这个不吉的签系到钱包上,钱包丢了不说,里面的东西还都被拿走了!」

奉太郎真可怜,新年伊始就突遭横祸啊。

这签的威力也令人畏惧——没想到它真得能给奉太郎招来霉运。此等趣事我又怎能放过。

我从自己的钱包中取出一百日元:

「摩耶花,让我也抽一张。」

6(side A)

「没人……来帮忙呢……啊啾!」

千反田打了个喷嚏。

想她完全没说怕冷,我还以为没事,看来果然还是不行啊。我是男的没穿过和服,不过无论怎么看,那身衣服的御寒性能也好不到哪去。

「你没事吧?」

听到我这毫无新意的提问,千反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

「还好……要是披上道行就好了。」

「道行?」

「没错。就是那件黑色绉纱的。」

哦,是那件大衣啊。原来叫道行啊?真是充满了日式风情。

「我也后悔没穿着大衣过来。」

「这里……果然还是有点冷呢。」

可不止是「有点」而已。直说了吧,我已经快被冻到极限了。要是兜里没装着暖包,我肯定早就放弃抵抗,直接大声求救了。

现在,我的口袋里除了暖包还装着很多其他东西:千元纸币、零钱、CD店的积分卡。

扔出钱包是我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其实用千反田的钱包效果应该更好。若是把我的凶签系在她的钱包上,伊原应该也会感到疑惑。那么一来,她会察觉到事态不对也说不定。

但是我犹豫了一下。千反田手边的钱包,并非平常在学校小卖部买面包时用的那个。钱包也要算做正月着装的一环吗?在千反田扔香油钱的时候我瞟到了一眼,今天她的钱包好像是真皮做的高档货。

只要把内容清空,就算钱包被人私自昧下,损失也不会太大。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千反田的钱包怎么看都像是装了不少钱的。如果被帮工者之外的人捡到,他们很可能连看都不看就据为己有,那就麻烦了。

没办法,我只能掏空自己的钱包,然后再系上凶签强调「此物属于折木奉太郎」。既然有纸,何不写个「来帮忙」之类的留言呢?想是这么想,无奈四下并没有笔,我又找不到什么代用品。虽然姑且用指甲划上了那几个字……不过系到钱包上的凶签已经褶皱,字迹应该认不出了吧。将签折起放到钱包里面倒是不会皱,但那样「钱包属于我」这点又不够明显。到底该选哪边呢?我犹豫了一阵。

就结果而言,我好像选错了。钱包应该已经传到了伊原手里,但她却没来帮忙。先是千反田的手帕,然后是我的钱包,她应该已经开始疑惑了……但是,还没到能让她搁下工作,前来一探究竟的程度。

「……抱歉,千反田。可能已经不行了。」

若是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受寒的千反田身上,那我大概会显得很有自我牺牲精神。但是我也很冷。如果把毛衣脱掉,我就真的可能患上低体温症。

千反田对我笑了笑,说:

「哪里的话。让你迁就我的任性这么久,我才该道歉呢。」

「那不算任性,得说是责任吧。」

「……话虽没错,但那成不了牵连折木同学的理由。咱们叫人吧。多少传出点闲话是无可奈何的。」

明明都已忍冻这么久了,真是可惜。但我也已经黔驴技穷了。想不出办法的话,再做拖延也是无用功。我点了点头。

然而,在最后的最后——

「啊,福部同学应该已经到了吧。」

听到千反田的这句叹息,我想起了一个被遗忘的办法。没错,里志应该已经到了。都已过了这么久,他自然也应该到了。

为了逃出杂屋,我首先考虑了物理上的办法。觉得不可行,我又转而试着与伊原取得联络。但是,可以联络的人并不只有伊原而已。还有里志!要是里志就行!

啊啊,偏偏没有工具!

「千反田,你有绳子之类的东西吗!?」

被我突然暴涨的气势吓到,千反田战战兢兢地说:

「绳、绳子吗?」

「大概这么长……有五十厘米就够了。只要找到绳子,我就绝对能把咱们所处的窘境传达出去。」

千反田开始上上下下地拍了拍自己——她是在找哪里有绳子。

「草屐的带子……」

「太短。」

「啊,手提袋上有绳子!」

我摇摇头:

「那个不行,手提袋还要用。」

大概是摸不着头脑吧,千反田歪了歪头。话虽如此,她还是先把疑问放到了一边。

「那折木同学的鞋带怎么样?」

「……对啊,还有这招呢!」

我意得志满地看向自己的脚,然而马上就又泄了气。平常穿的运动鞋自然没问题,只要把鞋带拆下来就行。但是,今天我穿了没有鞋带的靴子。倒不是想装成熟,只是神社院内残雪未消,不穿双稳当点的鞋子就会很危险。屋漏偏逢连夜雨,说到底还是不走运。

「如果实在需要的话……」

千反田将白皙的手按在了腰带上:

「或许……可以用束腰带。」

「是绳子吗?」

「是。」

点着头的千反田,不知为何稍稍别开了脸。我没在意这些细节,继续问道:

「拆着麻烦吗?」

「嗯,差不多算是吧,得花点功夫。」

问到这里,一股不安突然闪过。

「我说千反田啊,我对和服不太了解——」

「…………」

「拆掉束腰带的话,衣服没问题吗?」

千反田的反应相当不干脆。她低着头小声说道:

「腰带……大概会……松掉吧……」

「开什么玩——那肯定不行吧!」

「果然还是……不行吗?的确,要再把腰带弄好很费工夫……」

不是那个问题。就算我叫的是里志,如果到时候千反田衣冠不整的话,呃,怎么说呢,看着太不成体统。那么一来,我们现在所做的各种担心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除此之外的绳子……」

容我思考一下。

杂屋中有一把竹扫,一把铁铲,一根填煤用的长棍,一个太鼓架子之类的东西,一个挂着旗子的长杆,还有一个纸箱,箱里则是大量相同花纹的碗。在这些东西里,我只要找一根绳子就行了……要是有刀具的话,我就可以切下固定扫帚的麻绳。用铁铲能切断吗?不,说到底那绳子长度也不够。

大概是耐不住沉默的气氛了,千反田畏畏缩缩地问道:

「请问……为什么有了绳子,咱们就能向福部同学求助了呢?」

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哪儿有绳子?我都快冻僵了。

7(side B)

摩耶花失声叫道:

「为什么!?」

不过想想也是当然——又有失物送过来了。这次是一个手提袋,并非我用的那种便宜货,而是比较适合和服女性的雅致款式。

而摩耶花之所以惊讶,就是因为那袋子属于千反田同学。据摩耶花说,我来之前,她曾在千反田同学拿钱包时见过这个袋子,所以记得很清楚。手帕,钱包,然后是手提袋。连续三样失物。这也是奉太郎的「凶」签所为吗?顺便说一句,我抽的是中吉。虽然比上不足,但要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

「据说这个也是在杂屋旁边捡到的。他们在干什么啊?」

紫罗兰底,编绳束口,袋上则绣着几个鞠球。真不错。不过这个明显不能给男的用,所以我也不会拿自己的去比就是了。

「上面好像还栓了条很脏的绳子。」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绳子?」

「嗯,你看。」

摩耶花举起手提袋。的确,在袋子下方围系着一条绳子。底部被绑住的手提袋。我恍然大悟——

这、这个是……

坐在地上的我一下跳了起来。摩耶花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我说:

「怎、怎么了,阿福?」

「摩耶花,杂屋在哪儿?」

「就在那边,稻荷像附近。」

「我去去就来!」

我快步跑出社务所,在星空下全力奔驰。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奉太郎、千反田同学,我现在就去救你们!

7(side A)

「里志的话,肯定能明白封着口、束着底的手提袋有什么意义。」

该做的都已做完,我也饶有余裕地向千反田说明道。订正,我是在被冻得即将完蛋的状态下说明的。

「那家伙知道很多没用的事。」

千反田也冻得直哆嗦。但好奇心好像盖过了肉体上的痛苦,她探过身来催促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不明白。」

「手提袋是袋子。把袋子的口和底都封上的话,中间的东西就被关起来了……这意味着『瓮中之鳖』。」

黑暗中,千反田弯了弯白皙的脖子:

「我明白……了?」

明显是不明白嘛。我笑了笑:

「不是我想的。这是历史上的一个事件。你知道姊川之战吧?」

千反田很擅长这种教科书里的东西。她流利地回答道:

「是1570年织田-德川与浅井-朝仓的战争吧,最后是织田信长赢了。」

「在那之前还有个很有名的故事……不知你听过吗?名字叫『金崎的退口』。」

这种教科书里没有的东西,千反田就不擅长了。她歪了歪头。

我简洁说明道:

「在信长进攻朝仓时,他的妹夫浅井叛变了。因此,信长的妹妹送了一个小豆袋给战场上的他。那个袋子上下都被绑住,信长看过之后明白了其中意味——妹妹是想说信长已成为了瓮中之鳖……嘛,有几成是虚构的就不知道了。」

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这些知识其实都来自于我跟里志借来的漫画。那部漫画……我想想,应该是暑假温泉合宿时看的。那时了解的这个插曲,在我今天白天悠闲看过的「新春电视剧特别节目 风云急小谷城」中,又出现了一遍。当时我还想,一个袋子也能传达那么多信息?干嘛不多花点工夫好好写封信?……然而就现在而言,若是信息传达不到,我反倒会非常尴尬。

嘛,估计没问题吧。反正里志也很闲,他肯定会像我们一样到伊原那儿去。看到手提袋他就会懂的。毕竟漫画就是那家伙借我的,而且他也看了今天的「新春电视剧特别节目 风云急小谷城」。最重要的是,要论谁比较容易受刚看完的东西影响,他想必能数得上号。只要看见被绑住的手提袋,他就应该能想起那个历史故事。

「还有那么个故事啊……」

千反田终于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星光照到她的侧脸上。

看样子连钱包都确实传到了伊原手里,所以我们不妨相信,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也会被巡逻人员送到那边。否则的话,手提袋我是不敢扔的。

不过若要传达信息,下面那条绳子就必不可少了。光一个手提袋基本上什么都说明不了。然而,杂屋里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绳子。没有道具一切就都是空谈——虽然也曾有过这种担心,但我很快发现,那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根本没必要在杂屋里面找。

这座杂屋的墙壁很脆弱。我一面在心中默念抱歉,一面破坏了木墙的一角。这么一来,墙上已经被我掏出了两个洞。因为只是单手得以进出的大小,千反田也就默许了。

接着我站到太鼓架子上。目标是杂屋天花板附近,屋檐正下方一带。

我把手从刚掏的洞里伸出,寻找绳子……杂屋外墙边竖着一面写有「荒楠神社」的白旗,因为根基太浅立不住,人们便用一根塑料绳把旗杆固定到了杂屋屋檐上。我的目标就是那根绳子。只要求一只手的话,杂屋外面的世界也是可以触及的。

就这样,我凑齐了『瓮中之鳖』所需的道具。接下来就看里志了。嘛,应该没问题吧。

喀啷——铝门传来声响。接着又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奉太郎,你在吗?」

千反田朝我看来。因为惊讶,她那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耸耸肩,回应里志道:

「帮大忙了,我都快冻死了。」

「社务所里有暖乎乎的甜酒哦~我马上开门。」

甜酒吗,我们就是为了它才落到这般田地的。不过事已至此,热甜酒当然是多多益善。

咯啦啦,咔嗒。铝门缓缓打开。

在月光与火光的照耀下,里志笑着说道:

「呀,新年快乐。」

「哟,『开』年快乐。」

经冬风一吹,千反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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