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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为形体注入生命

太阳被薄薄的云层覆盖的午后,缇娜夏正在训练场的一隅与斯兹特进行模拟对决。

以士兵的剑技来说,他的速度与强度都无可挑剔,但以累积了实战经验之人的角度来看却缺少了意外性。以结果来说,缇娜夏总能漂亮地看穿斯兹特的攻击并将其弹开。

魔女微微改变站立位置的同时挡下剑击,斯兹特对此感到不耐地挥下浑身解数的一击。

然而,这击甚至没被挡下。

缇娜夏侧身后朝他踏出一步,并在几乎要被击中的位置闪过剑刃,接著如跳舞般顺势挥剑,以优美却确实的速度试图砍下男子的首级──然后在前一刻收手。

「好,结束。」

「又、又输了……」

「你必须事先预测对方下一步的动作,或是提升速度或力量才行喔。」

斯兹特沮丧地垂著头,缇娜夏则独自将剑收入剑鞘。这把剑并非借来的,而是她自己的佩剑,比一般的剑来得细长。实战时,她多半会佩带拥有魔法力量的剑,但现在这把是普通的练习用剑。

魔女摸了摸头发,确认刚才扎起的地方有没有乱掉。此时,一只手从后方放在她的头上。她抬头望向身后,只见契约者站在后面。

「奥斯卡,怎么了?」

「我偶尔也要活动一下筋骨,你来当我的对手吧。」

「我由衷拒绝你的提议。」

缇娜夏往他的身后瞥了一眼,等候指示而随行的女官随即跳了起来。魔女维持严肃的表情向名叫蜜菈莉丝的少女挥了挥手,少女便面红耳赤地低下头。缇娜夏见状露出了微笑。

「虽然你说要活动筋骨,可是有守护结界在,你可没办法跟人对决喔。」

「这么说来确实是这样呢。能暂时解开吗?」

见奥斯卡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口吻说道,魔女耸了耸肩。

「因为很大费周章,我并不想解开。不过,我有事先做好钻漏洞的方法。」

「真是准备周到啊。」

缇娜夏张开自己的右手给奥斯卡看。她稍微集中意识的同时,食指出现了一道小割伤。奥斯卡看到渗出来的血后皱起眉头。

「你在做什么?流血了。」

「我是故意的。」

缇娜夏浮上空中,以食指滑过他的耳后,嘴巴凑近他的耳边低语:

「我的血附著在你身上的期间,结界效力便会减弱。虽说这样还是能弹开强力的魔法……请你当作是把竹篓的洞口撑大那样。因为会有危险,请别跟其他人提起。」

「知道了。」

奥斯卡以单手搂过浮在空中的她,此时亚尔斯正好走过来,向他行了一礼。

「殿下,您要练剑吗?」

「毕竟最近疏于练习嘛,你要奉陪吗?」

「务必。」

奥斯卡放下魔女,从亚尔斯手上接过剑。自他手中解放的缇娜夏,与蜜菈莉丝站在一起观战。

──虽然早已明白,但奥斯卡真的是强到很有意思。

奥斯卡的强大,甚至让一开始面露苦涩观看的缇娜夏,从中途开始便只能发出乾笑。

平常是由亚尔斯连战连胜,陪好几名士兵进行训练,现在却由奥斯卡负责这项工作。他接连轻松地打败拥有将军地位的亚尔斯以及武官美蕾蒂娜,令士兵们带著尊敬之意注视著下任国王。平常就敌不过亚尔斯的缇娜夏,也环起手臂观察著眼前的景象。

「还有谁要上吗?」

奥斯卡用剑腹敲打著肩膀,扫视四周。然而或许是已经轮过一轮,没有任何人自告奋勇。

此时,缇娜夏的眼神与一脸愉悦的他对上,让她涌起不祥的预感。尽管她集中魔力试图转移离开,契约者却早一步向魔女招手。

「缇娜夏,你来。」

「我拒绝!」

「干嘛马上拒绝啊?」

「因为这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这算是修行喔。」

然而魔女仍旧吐著舌头拒绝。

奥斯卡感觉很有意思地看著这样的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将剑放下。

「你可以使用魔法喔。」

「你想变成焦炭吗?」

「至少能弹开一定程度的魔法吧。」

缇娜夏歪著头沉思半晌。

──确实,如果是一击就会造成致命伤的强力攻击魔法,就算是她所施放的魔法,缇娜夏设下的守护结界也能将之弹开。但扣除那些,依然有好几种能轻易让人失去战斗能力的魔法。

难道说,他很熟悉没有前锋的魔法师会如何战斗吗?

缇娜夏望著他充满自信的眼神,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混杂著希望、好奇心及豁达的感受。至今为止,别说是特化为最适合战争的缇娜夏,连能够杀死其他魔女的人类都尚未出现。

然而,眼前的男人有那种可能性──能杀死她的可能性。

缇娜夏下定决心,注视著奥斯卡。

「好啊。不过我有个条件。」

「是什么?」

「请你用阿卡西亚。」

此话一出,现场立刻鼓噪起来。

拥有绝对魔法抗性的王剑是魔法师的天敌。过去的持有者只是挥出一剑,就将足以把一国灭亡的凶残魔法师砍倒在地。由于她提议要进行一场胜负难料的对决,众人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然而,当事者奥斯卡只是露出对此很感兴趣的眼神。

「没关系,不过阿卡西亚的剑刃可没有磨钝喔。」

「要是被磨掉了可是很严重的事啊……相对地,请让我也更换武器。」

「知道了。」

奥斯卡一脸愉悦地笑道之后,吩咐蜜菈莉丝把阿卡西亚拿过来。

经过大约十分钟后,准备就绪的两人来到比平常比试的地方稍微宽敞之处,两相对峙著。

奥斯卡和平常一样佩带著阿卡西亚;相较之下,缇娜夏则是携带了两把长短不一的短剑。这些是她在离开塔时,为了以防万一吩咐使魔带来的武器。奥斯卡一脸意外地望著她的武器。

「原来你是二刀流啊?」

「原本是。我平常会把手空下来,但既然你拿那把剑,施展魔法障壁就没有意义了。」

「原来如此。」

缇娜夏手上的两把剑都带有魔法效果,但对上阿卡西亚也无法发挥作用,她只是觉得用起来顺手罢了。她在手中确认久违的握柄触感。

站在对面的男子轻声搭话。

「随时候教。」

士兵们害怕被卷入魔法之中,与两人拉开好大一段距离。即使如此,待在训练场的所有人都屏息以待,观望著这场前所未闻的对决。

缇娜夏随著呼吸调整精神,抬起脸后,直视著奥斯卡湛蓝的眼瞳。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你用全力应战。」

讲完这句话的同时,她的身旁浮现出七颗光球。

奥斯卡微微眯起眼睛,魔女则以混杂著吐息的声音低语:

「──去吧。」

随著那声低语,光球以不同的速度在同一时刻袭向奥斯卡。

有两颗同时从正面与右侧袭来,在即将打中奥斯卡之际被阿卡西亚双双砍落。下一颗在被捕捉到前改变轨道,滑出一道弧线后试图绕到目标背后。

奥斯卡毫不迟疑地往前踏出一步,将两颗从左边飞来的光球同时扫落。紧接著,魔女的剑从右侧刺了过来。他以阿卡西亚的剑柄挡下不偏不倚地瞄准其脖子的攻击,并顺势弹开。

然而与此同时,他的左脚踝感到一阵疼痛。就在他转身接下缇娜夏一击的瞬间,绕到背后的光球趁机撞了过来。

奥斯卡将疼痛甩出意识的一端,沉下腰闪开魔女突刺过来的短剑。她的动作犹如舞蹈,却猛烈地砍了过来。

奥斯卡将那把剑使劲弹开后与她拉开距离,再度砍落袭来的光球。

可是他无法闪过最后一颗。右肩被光球击中,疼痛与麻痹感随即传到手臂上。

「风啊!」

魔女丝毫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大喊一声。她制造的风刃随即从四面八方袭向奥斯卡。

奥斯卡硬是施力,靠著还残留麻痹感的左脚往左一跳。他用阿卡西亚抵销唯一一道可能会造成致命伤的风刃,其他的则是牺牲一层皮肤硬撑过去。

从未经历过的攻击接二连三袭来。

一股不可思议的亢奋感支配了奥斯卡全身。

他的意识比以往更加集中,察觉到魔法袭来之处会有不同的氛围。他感觉在变得敏锐的视野中,似乎能看见平常完全感受不到的魔力凝聚在哪里,以及会描绘出何种轨道后出现。

以风刃为诱饵打算攻击其背后的不可视之绳,被阿卡西亚一刀砍断。

看到自己的构成四散,缇娜夏露出微笑。

──他本来就有天分,而且感觉很敏锐,每一个瞬间都在变强。

她以右手的剑在空中一挥。从被切开的空间中台起一阵热风,形成漩涡袭向奥斯卡。与此同时,缇娜夏跟在后面往前冲。奥斯卡当机立断砍断热风漩涡,缇娜夏则趁机跳到他的左侧,并掷出短剑。

如果是一般人,肯定没办法瞬间反应过来。然而她竟看到自己抓准时机扔出的短剑,被奥斯卡以左手轻易抓住握柄。反应之快连魔女也瞠目结舌。

「回来。」

小声的命令传来,短剑随即从奥斯卡的手中回到原本的持有者手上。

「这是怎样?」

「它就是这种剑。」

奥斯卡一脸傻眼的同时,缩短了彼此的距离。

缇娜夏以右手的剑接下砍过来的阿卡西亚。一个回合、两个回合过去,她光是应付比亚尔斯的剑更快的攻击就已竭尽全力,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使用魔法。她尝试拉开距离往后跳,但对方同时以相同距离往前踏出一步。这让魔女内心咂舌,只能弹开袭来的阿卡西亚。

此时,她的手肘擦到了阿卡西亚的剑腹。

感觉到冰冷触感的同时──体内的魔力从碰到剑刃的部分犹如浊流般四散开来。

缇娜夏忍住惊愕的反应,以短剑刺向奥斯卡的胸口。

然而,在剑锋抵达他的身体前,奥斯卡便抽剑将之弹开了。短剑承受阿卡西亚剑刃之处,随即像是玻璃般碎裂。

「不会吧!?」

魔女往地面一蹬,集中意识,转移到了阿卡西亚攻击不到的范围。

就这样,缇娜夏举起双手投降。

「请、请到此为止吧……」

往她左手里面一看,只见短剑的刀刃已碎得破烂不堪,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你没有受伤吧?」

「没什么受伤。」

缇娜夏以魔法治疗著契约者全身的细小伤口。除了坐在树荫下的两人外,情绪激昂的士兵们更加热情地投入于训练之中。

「那就好。我不太想让你受伤啊。」

「说这种话可是会吃苦头的喔。」

缇娜夏把放在自己头上的手拨开。治疗全部结束后,她重新在奥斯卡身旁坐下。接著,她望向放在草地上的短剑握柄。

──很遗憾地,这把剑刃已经不可能修复。与单纯作为魔法媒介的剑不同,那把短剑的构造本身就是以魔法组成。想必就是因为这样,才会遭阿卡西亚解体。

她将短剑握柄收到怀里后,奥斯卡对她提出了单纯的疑问。

「你有放水吗?」

「还好。毕竟复杂的魔法需要时间咏唱并集中精神。老实说,我再也不想和你近距离交手了。」

缇娜夏想起阿卡西亚触碰到肌肤时的冲击。

她原本以为那只是让魔法无效的剑,万万没料到只要碰到剑刃,魔力就会散开。那样一来,魔法师便无法编织构成,实质上就跟无法使用魔法一样。

只不过奥斯卡恐怕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他知道,战斗方式应该会更加不同。就连短剑也能直接粉碎,其效果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正因为效果过于强烈,缇娜夏并不打算告诉他。

她想起一件事后伸出白皙手指,擦掉沾在他耳后薄薄一层的血。

尽管比邻而坐,却怀抱著彼此无法理解的思考。奥斯卡在这段期间,仔细地盯著魔女的一举一动。或许是因为待在树荫底下的缘故,她的侧脸看起来既忧愁又缥缈。

「我果然不想杀了你。」

「太天真啰。」

从那双暗色的眼眸无法看出任何感情,只不过她看起来像是在浅浅笑著。

奥斯卡将手指探进犹如丝绸的黑发,缓缓地替她梳理著。她的孤独,好似融入那层漆黑之中。

「你想死吗?」

缇娜夏歪了歪头,清冽的眼神有一瞬间注视著奥斯卡。

那道视线蕴藏著通透的意志。然而那股感觉随著眨眼一同迅速消失,接著她绽开笑容。

「不,因为我还有许多事情想做……像是解开你的诅咒。」

「那种事只要你愿意当我的妻子就好。」

「我拒绝!请你稍微思考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

「要是说这种话,你一辈子都会是精灵术士吧。」

奥斯卡站起身并将手伸向缇娜夏,她握住了那只手。

魔女借力撑起纤瘦的身体,独自站了起来。奥斯卡看著她朦胧地心想,希望能将她带出那遥远的世界。



初次见面时确实乱了方寸。

因为她的确是美到无可挑剔。

然而就算如此,她看起来仍旧像个少女。不管是笑容还是怒容,都显得相当稚嫩。

奥斯卡认为那模样很有意思,因而对她抱有好感。虽然解决诅咒算是原因之一,但他认为要是能迎娶她作为自己的伴侣,肯定不会无聊。

所以他才会想珍惜那好似会折断的纤躯,守护她那份无忧无虑的样子。

──但是没花多久时间,他就察觉到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

自己是魔女。

而魔女是异质的存在。

就算她待在再怎么近的地方柔和笑著、就算她会以那份温柔对待他人,她也绝对不会对周遭的人类倾心。她总是一个人,站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知道这点的同时,奥斯卡这才第一次在意起她真实的一面。

无论是笑容、生气的表情,还是那份残酷、矜持、温柔,以及孤独。

其本质分散并存在于这些特质之中。

他想触碰持续以魔女身分存在的她真实的一面。可以的话……他想珍惜这样的她。



「哎呀,真是吓了一跳啊。虽然缇娜夏小姐也很厉害,但殿下仍旧不遑多让啊。他真的是人类吗?」

一张桌子摆放于城堡中庭,亚尔斯与美蕾蒂娜正隔著桌子面对面坐著,享受午休时间。男子将一块面包塞进嘴里,说起刚才的模拟对决。

「虽然亲眼目睹很不错,但看了之后反而更没自信了……感觉我应该赢不了啊。」

「你是指赢不了谁?」

「两者皆是。」

见青梅竹马一反常态地露出懦弱的一面,美蕾蒂娜笑著喝了口茶。

「请对自己更有信心一点。要是士兵听到这种话,可是会影响他们的士气喔?」

「唔──」

「不过,没想到在近身战中使用魔法,会变成那样啊。她应该有手下留情吧?」

「我不清楚她有没有手下留情,但她似乎都是用一些灵活性高的法术。不过,普通的魔法师不太可能那么做,就这点来看是挺恰当的。」

「是这样吗?」

亚尔斯把茶倒进自己的杯中,美蕾蒂娜则是品尝起自己带来的烤点心。

「你从来没看过我们的魔法师挥过剑吧。一般来说,魔法师将前锋的工作交给剑士,自己则待在后方击发大型魔法,而对手同样会派出魔法师进行防御。所以像缇娜夏小姐那样,不张开自己的结界,而是以剑来弥补攻击与防御的魔法师,应该屈指可数。」

「她在魔法湖时,倒是很普通地施展大型魔法,把周围燃烧殆尽了呢。」

「这代表她果然也能够用那种普通的方法战斗啊。长寿的家伙果然不一样。」

美蕾蒂娜听完男子这番感想,露出微笑。她曾经对魔女抱有自卑感,但随著慢慢瞭解缇娜夏的为人后,便逐渐能与这份感情和睦相处了。这或许是因为她看见理应拥有一切的魔女,会在那么一瞬间恍若拉出一道孤独的长影。美蕾蒂娜看到那样的她后不由得觉得,至少在魔女待在城里的这段期间,不该让她露出如此寂寥的表情。

美蕾蒂娜略带苦笑,将茶杯拿在手上说道:

「不过,她与其说在测试殿下……倒不如说是在教他吧?我是那么感觉的。」

「是吗?」

「嗯。她应该是想让殿下看看,像自己那样的魔法师是用什么方法战斗的吧。」

长生久视的魔女流露出来的眼神,有时会非常闷又惹人怜爱。

就像是尽管厌恶与人扯上关系、却又希望留下什么的眼神。或者说,缇娜夏希望留下的,是她能够给予奥斯卡的东西。

不过,亚尔斯似乎没察觉美蕾蒂娜从魔女目光中感受到的情感。他只是手托著下巴,仰望天空说道:

「她之前明明说过不太想让殿下见识到自己的实力啊。」

「应该是改变心意了吧?毕竟她从中途就露出微笑了。」

美蕾蒂娜面露苦笑,将茶一饮而尽。

今天也是好天气。云朵像是在走路般,缓缓地流动于被城墙围绕的天空。



在连接谒见厅、王族们所在的大厅,奥斯卡难得收到父王的传唤而来到这里。

由于是紧急要事,他在工作途中便被带来了,如今正一脸疑惑地接下父王递出的书信。

「这是什么?」

「名为库斯克尔的北方小国来了名使者,表示希望能与苍月魔女见面。」

奥斯卡对于这项讯息有两个在意的地方,但他首先从小地方问起。

「我从没听过那个国家。」

「据说是一年前从塔伊利独立出来的。虽说是小国,似乎正致力于魔法的发展。」

「魔法……」

塔伊利是大陆最北的大国,与法尔萨斯的国境并无接壤。两国距离遥远,一年顶多只交流个两、三次。

塔伊利的特色便是具有独特的信仰,并且渗透于全国。他们极度抨击魔法,一旦确认刚出生的小孩拥有魔力,便会将其流放到国外。有些地区甚至会将其直接杀害,并不是罕见之事。

在这种状况下,国内部分人士发动独立,并且建立了重视魔法的国家。发生这件事,塔伊利想必会顾及名声而无法说出口。以结果来说,这消息没有传到法尔萨斯也很正常。

奥斯卡理解状况后,接著问出比较重大的疑问。

「那么,他们为什么知道缇娜夏人在法尔萨斯?」

五位魔女的所在之处几乎都不明确,唯一的例外是缇娜夏。

但是众人只知道她生活在苍色之塔,至于她没待在塔里的期间,也不可能会留下纸条把自己去了哪里公诸于世。缇娜夏身为魔女一事,在城内已经众所周知,但在城外是个秘密,整个国内都没人知晓此事。那么为何远在天边、而且才刚建立的国家,会知道这件事呢?

父王凯文对儿子的提问摇摇头。

「不清楚。对方说,总之请先让他们见上一面。」

奥斯卡稍微沉思了一会儿。这个时间缇娜夏应该待在执勤室中。

「明白了,先由我去见见他们吧。」

国王或许是早已预测到这个回答,轻轻点头。

从库斯克尔来的使者,是名个子矮小、感觉莫名让人不自在的男人。尽管他并非相貌丑陋,却有著一双酷似爬虫类的眼睛,全身还散发出一种带有黏稠感的氛围。

奥斯卡对他的笑容感到不快,但没有表现出来。男子自称卡嘉尔。

「还请原谅我突如其来的无礼要求。若是能帮忙介绍魔女大人,我会立刻离开此处。」

见卡嘉尔恭敬地打招呼,奥斯卡无畏地对应。

「我对你口中说的魔女完全没有头绪,请问你是在哪里听说的?」

「请别开玩笑了,我并不想浪费殿下的时间。」

卡嘉尔摆出夸张的动作如此说道,然后露出了贼头贼脑的笑容。

「据说不久之前,杜尔札那群愚蠢之徒曾试图复活魔兽。要是他们实现宿愿,势必会对诸国造成严重影响。所幸在魔女大人的活跃下,似乎成功防范于未然。不过,要是诸国知道拥有猎杀魔兽之力的人投奔于一个国家,或许还是会造成问题。」

他态度自大,丝毫不掩饰威胁的意图,令奥斯卡眯起眼睛。

他掌握了理应只有一部分人知晓的魔兽事件,甚至试图把缇娜夏的存在塑造成法尔萨斯的弱点,实在是非常大胆的作风。

之后的问题,就是该怎么收拾这名使者了。奥斯卡自己原本就几乎不想让他和缇娜夏碰面,现在更是丝毫没有那种念头。

然而,卡嘉尔的下一句话彻底推翻了奥斯卡的决心。

「她应该就在这座城里吧?艾缇大人……啊,那位大人现在自称为缇娜夏对吧?」

卡嘉尔如此说后,以充满自信的表情回望著奥斯卡。



在奥斯卡与使者碰面的稍早之前,缇娜夏来到了主人不在的执勤室。负责留守于此的蜜菈莉丝不知所措地说道:

「那个,如果您在找殿下,他收到国王的传唤后离开了。请问您要等他回来吗?」

「奇怪?那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什么要事。」

她乾脆地如此说道,蜜菈莉丝却一脸慌张地跳了起来。

「可是、那个,可以的话麻烦您等他回来……」

「没关系,我明白自己的立场。我是那个人的守护者,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况且,我也很清楚你的立场。」

缇娜夏若无其事地回话后,蜜菈莉丝顿时脸色苍白。

「咦……是、是谁……」

「就算不问也会察觉到喔。不知道的大概就只有那个人吧?」

这种状况在宫中很常见,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魔女露出微笑让对方安心,蜜菈莉丝则一脸过意不去地缩了起来。虽然那副模样看起来很令人同情,但是缇娜夏还有其他职责。

她就这样回到自己房间,重新进行诅咒的解析。她将手举到摆放在房间中央的水盆上,好几道圆环交织而成的复杂纹样随即以立体的形式浮上空中。

接著,魔女以慎重的态度补上咏唱。纹样呼应魔法的低语,逐渐改变形状。

这是一场宛如看不见尽头的工程。但自从来到这座城堡,缇娜夏就一直逐步持续著这项作业。她反覆试误与研究,设法有朝一日能达到沉默魔女的境界。

她集中于解咒作业,尽管在空无一人的室内被人呼喊名字,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等正好告一段落,她才留下了解析到一半的纹样。

「你好歹惊讶一下嘛。」

出声搭话的女人站在窗边,一脸不悦地嘟起嘴巴。明亮的褐色鹭发在光线照射下,看起来犹如金色。她的腰间难得地装备著魔法道具和装饰短剑。

「是是是。那么,你有何贵干?露克芮札。」

「我可是专程把应该能派上用场的书拿来给你耶!」

缇娜夏收下对方递出的书。看样子是很久以前撰写的祝福相关书籍。翻开书本后,上面详细地记载著有关构成与话语的内容。

「……谢谢。」

「不客气。」

虽然这个朋友只会因一时兴起而行动,但还是很感激她的帮忙。缇娜夏将书放到桌上后,开始替这名访客泡茶。露克芮札坐在椅子上,观察她的举动。

「我听说,你和那个契约者进行了什么模拟对决?」

「……你怎么会知道?」

「士兵在中庭聊天时提到的。」

「你偷听?」

露克芮札把手肘撑在桌上,托住脸颊,然后一脸傻眼地凝视另一位魔女。

「你在想什么啊?居然会让他见识自己的实力。你该不会想自杀吧?」

「他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就算什么都不做,那个男人就已经够强了。要是再继续锻炼他,我也会很困扰的。」

「抱歉。」

对身为魔女的露克芮札而言,确实不乐见阿卡西亚的使用者进一步提升实力。毕竟这样一来,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的麻烦。对于长生久视的她们而言,对人们的命运有多么坎坷是再清楚不过了。

缇娜夏自己也坐到椅子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该说是最近累了吗……」

「你要休息啦。」

「你说得没错,但并不只是因为那样……」

见友人暗色的眼眸摇摆不定,露克芮札露出了「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神。

「如果处在灰色地带是种负担,你就乾脆放弃吧。」

缇娜夏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注视著自己的掌心。

──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会想和奥斯卡战斗。

只不过她有稍微想过,要是遇上什么万一,有个能杀死自己的存在也不错。然后,如果他成为那样的存在也好。

八成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又或者,她说不定是因为始终等不到消息,真的感到有些疲惫了吧。虽说如此,她仍旧没有因此而有过放弃的念头。因为她认为要是这么做,自己以魔女身分活著的这段时光就等同虚度了。

露克芮札见缇娜夏沉默不语,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一阵敲门声响起。

「缇娜夏大人,可以打扰一下吗?」

她回应后,拉札尔随即慌慌张张地进入室内。他一发现露克芮札也在场后,顿时吓得僵在原地。褐发魔女见状,调侃似地轻轻挥手示意。

「出了什么事吗?」

「那、那个……有一名访客表示『请让我见苍月魔女一面』。」

「找我?」

缇娜夏指著自己的脸问道,露克芮札则轻声吹了个口哨。

「哇,真可疑呢。」

「确实很可疑,不过我还是姑且先去看看吧。你呢?」

「既然难得来了,在你办完事前我就先在城里面参观,等你回来吧。」

「请别恶作剧哦。」

封闭之森魔女露出彷佛有所预谋的美艳笑脸,答道:「当然。」



「艾缇。」

被叫到等候室的缇娜夏,一听到等著她的奥斯卡突然这样称呼自己,顿时茫然地愣在一旁。隔了几秒钟后,她才总算开口:

「什么?」

奥斯卡听到这个回应,露出前所未见的苦涩表情。

「这果然是你的名字吗?」

「……是乳名。是那名访客说的吗?」

「是啊。」

这件事出乎缇娜夏的意料之外,她不禁甩了甩无法好好运转的脑袋。

她曾有一次以魔女的身分报上那个名字。那是在她刚成为魔女没多久、尚未定居于塔里的时候。然而,魔女的名字基本上被视为禁忌,鲜少有人会好事地到处张扬。所以,七十年前她在法尔萨斯所用的名字也没有留下。事到如今,却有一名知道自己以前名字的人说要与她见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缇娜夏的脑中思考了好几种可能性,但每一种都不是令人开心的状况。

「如果你不想见,我就拒绝吧。」

奥斯卡一脸担忧地摸了摸她的头,然而她摇了摇头。

「不,我要见他。」

然后,魔女将手放在连接谒见厅的门上。

卡嘉尔看到缇娜夏后,感叹地叹了口气,接著膝盖跪地行了最高级的礼。缇娜夏则是高傲地俯视著他。

「能见您一面,实在甚感荣幸。艾缇大人。」

「请别用那个名字称呼我。」

「失礼。那么我就尊称您为缇娜夏大人如何?」

「随你便。」

卡嘉尔站起身,以活像是解说者的姿态向她摊开双手。

「我等库斯克尔在建国之际,帮助遭到塔伊利迫害的魔法师们取回权利,并把他们纳为国民,将魔法视为建国根基。而首要的课题,就是促进魔法的活用以及发展。我听说缇娜夏大人在当今世上,是唯一能使用各种失传的强力古代魔法之人。不知您是否愿意来我国,为了谋求更进一步的发展将力量借给我们呢?」

听到这番话,奥斯卡毫不隐瞒不悦的神情,皱起眉头。眼前的人明明刚才还批判法尔萨斯坐拥魔女云云,结果自己那方也只是想要得到她的力量罢了。

但是,缇娜夏听了男人的要求后依旧面无表情。

「你说『听说』,是听谁说的?」

「只要您愿意来,自然就会明白。」

「把我的名字告诉你的,也是同一个人吗?」

卡嘉尔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我国也有优秀的魔法师……」

「是吗?」

魔女吸了一口气,下一瞬间露出了残酷而凉薄的笑容。所有看到那个微笑的人,都会深受吸引,却又为之震慑。

卡嘉尔看到魔女的反应,不禁稍微畏缩了起来。

她张开小巧的嘴,编织出格外响亮、却彷佛会冻结一切的声音。

「我之所以会待在这里,是因为我是这个人的守护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你如今能见到我,也是因为他才能有这个机会。连塔都没登上的人类,凭什么要我听这种人的要求,还非得助他一臂之力不可?难道你觉得,魔女面对既没有觉悟又没有实力的人,会慈悲为怀地愿意施舍他们吗?」

卡嘉尔嘴角不住打颤,想必他直到刚才都深信著自己站在有利的局面。他犹如被驱赶的老鼠般惊慌失措,试图向魔女说些什么。

然而,缇娜夏并不允许他继续说下去。

「给我消失。」

魔女转过身,以行动表示「没什么好说的了」,接著站到在后面听著两人对谈的奥斯卡身边。奥斯卡一边抚摸她的头发,同时以犹如要刺穿卡嘉尔的视线朝他瞥了一眼。

卡嘉尔对他们两人投以满是悔恨的目光,总算开口说道:

「明白了,我今天就先回去吧。可是,库斯克尔势必将成为您的祖国。我由衷期待著,能与您再次相逢的那一天到来。」

魔女没有回答这句话,直接离开了房间。



从谒见厅离开后,卡嘉尔用力啧了一声。

他本来很有自信能带她回去。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把魔女不为人知的名号搬了出来。因为他认为,只要缇娜夏听到这个名字,肯定会想知道是谁告诉他的。

他回想起在离开国家前,主人对自己所说的话。

『不需要著急,先别说出我的事。』

主人既然这么说,想必即使卡嘉尔没将她一起带回国内,也不会因此责备他。即使如此,他也不愿意就这样老实地说声「没办法」,就拍拍屁股回去。

──至少要拆散她和那个狂妄的契约者才行。

卡嘉尔不经意地望向窗外,看见了中庭。树荫底下,一名身穿武官服装的女子正在那里假寐。看见这幕的男子,嘴角挂上了低俗的笑容。



奥斯卡与稍微走在前头的魔女一同从谒见厅返回执勤室,两人都露出格外凝重的神情。卡嘉尔所说的每句话,都像是无法擦拭乾净的污渍般,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种感觉就好似餐前的桌子遭到玷污一样。

奥斯卡咽下一股消化不良的焦躁感,此时耳边忽然响起女性轻快的声音。

「结束了?」

褐发魔女出现在缇娜夏身旁。缇娜夏回望著好友,不讳言地吐出感想。

「结束了。心情有够差。」

露克芮札耸了耸肩。奥斯卡看到她后,有些诧异地瞪大双眼。

「原来你来了啊?」

「一阵子不见了呢,最近好吗?」

奥斯卡见露克芮札毫无罪恶感地向自己挥手,扬起单边嘴角笑道:

「感谢你当时差点杀了我啊。」

「咦──?你不开心吗?还是说应该留下记忆比较好?」

「想被教训一顿吗?」

露克芮札愉悦地这么说,缇娜夏则板起一张脸,两者之间迸出了激烈的火花。这并非比喻,而是双方魔力碰撞所造成的结果。奥斯卡见状皱起眉头,摇头说道:

「城堡会损毁的,麻烦你们住手。」

从没听过魔女之间交手。若真的演变成那样,至少建筑物绝不可能毫发无伤。缇娜夏听到契约者这句话,便轻轻吐出舌头并收回魔力。接著,她将使者来访的事告诉兴致勃勃的露克芮札。露克芮札用红色指甲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库斯克尔啊……我也没有听过呢。」

「那里原本似乎只是单纯的领地,某天却突然聚集起一群魔法师,并正式宣布独立。」

「真是可疑呢。」

「……是呀。不过话说回来,你不觉得最近北方偶尔会出现奇妙的魔力波纹吗?」

露克芮札竖起食指,询问走在旁边的朋友。缇娜夏默默地摇了摇头。

「是吗?或许是因为我住在比这里更北边的地方吧。虽然是微弱的波动,但时不时会感觉得到呢,那就类似魔法湖波纹的魔力传来的晃动。」

「魔法湖……」

缇娜夏抿紧嘴唇开始沉思,露克芮札有一瞬间向她投以十分同情的目光。尽管走在后方的奥斯卡注意到这道视线,但缇娜夏本人毫无所觉,正集中精神想著事情。

正当他不晓得该向谁搭话的时候,众人弯过走廊转角,与亚尔斯不期而遇,在他身后还跟著美蕾蒂娜。亚尔斯看到缇娜夏与她身旁的陌生美女,接著注意到站在两人后面的奥斯卡,于是打算向他行礼。

──然而就在此时,发生了谁也没有预料到的状况。

美蕾蒂娜一语不发地直接拔剑,砍向了缇娜夏。

「什!?」

亚尔斯因惊愕而瞬间僵住。

奥斯卡则来不及出手挡下。

剑尖在露克芮札张开防壁之前,率先迫近缇娜夏眼前。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为时已晚的瞬间,缇娜夏迅速地随手拔出露克芮札腰间的短剑,然后在眼前将那把剑弹开。美蕾蒂娜的剑遭到击落,短剑刀刃顺势滑向她毫无防备的喉咙。

美蕾蒂娜根本来不及防御,反射性地挡掉这次反击的是亚尔斯拔出的剑。他弹开缇娜夏的短剑,同时推开美蕾蒂娜袒护她。他的剑尖正要朝向魔女之际,在前一刻停住了。

──因为阿卡西亚正抵在他的喉咙上。

「这是在做什么?」

蕴含著怒气的声音狠狠地重挫了亚尔斯。他因这次意想不到的失态而全身僵硬,正当他打算跪地赔罪时,身后的青梅竹马竟像是发疯般大吼出声:

「你这个蛊惑人心的妖女!快点离开这个国家!」

「美蕾蒂娜!」

两名男人的斥责声重叠在一起。她这番话是对谁所说,结果显而易见。

缇娜夏垂下纤长的睫毛,注视著美蕾蒂娜。

那是魔女的脸庞。

然而,那张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近似人造品的样貌犹如人偶,只流露出一股空虚感。

暗色的眼眸好似荡漾的水面。

「……每次、每次都有人对我说类似的话……可是我从来没有主动蛊惑过人心。难道不是你们擅自在那边碎语吗?」

与无法看出任何情绪的表情不同,她的声音明显流露出自己的感情。

只不过,从中能窥视到的情感逐渐变得复杂。听著这番话的人,无法瞭解她所怀抱的感情究竟是悲伤还是愤怒,抑或是更加截然不同的情绪。

缇娜夏抿紧嘴唇,努力挤出微弱的声音。

「……我根本……就不想要别人的心。」

颤抖的声音。

明确的拒绝。

然而奥斯卡确实看见了,凝缩著她黑暗面的眼睛有一瞬间闪过亮光。

他收回阿卡西亚,伸手将缇娜夏拥入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背。

她没有再多说任何一句话。

露克芮札虽然很担忧朋友的状况,但她一看到奥斯卡抱住缇娜夏,便改而转向亚尔斯与美蕾蒂娜那边。她以苦涩的表情瞪视著两人。

「那个女的被操纵了喔,精神被人动过手脚。对方的手法似乎相当老练呢。」

露克芮札不假思索地挥了挥手,美蕾蒂娜的身体随即往下一沉。亚尔斯在青梅竹马要跌落地板的前一刻接住了她,奥斯卡则是维持背对他们的姿势询问露克芮札。

「治得好吗?」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拜托你。」

十分不悦的露克芮札在犹豫一阵子后,故意大声地咂嘴。

「代价很高喔。」

「麻烦你了。」

听到缇娜夏的声音,露克芮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露克芮札等人为了治疗美蕾蒂娜而离开之后,走廊上只剩下魔女与契约者。

奥斯卡的双手抚上魔女的脸颊,然后将她的脸往上抬。

她眨了一下眼后,莞尔一笑。

那是看似开心而幸福的微笑。然而奥斯卡很明白,那并不是真的。那是戴上面具的笑容,是非人的女性为了佯装成人类而戴上的面具。

只不过正因如此,他不想同情自己的魔女,因为怜悯绝不是应该对她抱有的情感。

「你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奥斯卡开口询问,暗色的眼眸映照出他的脸。

「我不记得了。」

她维持著脸上的笑容,如此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