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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ESP的冬天

不论是杂志报导还是电视特别节目,UFO否定论者的说法大致都是依循同样的模式。

首先是断言毫无疑问,UFO是存在的。然后再说UFO既然是不明飞行物,所谓无法确认的飞行物体本尊有可能是鸟或飞机,这些全都是UFO,所以毫无疑问,UFO是不存在的。

“真是老掉牙的说法。红心6。”

浅羽用抱怨的口吻嘟哝。水前寺嘴角斜斜地笑了,把手上的牌弹也似的翻了过来。是黑桃2,计分表上又多了一个负分。

“也是啦!”

“题材就很老旧。‘噢——是是,您的意思是说,所谓的不明飞行物体全是UFO。’脑子里老是抢先出现这样的对白。就像每次碰面都讲同一个笑话的欧吉桑,让人感到疲劳。”

水前寺洗了洗牌,重新抽出一张放到浅羽面前。

“哎呀,别这么说,狂热份子的本性就是喜欢说明。像有些人你叫他Hacker,他还会青筋暴跳地说‘要叫就叫我Cmcker’。这都是同一种人。”

“啊,对了对了,社长你有没有听说?据说园原基地又出现UFO,在我家附近也有人看到。”

“浅羽特派员,别讲些无聊的话,集中,精神要集中。”

“——UFO的话题很无聊?”

水前寺毫不犹豫地回答:

“嗯。”

“那超能力也很无聊?”

再次毫不犹豫地回答:

“嗯。”

浅羽在脑中发出细细的叹息。

天气一冷就离不开暖炉。一离不开暖炉就理所当然地没办法打扫,东西只好扔在那边。于是冬天就是房里乱成一团的季节,目前的水前寺的主题是超能力。就算少了这个原因,新闻社社团教室也是接近无处落脚的状态,大量过夜用的防寒器具被带进来,地上挤满了买来放着的食品以及塞满垃圾的塑料袋。这个情形在须藤晶穗入社之后稍有改善,不过那是稍晚之后的事。

社团教室的正中央铺了两张榻榻米,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小型电暖炉,水前寺和浅羽正围着那台电暖炉反复进行心电感应的实验。也就是水前寺从成堆扑克牌当中任选出一张,用心电感应把数字与花色传给浅羽,浅羽再依脑中所浮现的数字与花色来回答,然后再测量它的命中率。

水前寺自然是干劲十足。

不过对浅羽而言,却是难以想象的无聊。

反正怎么猜也猜不到。什么数字啦花色啦,完全没在脑中浮现,一点也不有趣。浅羽无聊到从刚刚就想把水前寺拉来闲聊,只是语气怎么听都像在抱怨,而且水前寺硬是不理会他的话题。

“——黑桃J。”

翻开卡片——

“可惜。是红心。”

浅羽受不了无聊,终于说道:

“社长,你真的认为有超能力?”

水前寺的眉头动了一下。

“——浅羽特派员。”

接着水前寺再度开始洗牌。

“有些人可以发挥无人能比的惊人能力,这种人在现实之中是存在的。譬如心算的天才、武道的高手。他们所做的,看在我们这些平凡人眼中不就是超能力?人类还藏有许多尚未开发的能力。如果说这些能力的极致是不需要碰触就能够移动物体、或是不需要言语就能够传递思想,那也很正常。”

水前寺抽出一张新的牌,摆在浅羽面前,咧嘴笑着这么说道:

“——不过,这也是老掉牙的说法吧,浅羽特派员?”

浅羽虽然感受到有点压力,不过还是说道:

“嗯。多多少少。”

“那我换个说法——虽然结尾还是没什么两样——你听好了,浅羽特派员,人类就是一种输入输出的系统。”

“啥?”

“假设在你眼前有一颗苹果。你看了之后觉得很好吃,所以把它给吃了。”

“嗯。”

“你看看,这里就有输入跟输出的动作。也就是看到苹果是输入,吃掉苹果则是输出。”

所以咧?——浅羽心里想着。

“‘眼前有苹果’这个情报透过眼睛,也就是视觉输入脑中。大脑将它处理为‘好像很好吃,来把那颗苹果吃掉的资讯’,透过行动加以输出。”

噢,原来是这个意思——浅羽心里想着。

“被人叫到名字之后回答,觉得之前吃过的拉面很好吃于是又点同样的拉面,闻到瓦斯漏气的味道之后往外逃,在一片黑暗的房间里面用手摸索电灯的开关。人类的行为毫无例外,全是分成输入与输出的模式。”

浅羽连连点头。

“那我问你。人类共有几组输入与输出的系统?”

思考中。眼前有苹果、被人叫到名字、之前吃过的拉面很好吃、瓦斯的味道、手边的感触——

——“总而言之,输入的部分就是五感。五感就是五个系统。”

“没错。那输出呢?”

眼前有苹果,把它吃掉。被人叫到名字之后用声音回答。会点和之前同样的拉面是因为——

“叭叭——时间到。”

“——正确答案是什么?”

“一个系统。”

“咦?”

“一个系统。人类的输出系统只有一个。就是肌肉。”

“那声音呢?”

“声音是横隔膜与声带被肌肉所带动的结果。手脚也是一样,眼珠、舌头之所以会动靠的就是肌肉,甚至毛发倒立也是肌肉的活动。要是从细胞等级来看那是另当别论,至少在自己可以随意控制的范围之内,人类只有随意使用肌肉才能活动。”

花了一点点时间才能认同。

原来如此,人类没办法像萤火虫或是电鳗那样。不论要做什么,人类都得靠着肌肉的活动。

于是就在认同的同时,心里有种无法言喻、仿佛被什么给束缚住的感觉。五个输入系统加上一个输出系统——虽然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不过只要想到“仅有一种可能”,就觉得人体似乎很不自由。

水前寺露出好像看透浅羽似的笑容——

“人类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这五种输入系统,输出系统却只有肌肉一种。不仅人类这样,就连动物也是毫无例外。不过——”

水前寺把之前摆在浅羽面前的牌秀了一下。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能够得知目前五种输入系统绝对无法捕捉的情报,譬如这张卡片的数字以及花色,那会怎样?如果我现在把手放开,这张卡片还是固定在空中的话,那会怎样?如果像这样的输入与输出能够成立,那又要排在五种与一种之间的哪个位置?”

话题联结到一开始的地方。

浅羽脸上迅速浮现理解的神色。

“看来你是理解了,浅羽特派员。就如以上所说的,超能力研究就是在探讨第六种输入系统,以及第二种输出系统是否真的存在,这种稀少而壮大的探索可是绝无仅有。——怎么样,虽然结尾并没有不同,不过比起‘人类拥有未知的能力’这种说法,听起来是不是要生动得多?”

是啊是啊。

浅羽诚心诚意地频频点头。他对这种伎俩实在难以招架。看在旁人眼里,浅羽是那种让人不禁替他担心,怕他将来会着了别人的道,吃大亏的那种类型。不过如果要聊天,他可是最有意思的对象。水前寺十分满意地张大了鼻孔-

“——嗯,扯远了倒是真的。”

这时的笑意之中含着苦涩。

“你也知道,关于这方面曾经有过无数报告,自称超能力者的人满街都是。但是能够确实认定为第六种输入以及第二种输出的例子,至少在一般所认知的范围之内是没有。”

水前寺再度抽牌。

在被否定说法给泼了一桶冷水的浅羽面前亮了一下。

“……梅花A。”

是方块9。

“特别是在边界线上的例子就更复杂。一被超能力否定论者包围,死命盯着就无法顺利弄弯汤匙的我们先不谈,就算客观性和重现都有了,还是有一堆不是第六种输入与第二种输出的例子。”

“——也就是说,既不是作假也不是超能力?”

“是啊!”

“譬如什么?”

“在盲人之中,有不少人能够‘感知’到前方的障碍物。”

“——不是看不见吗?”

“是看不见。让几乎全盲的测试者去走直线走道,当然没有导盲犬也没有手杖。走道的前方有墙壁,不过并没有对测试者告知。直直往前走就会撞到墙壁,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测试者会在墙壁面前停下来。问他为什么会知道面前有墙,测试者说‘因为感受到某种类似压迫感的东西’。”

浅羽瞪大了眼睛,这根本就像盲剑客嘛!常听人家说盲人耳朵很灵,不过这时的对象可是不会说话的墙壁。

“不过呢,其实还是因为声音。”

水前寺轻松地撷取了浅羽的思绪。

“走路时不是会有自己的脚步声?眼前有没有墙壁,脚步声的回响会不一样。正常人并不会留意自己的脚步声,身为盲人的测试者却能辩识其中微妙的差异。证据就是帮测试者戴上耳塞进行同样的实验,这次则完全感受不到墙壁。”

“可是——那压迫感又是怎么回事?”

“应该说,测试者的实感确实就是如此。就连测试者本身都没发现,自己是用声音在辩识墙壁。从耳朵输入的信息在无意思之中被脑部加以处理,测试者认为那是‘压迫感’,于是输出不再往那个方向前进的动作。因为根据经验,要是无视于那份压迫感继续前进就会撞墙。哇——”

水前寺的洗牌动作失败。为了捡拾四处飞散的卡片,在光凭气味就能让女孩子怀孕的暖炉桌棉被底下,挖出一袋里面还剩半包的洋芋片。

“你听清楚了,浅羽特派员。作假的我们先不讨论,有许多乍看之下叫人震惊的现象,其实说穿了,都是输入输出的动作在正常运作之下的结果。验证超能力是否为真的困难点就在这里。如果有人能够预知地震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发生并且百发百中,这人说不定也跟感知到墙壁的盲人一样,是同五感去感受气象方面的变化,再无意识地将情报加以统合整理,然后在‘本人认为合理’的状态之下准确预知地震的到来。”

“可是既然百发百中,那也可以算是超能力者了。”

“那当然。只是根据这个标准,喝酒天才还有调音高手,都算是超能力者。”

虽然洋芋片沾了许多湿气,水前寺和浅羽还是毫不犹豫地吃了起来。水前寺边吃边秀出卡片,浅羽答着屡猜不中的数字以及花色。水前寺那边似乎也开始感到麻烦,手势比之前要来得草率。

“不是有种怪兽图鉴?专门给小孩子看的。”

“梅花8。你是说上面有怪兽脚印和解剖图的那种?”

红心4。

“对,对。怪兽肚子里有火焰袋和放射能袋,附上‘一旦生气就会吐出六千万度的火焰’这种解说。那可真是抓到重点了。”

“黑桃5。抓到什么重点?”

方块10。

“你看,怪兽有火焰袋,所以能够吐出六千万度的火焰。非常正确,这就是解剖学的基准。人类在这方面也是一样,会看得见是因为有眼睛,会听得见是因为有耳朵,手脚可以活动是因为有肌肉。也许你觉得这种说法很土,不过要是第六种输入和第二种输出系统真的存在,掌管那部分机能的器官当然就在人体之中。“

浅羽望着卡片背面,用鼻尖叹了口气。这份扑克牌是浅羽的个人物品,记得应该是杂志赠品之类的。卡通早就没有回放,古早以前的漫画人物正从起毛边的纸张里头,嘲笑着愚蠢的超能力探求者。

换句话说,如果有人拥有这种能力,能够猜中这张卡片上面的数字以及花色,那至少得在额头上多长一根天线,水前寺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萤火虫和电鳗就有这种东西,分别拥有发光与发电的器官。不过人的额头上面并没有天线,就算把肚子整个切开也找不到心电感应以及念力袋。在人体中已经找不到任何一个功能还没完全解析出来的脏器——

“——脑呢?”

“那是最后的可能。”

水前寺这么说着,脸上露出将背水一战的笑容。

“没错,脑部的功能还没完全解析出来。那是人体之中唯一尚未开发的脏器。要是连这点也没了,在解剖学上可就得阖手称庆啦!到时若还要强辩超能力是存在的,硬是要找出它的来源,那答案就只有灵魂或灵体了。或许从一开始就得拿出这些没人要的法宝。”

浅羽深深地叹息。

原本只是无聊到极点的猜卡片游戏,这下还变得十分愚蠢。

“总之是前途无量。”

“为什么咧?因为有许多科学家,直到今天都还否定超能力的存在。”

浅羽皱起了眉头。

刚刚才将灵魂和灵体说成没人要的法宝,这下子却又讲得好像科学没什么大不了似的。认识快满一年,水前寺三不五时会出现这样的讲话方式。

“——我一直在想,社长实在是个难以理解的人。”

“啥?”

“哎呀,该怎么说,原本以为你是热爱超自然现象的人,但是你会出现像这样十分具有否定性的说法,做起事来又把科学扔在一边——”

水前寺瞪大了眼睛盯着浅羽。浅羽不由自主地挪开视线。心想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嗯。”

水前寺环抱双臂,仰望社团教室的天花板。

“是吗?看起来是这种感觉?”

“这个……呃,那个,超自然现象还有科学,社长相信哪个?”

“要看当时哪个比较有趣。”

“我想这样就不叫相信。”

水前寺低头思考了半晌——

“——你听好了,浅羽特派员。”

然后扬起脸来,突然这么说道:

“所谓科学,就是自然观察之下的民主主义。”

浅羽一惊,心想他突然在讲些什么。

“——是这样吗?”

“怎么样,光是听到民主主义四个字,是不是就觉得古怪?”

浅羽脸上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

“浅羽特派员,你该不会认为所谓民主主义指的就是多数决定吧?”

因为心里就是这么想,所以“难道不是”这句话反而说不出口。

“所谓的民主主义,前提就是不会无条件认同任何权威,让它凌驾于一切之上,而是让所有人来进行决定的一种作法。也就是说,像‘国王这么说’或是‘圣经这么写’的这类原因并不适用。”

“噢。”

“问题是‘让所有人来进行决定’听起来虽然好听,但是这里却存在着理所当然的骗局,会觉得古怪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让所有人来进行决定,在现实当中不可能实现。如果真的要尊重所有人的意见,那就无法做出任何决定,所有才得导入‘多数决定’,以作为一种必要之策。民主主义就等于多数决定,这种常见的误解就是因此而生,虽然现实之中两者确实有难以分割的关系,不过在概念上却是全然不同的。”

慢慢听懂了。也就是说——

“把民主主义和自然观察加以结合就成了科学。不认同权威与前提,由所有人来实验决定。‘国王这么说’和‘圣经这么写’并不适用。换个说法就是‘客观性与再现性才是科学的追求,不过这里也跟刚才一样,持续存在着理所当然的骗局。就像在政治方面,要是尊重所有人的意见便会做不出决定,要是认真追求客观性与再现性,科学恐怕没办法证明任何东西。”

“没办法吗?”

“没办法。氢氧化合会产生水,但是是不是真的可以这么断言?有谁可以保证明天还会出现同样的结果?大后天呢?一亿年以后呢?或是十亿年以后?万一负责追加实验的人全都得了说谎症?所谓的再现性,简单说法就是重现完全相同的条件,但是实验不可能做得那么严密吧?要如何证明实验材料是和‘当时的氢’与‘当时的氧’完全一模一样?要是氢氧化合的条件和坐标轴有关呢?要是同样的实验,在地球与M78星云做出截然不同的结果又该怎么办?”

水前寺一口气说到这里,抓着洋芋片的袋子,吞下最后五片然后咬碎。

“基于这个缘故,只要有了‘某种程度’的客观性与再现性,在科学上就会加以承认,也就是多数决定。不过那是因为不这么做就会毫无进展,在无计可施之下不得不然的决定。如果这是宗教,或许就能省去什么实验啦,有的没的麻烦手续直接抵达真理——这样抵达的真理又算什么那就另当别论。因为科学不采用这种做法,所以只要到手的近似值越正确,和真理之间的距离也就变得越远,也就是会有无限例外的可能。科学如果是阿基利斯,真理就是乌龟。”

这时水前寺咧嘴一笑。

“——你认为这是种偏激的说法?”

“多多少少。”

“不过非自然现象就存在于阿基利斯与乌龟之间。”

水前寺这么说着,然后用“没有把戏也没有机关”的态度摊开右手。

“就算一张张拆穿灵异照片的把戏,还是没办法否定灵异现象的存在,即使看破了弯曲汤匙、念力照片的机关,超能力者存在的可能性依然不是零。科学就因为科学,也就无法彻底否定非自然现象。就像剪刀没办法赢过石头一样。科学是自己决定要变成阿基利斯,这是科学的缺点同时也是优点。如果因为老是甩不开乌龟而感到焦虑,那从一开始就应该舍弃科学、选择宗教。”

水前寺把右手伸到浅羽鼻子面前,用熟练度普通的掌心魔术在手中变出另一张卡片。

是鬼牌。

“无论是科学的进步发展,还是非自然现象的跳梁跋扈,那都无所谓。反正是各说各话,毕竟我们并不是神,被乌龟追赶也不轻松。录像机和www(WorldWideWeb)之所以这么普及,靠的还不是女人的屁股?就这点来看,学问的总论确实就是哲学。嘻嘻哈哈地笑着过活,嘻嘻哈哈地踏上死路吧,浅羽特派员。”

就在这个时候,摆在暖炉旁的闹钟开始响起。

简直就像是突然间淋了一盆冷水。水前寺闭口不说话、浅羽绷紧了背脊,视线转往闹钟的电子数字。

AM11:45。

第四节结束的前十五分钟,午休开始的前十五分钟,作战开始的前十五分钟。

“浅羽特派员。”

“有。”

“我们讲到哪里了?”

“——呃……好像是乌龟追不上屁股之类的。”

水前寺望着远方,嘴里“乌龟……屁股……”地低声嘟哝。

“浅羽特派员。”

“有。”

“为什么我们会谈起猥琐的话题?”

“为什么呢?”浅羽诚心诚意地侧着头低声说道。

“——算了。好,准备上阵!”

水前寺用差点踢翻暖炉桌的气势站起身来。

“咦!?可……可是实验还没——”

浅羽指着被扔在暖炉桌上的成堆扑克牌。这个心电感应实验是以五十二回作为一个轮回,先由水前寺收讯浅羽发讯,然后再角色替换重来一次,现在第二回才做到一半。

不过水前寺捏起计分表,心算着第一回与第二回的答对比例——“嗯,看来还是由我发讯的时候成绩会比较高。浅羽特派员,我想就按照当初计划进行,你有没有意见?”

没有,当然没有,开什么玩笑。浅羽内心想着,万一要他当“发讯者”那该怎么办?

“好了,走吧!”

水前寺爆发似的血压上升,手里提着事先准备好的波士顿包,用战士前往战场的步伐走出社团教室。浅羽正要慌忙起身,脚却勾到了散落地面的便利商店购物袋,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水前寺锁上社团教室的门,然后猛然伸出左臂——

“把手表秀出来,浅羽特派员。要对时。”

之后的行动既不是以秒来作为单位,同时也没有兵分两路的打算。意思就是说对时完全没有意义,不过水前寺还是非常认真。

“3、2、1、0!”

在那个瞬间,浅羽腹部底层有股拧断似的紧张感袭来。

——真的要进行吗?

这句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水前寺回头望着背后的远方。因为有阳光,寒气比社团教室里头要来得少些。雪一直下到今天早上,操场上的泥土都混着雪花,远方则是一如往常的木造三层楼校舍。水前寺直直盯着二楼东边的角落,白白的鼻息看起来就像豪杰等候战斗的吐息。

“可惜雪停了。”

今天是二月二十六日。



西久保正则和花村裕二从一年级开始就同班,第一学期的第一天就在体育仓库里和其他几名男同学轮流观看A书,然后变成朋友。A书是花村带的,而且还是看似从园原基地里流出来,毫无修改的外国书刊。花村之后曾经对西久保坦白,说他每次只要遇到换班之类的情形就会带A书。我从小就因为家里的原因一直转学,要想早点找到朋友,这种方法是最快的——花村这么说道,脸上露出看似达观的笑容。

二月二十六日,一年五班的教室一如往常弥漫着午休时间的喧嚣,西久保和花村并着桌子打开了便当。西久保盖起便当盖,挡住花村想要抢菜的筷子,用手掌模拟着自己所目击的飞行物体的动作。

“像这样缓缓降到大炮山那边。只是距离很远、夕阳又照得亮晶晶的,所以形状看不清楚。”

“——好赞。然后咧然后咧?”

“就这样。很快就跑到山的那边,看不见了。”

“有没有拍照?”

“我又不可能带着相机走路。”

“不是在放学途中吗?附近没有便利商店?”

西久保耸了耸肩。

昨天傍晚有许多市民目击到出现在园原市上空的谜样飞行物体,目击者在这个班上也不少,西久保就是其中之一。放学途中路上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指着天空,西久保被吸引似的跟着仰望天空,就看到在微暗的暮色之中缓缓下降的银色发光体。

“——不过我想应该是气象观测气球之类的东西,一定是绳子因为某种原因断裂才会飘走。”

“喂,你怎么这样?”

怎么说些没有梦想的话?就在花村正想这么抗议的时候,校内广播用的扩音器发出“啪滋”一声杂音。

完全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

由广播委员所负责的“午间时光”正要开始。

那是去年夏天开始的企划,提案者是负责指导广播委员的教务主任田代。虽然田代自认为深有文化气息,不过内容其实只是播些叫人爱困、不痛不痒的古典音乐,在学生之间风评很差。虽然有段时间也向学生征求过意见,不过会让人跟着点头的曲子田代都不肯播,所以结局还是一样。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学生已经在脑中把它当成背景杂音选择性地删去,别说播放内容,就连当天午休是不是有广播都想不起来,形成奇妙的状态。

“怎么说些没有梦想的话?明明是目击者,居然还讲这样的话。”

真是不进入状况,花村正想这么抗议,却在这时突然住嘴。

西久保的筷子同样定住不动。

因为扩音器中传来这样的声音。

“咦?不是这个吧?”

西久保和花村面面相觑,两人一起抬头望着扩音器。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谁晓得。”

平常的“午间时光”是照这种模式来进行。首先播放一段类似色情游戏背景音乐的变态前奏,然后就是“你好,这是午间时光。”由猜拳猜输的广播委员来进行问候。之后就是接连不断的古典音乐,猜拳猜输的广播委员再说句“下午也要好好用功”之类的话,然后在“啪滋”一声杂音中跟着结束。广播时间最长只有三十分钟。

然而这时从扩音器中所传来的却是娱乐性质的逗趣音乐。

“呃……喂喂?”

和刚刚同样的声音。

“听得见吗?这里是太阳系电波广播电台。啊哈哈。”

这时教室里的所有人全抬起头,大感不解地望着扩音器。

“这个,现在要进行太阳系电波新闻社所企划的心电感应实验,各位请准备纸笔。铅笔、原子笔,什么笔都行。啊,还有一件事,位在教室前面的人能不能帮忙打开电视?”

西久保低声说道:

“真赞。”

“赞个头啦!真是够了,哪里跑来这个爱现眼的笨蛋。田代居然也批准了,播音就该交给广播委员来负责。”

“你白痴啊,田代那个秃头怎么可能批准这种广播!是他们占据了广播室!喂,电视,打开电视!”

有个男同学跑向教室角落的电视,按下开关。画面自动切换到校内广播频道,看到近距离播出的画面,男同学似乎有点晕倒。

那是水前寺的特写镜头。

男同学的爆笑声以及女同学的“呜啊————”喊叫声响遍整个校园。

画面切换,照出水前寺的全身。水前寺在金属条所制成的金字塔中禅坐,全身装满了看似古怪超能力物品的配件。

“我是太阳系电波新闻社社长水前寺邦博,现在要透过电视显像器进行心电感应收讯实验。纸笔都准备好了没有?”

水前寺把之前放在地上,类似黑色塑料板的东西拿在手里。那是每边长约三十公分的正方形,边缘贴满胶带还盖上封印。

“昨天我在泷泽文具店买了签名板,回家之后自己一个人关进厕所,用黑色魔术笔在上面涂鸦。那或许是文字,或许是图画,或许是几何学图形。这就是那张签名板。请看,用两张塑料板夹着,还用胶带仔细黏住盖上封印。换句话说,知道这张签名板上面写了什么的就只有书写者本身,也就是我。”

水前寺将黑色塑料板举向画面——

“实验的顺序很简单。接下来我会想象签名板上所写的东西,透过电视发送心电感应。在看电视的各位就用手边备好的书写用具写下脑海之中所浮现的信息,方便的话同时写下姓名与班级,放到社团教室大楼208号室前面的回收箱。写下姓名班级、协助实验进行的人将会得到《太阳系电波新闻》所特制的‘嘉奖’贴纸作为礼物。实验结果将会发表在下一期的《太阳系电波新闻》上,基于尊重个人隐私的考虑,我们只会发表正确率,这点还请各位谅解——浅羽特派员,灯光要关掉一半。太亮了,精神没办法集中。”

西久保和花村呆愣愣地盯着电视。

现场大为骚动。有的女同学肩并着肩,半开玩笑地备好纸笔。有的男同学则是用手指着水前寺的怪模怪样跟着大笑。耳边传来好几个前往广播室的脚步声。

摄影机再度捕捉水前寺的脸部特写。

“那么,实验开始。”

水前寺微微闭上眼睛,露出口水仿佛快滴下来的白痴表情。虽然看起来像是在纯粹搞笑,本人却是非常认真。

心电感应开始传讯。

开始进行第六种输入与第二种输出的壮大探索。



三十四岁单身的河口泰藏协同教务主任田代赶到时,广播室面前已经开始聚集了一堆路人。两名担任广播委员的女同学神情困惑地挨着身子,一看到田代的身影就跳起身来招手。

“老师!老师————!”

河口紧贴着广播室的门。虽然并没有要打开的意思,不过其实也打不开。然后瞪着广播委员——

“钥匙呢!?钥匙在谁那里!?”

其中一名广播委员哭丧着脸这么回答。

“我……我们来的时候就进不去了,钥匙虽然在我这边,可是里面好像用棍子抵住了——”

“喂————!水前寺!浅羽也在是吧!?把门打开!”

河口把嘴凑近门的缝隙,使劲吃奶的力气怒吼。

“你们是要给我找多少麻烦才甘心!?快点开门——!”

田代在隔壁焦虑地踏步,看起来像是在忍住尿意。

“伤脑筋啊~这样很伤脑筋啊,要是被长辈知道了,不知道又会怎样~水前寺跟那个谁,另一个学生,真是伤脑筋啊~应该要好好管教~”

河口心里想着,这种话你去找他们级任老师说吧。自己不过是平常对水前寺的行为比较注意,结果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水前寺专属的管教者”。

“喂,你们快回教室!这里不给人参观!”

田代虽然试图驱散路人,但是魄力却及不上河口的一半。加上现在并不是上课时间而是午休,就算要路人回到教室他们还是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根本不予理会。设置在走廊的校内广播用扩音器再度传来娱乐性质的逗趣音乐——

突然之间——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水前寺的呼喝声大到连扩音器都快要震破。

在广播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全都对准广播室的门,就像看着遭到怪物封印、无法开启的房间。河口则是其中唯一的例外,他用拳头碰碰碰地敲门,发出输人不输阵的呼喝声。

“你不要太嚣张————!水前寺————!给我出来————!”



插在ㄈ字形门框上面的扫把喀哒喀哒在摇晃。

时间已经不多了。河口的怒吼声轻易地穿越了廉价的隔音设备,连在广播室里面也都听得一清二楚。看他那个架势,恐怕是要采取什么样的强迫手段。实验已经进行了十分钟。

时机到了,浅羽如此判断。

“喔啊啊啊啊啊啊——!!喝啊————!!”

浅羽一边被电线绊着一边跑向位在广播室内侧的播音间。水前寺从实验开始之后就一直静静集中精神,现在则用耳朵将要出血似的神情大声呼喝。看来似乎是想逐次改变施力的方式,所以每叫一声就会对着镜头摆出各种表情。再次强调,他本人是很认真的。因为这是独一无二的机会,所以要尝试各种可能性。然而随着水前寺的表情变化,校内却不断响起哄然的爆笑声,就连这间播音间都能清楚听见。

浅羽跑到摄影机后面,比出“撤退”的暗号。

水前寺留意到暗号之后咬着嘴唇、仰天从鼻孔大力吸气。

然后再度面向摄影机这么宣布。

“——实验结束。”

水前寺摆出悲壮的表情,对着摄影机这么说道:

“很遗憾。目前在广播室外面,企图妨碍太阳系电波新闻社之超能力研究的势力已经伸出它的黑手。”然后用视线对浅羽下令:“听听他们极尽野蛮的声音,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理性的痛骂声!”

浅羽拿着电源打开的麦克风奔跑。从播音间回到广播室,隔着大门接收河口的怒骂声。

“水前寺——!你认命吧!今天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河口太过激动,并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正从走廊扩音器放送出来,连续发出计较PTA的人会为之皱眉的言论。浅羽在脑中数到十,切断电源再回到播音间。

水前寺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够顺利离开这里。但是!面对不合理的欺压,我们《太阳系电波新闻》绝对不会屈服!我们会拿着笔来对抗暴力,总有一天啊,总有一天,我们相信得以印证超能力存在的那天迟早会来!最后要对协助进行这次实验的各位献上诚心的谢意,这是太阳系电波广播电台的临别赠言。非常感谢各位!!”

水前寺望着摄影机举起拳头,足以撼动校舍的喝彩声,让浅羽连脚底都感受得到。

水前寺站起身来,把内有签名板的黑色塑料板夹在腋下,金字塔则留在原地,离开了摄影机的范围。

“浅羽特派员。”

“有。”

“作战结束。”

“是。”

“那么走吧!”

水前寺离开了播音间。操作广播室的按钮打开麦克风电源,对着门外的河口大叫。

“我是水前寺!我现在要出去了!”

然后从口袋里取出录音带,放进播放用的卡匣,按下播放键。

位于校舍中的所有扩音器,开始传出中岛美雪的《世情》(注:这是引用1980年日剧《三年B班金八老师》第二部中学生占据播音室,最后被警察带走的桥段,当时剧中配乐正是中岛美雪的《世情》这首歌)。

水前寺露出无敌的笑容,对浅羽送上一瞥,再从门框上面拿走扫把,用力打开广播室的门。

水前寺的眼前是欢声雷动。

数量大幅增加的路人挤满了左右两边的走廊。只有中央,也就是广播室大门附近的空间没有路人,两名担任播放委员的女同学呆呆站着,秃头的田代正原地踏步,像在强忍着尿意,还有两名体育老师,以及因为门突然打开,而被撞倒在地的三十四岁单身的河口泰藏。

河口仰望着水前寺,似乎叫喊些什么。

水前寺俯看着河口,似乎嚷回去些什么。

两者的叫声被路人的欢呼声给盖过,传不到浅羽耳中。

接着下个瞬间,浅羽就被附近的体育老师给押住了。

河口跳起来抓住水前寺,水前寺把他甩开准备逃走,围观的路人赶忙为他开路。水前寺一边两手用力挥舞,一边用快要往前扑倒的姿势奔跑,河口和另一名体育老师追了上去。

在那宛如慢动作的光景之中,浅羽暗自苦笑。

要是水前寺拼命跑,河口绝对不可能追到。然而河口却追上了水前寺,将他扑倒在走廊。连体育老师也凑上去,水前寺拼命挥动双臂,呼喊着报导自由,做些形式上的抵抗。在被两人拉起上半身的时候,水前寺和浅羽视线相对。

水前寺的笑脸是快乐的,非常非常的快乐。



被黑色塑料板所封印的签名板后来马上遭到没收,直到最后都没有还回来。

不过水前寺本身从一开始就期待这种结局。那个被塑料板所封印的签名板其实是假的,里面用黑色魔术笔胡乱写着“后天就是你的生日,三十五岁生日快乐”,本体则是保管在安全场所,这件事直到事件隔天浅羽才知道。

说到心电感应的实验结果,根据《太阳系电波新闻报》的三月号报导,回收样本有一百二十九件,答对率则是零。

至于本体的签名板上面不是文字,不是图画也不是图形,而是写着这样的句子。

——死去遗尸无人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