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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右手的记忆-章节

在出校门的途中,干冷的风毫不留情地吹过了她的脸,朝田诗乃停下脚步,把白色的围巾紧了紧。

等脸有一半都被围巾遮住了,她才再次迈开脚步。在堆了一层枯叶的人行道上,在心中轻轻感叹着:

这样子,高中三年六百零八天的日子,就过去一百五十六天了。

终于过了四分之一。——才一想日数,就开始为这被强制的苦行之长而感概。但如果把中学时代也算进去的话,那就已经有六成的日子已经度过了。总有一天会结束的……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像是在念什么咒语一样,她在心里重复着这一句。

话又说回来,就算到了高中毕业的一天,她也不是想着要去做什么,或者成为什么。只是,她实在是想从至今为止被半强制所属的、名为“高中生”的集团当中解放而已。

每一天每一天都要去那个形如收容所似的地方,听着老师们有气无力的讲课,跟那些恐怕从孩提时代就没有任何变化的家伙站成队列做体操……这些事到底有什么意义,诗乃实在是无法理解。虽然也有极少数的、把课上得有意义的教师,虽然也有值得尊敬的学生,但那些家伙的存在对诗乃来说也不是不可或缺的。

很久以前,诗乃就跟她实际上的监护人,她对祖父母述说过自己的愿望。她希望不升上高中,马上投身工作,或者去专业学校里接受职业培训。古板的祖父马上就气得满面通红了,而祖母则是哭着说什么如果诗乃不能去所好学校嫁个好人家的话,就对不起她的父亲了。然后诗乃无可奈何地拼命学习,终于才考上了东京一所还不错的学校,但进到学校后又吓了一跳。因为这里的本质跟她乡下的公立中学,居然一点不同都没有。

结果诗乃她,只能像中学时代一样,每天出校门时都像进行仪式似地数着剩余的日数。

诗乃单身生活的公寓,位于学校跟JR线列车站的中间。虽然只是一个六块榻榻米大小、带着小小的厨房的狭窄房间,但正好在商店街的一头附近,买东西十分方便。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对一条拱廊商店街来说,还不是人开始聚集起来的时间。

诗乃先到书店的平台看了一眼,虽然发现喜欢的作家新出了一本书,但为了节约开支还是忍着走出了店。只要在网上预订的话,等大概一个月就能从区立图书馆那借到了。

随后她在文具店买了橡皮和方格本,确认了钱包里的剩余金额后,边考虑着晚饭的菜单边走向商店街中央的超市。一般来说,诗乃的晚餐只有一菜一汤,营养、卡路里跟价格的平衡掌握是第一要务,味道跟卖相都是次要的。

就做芹菜萝卜汤跟豆腐汉堡牛肉饼吧,正当她这么想着,走过游戏中心门口迈向旁边的超市时——

“朝田—”

在两个建筑的夹缝,一条小巷中,传出了这样的一声招呼。

反射性地停下脚步,诗乃慢慢地把身体转了九十度面向对方。

出现在小巷里的,是穿着跟诗乃一样的制服——但是裙子的长度却差很远——的三个女学生。一个人正蹲在墙角摆弄着手机,其余两个人则是靠在超市的墙上,满面笑容地看着诗乃。

看见诗乃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站着的其中一人便一脸假笑地向诗乃说:“你过来啊—”

但是诗乃并没有动,而是小声地问道:

“……干什么?”

忽然,另一个人大踏步地走了过来,抓住了诗乃的右手腕。

“别问啦,过来就是了—”

诗乃就这样被强行拉了过去。

当她被拉到商店街一侧无法看到的小巷深处时,蹲着的那人才抬头看向她。这个名为远藤的学生,是三人中的首领。她那带着漆黑眼线的吊眼睛,还有尖尖的下颚,都给人一种像是肉食类昆虫的印象。

远藤那穿着金属环的泛着紫色光泽的嘴唇,慢慢地笑了起来,说:

“抱歉啦,朝田。我们刚刚在卡拉OK里唱得太尽兴了啊,现在没钱坐车回家了。明天就会还给你的,借点钱来吧。”

她竖起了一根手指。那不是指一百日元也不是指一千日元,而是指一万日元。

说唱得太尽兴什么的现在离放学连二十分钟都不到、车费什么的三个人都明明有月票、再说只是坐车为什么要一万日元——诗乃如此在心中列举着她们所说的理由里的矛盾点,但如果说出来的话下场可不怎么好。

被这三个人用这么蹩脚的理由勒索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她说没这么多钱而拒绝了她们。

同样的手法成功两次的几率很低,虽然是这么想的,诗乃还是回答说:“我没带着这么多钱。”

远藤连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间,然后再次露出了微笑。

“那,你去拿钱吧。”

“……”

诗乃一言不发地走向商业街。她们总不会跟着她到人来人往的银行,离开这里有哪个笨蛋会回来呢——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远藤说话了。

“书包留在这。钱包也是。只要拿着卡就OK了吧?”

诗乃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远藤的嘴唇还是摆出笑容的样子,而眯细的双眼,则是放出玩弄猎物时的猫一般的光芒。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以为能跟这三个人做朋友的啊,我。这么想来,诗乃越发感到了自己的愚不可及。

高中入学后,因为诗乃是从乡下升上来的,理所当然地没有朋友、也没有共通的话题,只有默默地度过每一天。对于这样的她,第一个聊天的,就是远藤她们。

开始时是叫上她一起吃午饭,后来四人更是经常在放学后一起去快餐店。诗乃主要是听她们说话,虽然很多时候听不懂她们的话题,但即使如此她也很高兴。因为远藤她们是相隔很久才交到的,不知道“那个事件”的朋友。在这个学校能做一个普通的学生了,她是这么想的。

发现到这三个人是因为从班级联系薄那知道诗乃是一个人生活的才接近她时,已经是很久一段日子之后了。

能去你家玩吗?被这么问的时候,诗乃马上就答应了。公寓的房间被远藤她们夸奖、羡慕,那天四人一直吃着点心聊天直到晚上。

之后,三个人经常在诗乃的房间里换衣服,然后坐车到别的地方玩。每当那时,诗乃的房间里总会留着她们的衣物,不知何时起她们的衣服已经摆满了小小的衣柜。

鞋。包。化妆品。远藤她们的私物越来越多。到了五月,出去玩的三个人喝醉后来到房间,然后直接住了下来。

持续了一段时间后,诗乃终于战战兢兢地向她们诉苦说,像这样每天都来的话,她很难专心学习的。

远藤的回答是,“我们是朋友嘛”的一句话。第二天,还向诗乃要备用钥匙。

然后,在五月尾的周六。

从图书馆回到家的诗乃站到门前时,听到房间里不断地传出大笑的声音。而且不止是远藤她们的声音。

诗乃屏住呼吸,静心倾听。像她这种偷看自己房间状况的行为,也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会干吧。

很明显地,听到了几个男人的笑声。

自己的房间里,有着不认识的男人。这么一想,诗乃便因为害怕而起了鸡皮疙瘩。然后怒意涌了上来。她终于发现了真相。

她走下了公寓的楼梯,用手机叫来了警察。来到的警察虽然因双方的主张不同而感到迷惑,但每当问到诗乃时,她都只是坚持说着“那是不认识的人”。

总而言之去派出所一趟吧,被警察这么催促着的远藤,用可怕的眼神看了诗乃一眼,然后留下一句“嘿,这样啊”就把行李全部带走了。

报复来得很快。

远藤展露出了从平时的她根本想象不到的恶魔般的调查能力,把诗乃一个人生活的理由——五年前在遥远的小镇里发生的、已经几乎不登在网上的“事件”调查出来,并在校内公布了。因此跟诗乃搭话的人再也没出现,连教师都不敢跟她直视。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中学时代一样。

但是诗乃她想,这样也好。

想要朋友这种软弱的想法,只是一时昏头才有的。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必须只靠自己的力量强大起来,然后超越那个事件留下的伤痕。为了这个,朋友什么的根本不需要。或者说需要的只有敌人。必须打倒的敌人——周围的一切都是,敌人。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诗乃直直地看着远藤的脸。

远藤那眯细的双眼里,开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她终于把笑脸完全扔开,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怎么了。——快点去啊。”

“不要。”

“……啊?”

“不要。我根本不想借钱给你。”

直面着对方的视线,诗乃如此答道。

如此坚决的拒绝,应该会激起更强的敌意吧。明知会这样,但诗乃不止不打算听从威胁,连用暧昧的态度来制造机会逃跑也不愿意。不是因为远藤她们,而是自己不想看到“软弱的自己”。想变强,只想着变强而度过了这五年。如果在这里屈服了,那些努力就白费了。

“贱人……敢小看老娘……”

伴随着右眼角的抽筋,远藤向前踏出了一步。剩下的两个人快速地绕到诗乃的后方,在最近的距离制造了一个包围圈。

“——我要走了,让开。”

诗乃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就算再怎么做出威吓的样子,远藤她们都没有胆量做出实际行动来。就算是她们,回到家后依然还是一副乖乖女的样子。之前那次被警察通知到家里,听说也受到了惩罚。

——但是。

远藤她,对于诗乃的弱点——刺激哪部分最能造成痛苦,可是最清楚不过了。

哼,闪着流光的嘴唇,浮起了嘲笑似的形状。

远藤慢慢地把右拳举起,伸向诗乃眼睛的鼻托。然后,从拳头伸出了食指,做出了孩子才会做的、用手模仿手枪的动作。一个无聊的、幼稚的动作。

但是,只是这样,诗乃的身体就开始不停地颤抖。

双脚慢慢失去气力。平衡感逐渐消失。小巷里的景象慢慢失去色彩,而远藤那定在眼前的手指,涂着漂亮的指甲油的长长的指甲,吸引了诗乃全部的心神。伴随着心跳的加速,耳鸣像是高周波一样越来越高……

“砰!”

远藤忽然叫了出来。几乎在同时,诗乃的嘴里也发出了尖叫声。恐惧从身体的深处爆发出来,让诗乃的身体颤抖不已。

“嘿嘿……我说,朝田啊—”

维持着指向对方的姿势,远藤用混着嘲讽的声音说道。

“我哥哥啊,拿着多少把仿真枪来着呢。下次我在学校拿给你看吧?你也喜欢的吧,手枪。”

“……”

舌头动不了。寒意驱赶了口中所有的湿气,舌头也因此而缩成一团。

诗乃颤抖着摇了摇头。要是在学校忽然看到真的仿真枪的话,她很可能当成晕倒。现在只是想象那个场景,她的胃就开始收缩,身体也忍不住弯了下来。

“喂喂,别吐啊朝田—”

身后传来的,果然还是带着嘲笑的声音。

“那次社会课上你也是吐了之后倒了下来吧,之后清理时好废工夫的呀—”

“不过,这里的话会被当成喝醉酒的大叔吐出来的呢—”

笑声越来越响。

想逃走。想飞奔着逃走。但是那种事她做不到。相反的二个声音,在脑里滚成一团。

“总而言之,就先拿着你现在有的钱吧,朝田。毕竟你看起来好辛苦啊—”

虽然看见远藤把手伸向右手拿着的包,但无论如何都抵抗不了。不能去想、不能回忆起来……越是这么想,记忆的银幕上那黑色的光辉就越是清晰。那厚重的、潮湿的铁的感触。逼进鼻里的火药的气味——

这时,背后响起了一个叫声。

“这边!巡警先生,快!”

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远藤的手马上从包那缩了回来。三个人以令人惊叹的速度跑向前方,然后消失在商店街的人群当中。

终于连脚跟都失去了气力,诗乃像是要马上倒下一样左摇右晃。

拼命地调整呼吸,压下恐惧症发作的迹象。慢慢地,来购物的顾客发出的骚动、从超市门前发出的烧鸟的香味都能再次感受到了,回忆的断片也像恶梦一样远去。

应该花了几十秒吧。然后从她的背后,传来了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

“……没事吧,朝田?”

最后再深呼吸一次,诗乃向脱力的脚注入勇气,站了起来。

在扶直眼镜的同时回过头去,诗乃看到的是一个瘦小的少年。

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穿着的尼龙套头衫,还有肩上那深绿色的便携背包。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的脸看上去有点圆圆的,虽然穿着便服却怎么看都像是中学生,但他眼神里带着的浓重的阴影却让他给人的印象老成了不少。【注:日本学生在那个时段都是被要求穿制服的】

诗乃知道这个少年的名字。在这条街上唯一认同的——至少不是敌人的存在,而在不是这里的另一个世界里,甚至是好到可以称为战友的关系。

在心跳终于恢复过来的感触里,诗乃带着小小的微笑,回答说:“……没事了。谢谢你,新川君。——警察呢?”

看了看背后,在略暗的小巷里依然是空无一人,不像会有谁出现的样子。

新川恭二抓了抓戴着帽子的头笑了。

“那是假装的啦。电影跟漫画里不是经常有这种镜头嘛。一直都很想试一次来着,能顺利吓跑她们真是太好了。”

“……”

诗乃呆了呆,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真亏你能急中生智呢。为什么你会来这种地方的?”

“啊,那边有个游戏中心嘛。从后门出来就……”

恭二转身看了眼背后。在小巷那被雨迹侵袭的水泥墙上,确实能看见一扇小小的银色门。

“那些家伙把朝田你围起来了嘛。其实我应该打110的来着……”

“不,你帮大忙了。谢谢你。”

看见诗乃再次露出笑容,恭二有一瞬间转开了脸,然后马上一副担心的样子看了回来。

“……朝田,这种事……经常有吗?那个……虽然由我来说有点奇怪啦,是不是向学校报告比较……”

“学校根本无法期待吧,就算再怎么报告。没事的,要是她们再来骚扰我的话,我会去找警察的。再说,比起我的事,你那边……没事吗?”

“啊啊……我没事的。已经不会再跟那些家伙碰面了吧。”

新川恭二在暑假之前都是诗乃的同班同学。之所以说“之前”,是因为第二学期开始就没来上学了。

虽然诗乃只知道一些传闻,但恭二在他所属的足球部似乎受到了上级生们的虐待。大概是因为体格比较小,而且家里也开着一家大医院,所以被当做一个欺负的好目标了吧。从金钱上来说,虽然不会像远藤她们做得这么蹩脚,但在饮食跟游玩时让他代给钱这种一点点的压榨还是有的吧。

当然,这些都不是直接从恭二那听来的。

刚认识他的时候是六月,在附近的区立图书馆里。

当时诗乃是在二楼的阅览室,正看着一本标题为《世界的枪械》,大开本的专业杂志。在那时候,她看着照片时总算能做到不诱发恐惧症了,但当看着刊载“那把枪”的一页数十秒就到极限了,于是慌忙地把书合上。在那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喜欢枪吗?

说出这句话的是同班同学,这件事是稍后她才发觉到的。

诗乃马上回答说,怎么可能,应该是相反才对。但是,对方当然会抱有“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看”这种疑问,而她也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能靠暧昧的话语来混过这话题。

现在的恭二,当然也知道诗乃在现实世界里对枪抱有极度的恐惧,但当时的他却误会了诗乃的反应,很高兴地笑了笑,然后坐在诗乃旁边。

对于他边指着杂志上的页面边展示他对枪械的认识这种行为,诗乃只能边在心里流着冷汗边听,但在那途中,恭二说起了某个“异世界”的话题。

她也听说过几年前所发售的完全潜行型游戏机的事,也听说过VRMMO这个名字。但是,对从小就不玩游戏的诗乃来说,所谓的“剑与魔法的世界”只在幻想小说里存在就够了,对此也没任何兴趣。

但是,恭二对初次见面的诗乃也能说得如此热衷的那个虚拟世界,似乎既没有剑也没有魔法。作为替代的是——那个世界只有枪。

那个世界的名字是“GunGaleOnline”(GGO)。把现实世界存在的,或者是曾经存在的各种枪械精密地再现,并让玩家带着它们在其中随意横行互相残杀的凄惨的荒野。

如果是在那个虚拟世界的话,她就可以再次跟“那把枪”对峙了吧?五年前,在十一岁的自己心底里,刻下了深深的弹痕的那一把黑色手枪。她能再次面对它、跟它战斗、然后克服它——

那之后过了半年。

诗乃所创造的名为“诗浓”的少女,作为一个冷酷的狙击手,在GGO里闯出了自己的声名。

但是,现实里的自己,这个朝田诗乃,真的变强了吗……?

诗乃不知道。这个答案她还没找到。

“……对了,要喝什么吗?我请你吧。”

恭二的声音,把正在沉思的诗乃叫醒过来。抬起头来,她才发现照入小巷的阳光已经开始带着红色了,

“……真的?”

看见诗乃的微笑,恭二很高兴似的不断点头。

“你最近不是大闹了一场嘛,说给我听听吧。往里走的话,有一家很安静的咖啡馆的,去那坐着说吧。”

几分钟后,把身体瘫在咖啡馆最里侧的座位上,用双手捧着散发出香甜气息的奶茶,诗乃终于能把心情放松下来了。不就是远藤她们多半会继续想办法来欺凌我嘛,那种事到时再作打算吧,她抱着这种想法放下了悬着的心。

“我听说了哦,昨天的事。你好像大显身手了吧?”

随着恭二的声音而抬起头一看,瘦削的少年边在用匙勺不断地刺着冰咖啡上的雪糕球,边把视线抬起来看着她。

“……没那回事啊。作战上是我们失败了。我们队里六个人还有四个被干掉了。伏击偷袭的结果搞成这样,实在不能说是赢了。”

她耸了耸肩答道。在现实世界里想起枪械的事本来是很容易成为引发恐惧症的火种的,但如果说的是GGO内部的话题,似乎能有康复训练的效果,这种时候总能够保持平常心去谈论。

“但是,很厉害了啊。那个使用M134的‘贝希摩斯’,据说到现在为止都没在集团战里战死的。”

“噢……是这么出名的人啊。因为在‘BarrettofBullets’的排行榜上没他的名字,所以我不知道。”

“那也是没办法的啦。贝希摩斯再强也好,拿着五百发子弹也会因为过重而走不动吧。‘BoB’的形式是SOLO的遭遇战,走不动的话被远距离狙击的话就输定了。也就是说,他是因为在集团战时能得到充足的支援才能够无敌的。太犯规了啦,那种武器。”

看见像小孩子一样嘟起嘴巴的恭二,诗乃不由得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按你这么说,我的HECATEII也完全可以说是犯规啊。虽然在用的时候,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呢。多半那个贝希摩斯也是一样的吧。”

“切,真是奢侈的烦恼啊。……那么,下次BoB时你打算怎么样?”

“出场啊,这是当然的吧。上次前二十名的资料也几乎都搜集完了呢。这次我打算带上HECATE去。下次我一定,要把他们……”

干掉——才刚想这么说出口,她就慌忙地改口说:

“……要试试挑战上位奖。”

诗乃/诗浓在上个月举行的第二次GGO最强者决定战王家大会里,作为初次参加“BarrettOfBullets”的人而突破了预选淘汰赛,成为了进行总会战的三十名选手之一,最后惜败在二十二位这个排名上。在广大的地图上随机配置三十名选手的BoB里,被卷入近距离遭遇战的可能性比较大,因此诗浓装备的不是狙击枪HECATEII而是AUG。但她最后却在进行接近战时被装备着LeamingtonSpaM40狙击步枪的狙击手从远处狙击而输掉了。

在那之后过了两个月,终于也能把烈马般的恋人【HECATE】大致驯服了,而且也得到了珍贵的轻型短机关枪“MP7”,可以对接近战有某种程度的对应了,所以她打算在马上要举行的第三次BoB里背着那把巨大的来复枪去参加。基本上是打算躲在掩护物里,用堪称卑鄙的战术把戒备不严地出现在视界内的目标全部轰碎。

在集结了强力战士的GGO里,把敌人全部打倒,确信自己是最强的。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的话——那时,一定能……

沉浸在这些阴暗的思考里的诗乃的耳边,传来了恭二的感叹声,那把她的注意力拉回到现实来。

“是吗……”

诗乃用有点闪烁的视线看向恭二,而恭二则是像在看什么耀眼的东西似的,眯细双眼看着诗乃。

“真厉害啊,朝田你。能拿到那么厉害的枪……能力上也不是像那些家伙一样偏强STR的吧。明明是我拉你去玩GGO的,现在已经被完全抛离了呢。”

“……没那回事吧。新川君你也不是在上次预选时进入了准决赛嘛。那场胜负本来就是靠运气的吧。真可惜呢,要是能坚持到决赛就能进总会战了。”

“不……不行的吧。对AGI型玩家来说,没超常的运气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了。当初点能力时是不是点错了啊……”

像是配合着那怨气的发泄似的,恭二的眉毛也滚成一团。

恭二的分身,角色“史贝盖尔”是在GGO初期流行的AGI型,也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加点到敏捷上的类型。

这种角色,在开服后半年左右都拥有着压倒性的回避力跟速射能力——这里说的“速射”并不是指枪本身的连射速度,而是从开始瞄准到把对方收入瞄准圈的时间——都是压倒性地高于其他类型的角色。但是随着地图开发,强力实弹枪所要求的STR,也就是力量值让他们开始吃紧了。而且要让枪的命中精度上升必然就会带来回避能力的减弱,在开服已经过了八个月的现在,已经无法说是主流类型了。

但是,靠着速射能力再配上大口径的强力来福枪,比如说“FN-FAL”或者“H&K-G3”这种珍稀的枪的话还是能在第一线发挥的,事实上上一次BoB第二位的名为“暗风”的玩家就是只加AGI的类型。——话又说回来,战胜他的“泽克西特”是STR-VIT的均衡加点型玩家,这也是事实。

但是——

让诗乃来说的话,数值的强大终究也只是“角色的强大”而已,还有比那更重要的因素存在着。那就是,玩家自己的强大。心灵的强大。像是昨天对战过的“贝希摩斯”,就是能经常冷静沉着地行动着,而且还能保持着嘴角那一抹冷笑,带着余裕地去战斗。那个男人的强大之处并不是他手中的M134MINIGUN,而是那狰狞的笑容本身吧。

所以,对诗乃来说,恭二的说法实在引不起她的共鸣。

“嗯……确实珍稀的枪也是很强啦……但强者装备着珍稀武器,并不代表珍稀武器的人都很强吧。实际上,上次总会战出场的三十人里,有大约一半的人都是用店里挂着的那些武器的自改版而已。”

“那是……朝田姐你拿着那超珍稀的枪,而且还是STR-AGI-VIT的均衡型,当然会那么说啦。武器的差距还是超大的……”

看着边叹气边用匙勺在杯里搅拌的恭二,诗乃觉得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于是抱着结束话题的想法问道:

“那,新川君你不打算参加这次BoB了吗?”

“……嗯。就算参加了,应该也没意义吧。”

“是吗……嗯……也对,你还有课业呢。专业学校的模拟认定考试,你去参加了吧?考出来的成绩怎样?”

恭二自从暑假开始便一直没上学,因为这件事似乎跟他父亲吵了一场。

经营着一间不错的大医院的父亲,对人如其名的二少爷恭二也有着严格的要求,听说在很久以前就命令过他必须考上医学部。

“啊……嗯。”

恭二点了点头,笑了。

“没问题,排名维持在能进那学校的程度。不会有问题的,长官。”

“很好。”

像是开玩笑似的回了一句,诗乃也露出了微笑。

“新川君你的在线时间,实在太长啦。我还有点担心呢。什么时候上线都看到你在线来着。”

“上午我可是有认真学习的哦。放松也是很重要的嘛。”

“花了那么多时间去玩,应该赚了不少吧—?”

“……没那回事啦。AGI型已经不可能SOLO了……”

对话的流向又开始阴暗起来了,诗乃慌张地闭上了嘴。

“不,能赚到点卡的费用就行了呢。……抱歉,我差不多该回家了。”

“啊,这样啊。朝田你是自己做饭的来着。有机会的话,真想尝尝看你的手艺呢。”

“嗯,啊,不,下次了。等以后……手艺再好一点时再说吧。”

诗乃又慌张起来了。

只有一次,她曾经把恭二招待到自己家里请他吃晚饭。吃饭时还是聊得很尽兴的,但在饭桌面对面吃完饭喝完茶后,恭二的眼神慢慢变得火热起来,而诗乃则是相应地出了一身冷汗。就算是超级网虫兼枪械宅,男孩子还是男孩子,把他招呼到自己单身居住的地方是不是轻率了点——她当时已经反省过了。

并不是讨厌恭二。跟他聊天是诗乃在现实世界里极少数能放松心防的事情之一。但是现在,不能想更深一步的事情。直到战胜那段把自己的心底涂成一片黑色的记忆为止。

“多谢招待。还有……真的谢谢你了,救了我一次。很帅气哦!”

听见要站起来的诗乃这么一说,恭二绷紧表情,搔了搔头。

“要是我能一直像这样守护你就好了呢。那个……那个啊,等你放学时,我可以……去接你吗?”

“咦,不,不用了,没问题的。我自己不坚强点是不行的啦。”

看见诗乃回应的笑脸,恭二再一次像是看着耀眼的东西似的,稍微闭上了眼睛。

登上因长年被雨水沾染而变得一片薄墨色的水泥楼梯,走到第二扇门,就是诗乃单身生活的公寓房间。诗乃从短裙的口袋里拿出钥匙,插入旧式的电子锁里,旋转半圈,门便响起了“咯吱”一声的重金属音。

在进到笼上一层薄暗的玄关后,诗乃便反手关上门。

然后再转动门锁的把手,直到听到确认上锁的声效后,诗乃才无声地说了句“我回来了”。

从铺着地毯的地板框,伸延出约三米的细长空间。右边是一体化浴室的门,左边是小小的厨房。把从超市买来的蔬菜跟豆腐放入水槽旁边的冰箱里,然后走进里边的三坪房间,诗乃“呼”地松了一口气。借着透过窗帘照进来的最后的夕阳,她打开了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灯。

这并不是什么豪华的房间。地板铺的是木质纹样的橡胶板,窗帘是象牙般的白色。黑色钢管床摆成朝向右边墙壁的样子,床的里侧是同样木质纹样的写字台,反对侧的墙边则是被小型的置物柜跟书柜所占据。一眼就可看完的摆设。

把书包放在地上,再松开白色的围巾。脱下大衣再挂在衣架上,再把大衣跟围巾一起放进狭窄的壁柜里。先把黑绿色的水手服短裙脱下,正在解开右侧纽扣的诗乃却停下了手,把视线投向了写字台。

虽然惹上了一场不小的风波,但能正面面对远藤她们的威胁这一点,让诗乃有了一点点的自信。虽然恐惧症被诱发了也是事实,但即使这样也没逃出去。

而且在两天前,GGO里边,她跟那个前所未见的强大敌人死斗并赢了过来。这也让她感觉自己的心灵被一把猛烈的火锻炼过了似的。

那个名为贝希摩斯的男人,是被传为团队战无敌的——新川恭二告诉了她这件事。那个男人身上放出的压迫感,也证明了这个传说并不是夸张。在战斗中,诗乃/诗浓好几次都抱上了败北、甚至是死亡的觉悟——但最后,还是发挥出了一切力量,把胜利取到手了——

说不定……

说不定,现在的话,她已经能够正面面对那段记忆,并让它屈服了。

诗乃保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凝视着写字台的抽屉。

几十秒后,她把还拿在右手上的短裙扔到床上,快步走到写字台前边。

诗乃先是做了几次深呼吸,用来把缩在脊骨一带的怯意赶跑。

然后她把手指搭到第三个抽屉的把手上——慢慢地拉开了抽屉。

里边放着的,是分类放好的、装着笔记用具的小盒子。把视线移到最里侧,“那个”终于出现在眼前,发出厚重的黑色光辉的。

压抑着只是看到那个形状就开始加速的心跳,诗乃伸出了右手。颤抖着的右手碰到了枪的把手,握住了它,然后把它拿了出来。把大地都吸引过来的沉重手感。把房间内的冷气都吸入的冰冷触感。

这个仿真枪,并不是模仿现实世界存在的手枪而制造出来的。把手流动着符合人体工程的曲线,大型扳机的正上方突出来的是大口径的枪口。记得是被称为犊牛式的结构吧,开着放热孔的暴力的机关部,设置在离把手颇远的后上方。

枪的名字是“弗罗基奥斯III”,是在gungaleonline里出场的光学枪。分类上是手枪却拥有着全自动的射击模式,对怪兽战斗时很多人喜欢用它作为辅助武器。

虽然诗浓也在古罗肯街上的保管室里拿到了一把,但现实中诗乃拿着的这把枪,当然不可能是她自己买来的。再说这也不是市面上有在卖的东西。

那是在两个月前参加BarrettofBullets的总会战,突破二十五名的名次之后的数天。诗乃的游戏账号上,收到了GGO营运商,名为“扎斯卡”的企业送来的英文E-mail。似乎是在说“BoB的参与奖,除了在游戏内得到奖金或者道具之外,也可以选择在现实世界收取弗罗基奥斯SL的模型枪”之类的内容。

在现实世界里,就算是模型也好,诗乃也无法接受枪这种东西。她反射性地就想选择游戏内的奖金,但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为了确认GGO这剂“猛药”的效果,总有一天诗乃会有在现实世界接触模型枪的必要。说是这么说,她对去玩具店之类的地方买模型枪这件事又有很大的心理抵触。拜托恭二的话他应该会很高兴地借给她,但在拿到手的时候诗乃的恐惧症又可能会当场发作,所以这办法也很让她踌躇。通过网购拿到手似乎是最可行的办法了,但光是在网店上看到一堆枪的图片就对她造成很大的负荷了,所以并没有选择这种办法。当然,金钱上也是一个问题。

GGO的运营商能免费送一把模型枪过来的话,那或者是对她来说最好的办法——说是这么说,她还是烦恼了很久,直到截止期限快到了才选择了在现实世界接受参与奖。

一周后,沉重的国际邮递包裹便送了过来。

而明明决定了要打开包裹的诗乃,还是花了两周的时间去实行。

但是,那时引起的恐惧症反应,让她的期待被狠狠地撕碎了。诗乃把它放到抽屉的最深处,跟这段记忆一并封印到脑海的角落。

然后到了现在——诗乃再次把弗罗基奥斯拿到了手上。

枪的冷气,透过右掌、手臂、肩膀传了过来,仿佛一直侵蚀到她身体的最深处那样。明明只是树脂制的模型,却让她感到了无比的重量。对诗浓来说应该是能用手指轻松回旋的手枪,但对诗乃来说却是把她锁在地面动弹不得的诅咒。

在从手掌夺走体温之后,枪反过来开始带上热量了。诗乃用带着冷汗的手去感受着那个温度,其中似乎有某个人的气息。

是谁?是……那个……男人的。

心跳强得再也无法压抑,带动冰冷的血液在全身的血管“轰轰”地奔流着。意识开始渐渐模糊。脚下的地板也开始变得倾斜,软化得无法立足。

但是,诗乃的视线无论如何都不能从枪那黑色的光泽上移开。她在最近的距离望着枪身。其表面上出现了某人的身影。

开始耳鸣了。然后耳鸣逐渐升级,终于变成高分贝的惨叫。被小小的少女,用那纯粹的恐怖去涂上颜色的惨叫声。

在惨叫的人,是谁?

那是…………我。

诗乃不记得父亲的脸。

并不只是没有在现实世界跟父亲相处的记忆。而是跟字面的意义一样,就连照片跟影像里,都没见过应该被称为父亲的那个人。

父亲因为事故而身亡,似乎是发生在诗乃只有二岁的时候,这些都是从祖父母那里听说的。

那一天,父亲跟母亲,还有诗乃一家人,为了在年末前往母亲的娘家探亲,开着车沿着东北某小县山边双向单车道行驶。因为很晚才从东京出发,时间已经到晚上十一时左右了。

事故的原因,从现场的车胎痕迹来看,被判断为对向车线的一台货车在过弯道时超出车道了。

货车的司机撞破车头玻璃飞到路面,当场死亡。而从右侧面受到直接撞击的小型车,则是飞越栏杆从山坡上滚下,直到被两颗树挡着才停了下来。在这个时候,负责开车的父亲虽然受了重伤但还没当场死亡,而副驾驶席的母亲也只是左大腿骨折,在后席的小诗乃更是因为被儿童车席的安全带系牢,几乎没受伤。但是,当时的记忆却一点都没留下来。

不幸的是,那条路是当地人也很少会去的山路,而到了深夜更是看不到过往的人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车里的通讯工具也因为撞击而无法使用。等到第二天早上路过的司机发现这场事故并通报医院,已经过了六个小时。

在那期间,诗乃的母亲只能在旁边看着父亲因内出血而死,再慢慢变得冰冷。

那段时间里,母亲心里的某个部分,一点点地崩坏了。

事故后,母亲的时间,似乎一直倒回到跟父亲邂逅的十年前。母亲带着诗乃从东京搬到母亲的娘家,但却把父亲的遗物,包括照片跟影像都全部处理掉,再也没说过那时候的回忆。

母亲变成了一个只希望平稳、寂静地生活下去的乡下少女。对于诗乃这个人抱着怎样的认识,直到事故后十五年的现在也没人能搞清楚。虽然可能只是把她当成妹妹吧,很幸运地,母亲还是一直都深深地爱着诗乃。晚上给她读画册,唱安眠曲,这些事诗乃都还记得。

因此,诗乃记忆中的母亲,一直都是带着梦幻气息的伤心少女的形象。很自然地,懂事后的诗乃便有了自己必须坚强起来的想法。自己必须守护母亲,这样的想法。

有一次,祖父母在外出时,有个登门推销员一直纠缠不休,吓到了母亲。那时只有九岁的诗乃,代母亲向对方呵斥说,再不走的话就要叫警察了。

对诗乃来说,外边的世界,到处都是威胁到母亲的平静生活的要素。必须保护她,必须保护她——诗乃一心一意地想着。

所以——现在的她能想到。会发生那件事,某种意义上也是必然的。被诗乃尽量远离的外世界,其恶意的余波,波及到了她的身上。

十一岁,读小学五年级的诗乃,并不怎么出门游玩,每天都只是直接从学校回家读图书馆借来的书。成绩虽好却没什么朋友。因为对欺负弱小的事情敏感,和班级上欺负小孩的三名男生吵架,最后发展到打架,双方都挂了彩。

刚进入第二学期,某个周六的下午。

母亲带着诗乃到附近的邮局办事。除了她们,当时没其他的客人。

母亲在办事窗处理文件时,诗乃坐到邮局的长椅上,边把脚荡来荡去边看着带过来的书。标题已经不记得了。

吱,当她听见门的响声而抬起头时,看到一个男的走了进来。那是一个穿着灰色的衣服,一只手藏在波士顿提包的里边,瘦瘦的中年男性。

他在入口停了一阵,并巡视着局里的情况。然后跟诗乃有了一瞬间的视线相交。瞳孔的颜色真怪啊,诗乃想着。在黄色的眼白中间,是似乎固定着的有如深洞的漆黑瞳孔。现在想起来,那是因为瞳孔异常地扩张了吧。事件之后才知道,那个男人在去邮局之前注射了兴奋剂。

在“转账、储蓄”的窗口办着什么手续的母亲的右手,被男人突然抓住了。然后右手被强行拉到左手附近。母亲还没来得及出声就摔在一边,并因为过于惊讶而睁大了眼睛。

诗乃马上站了起来。当她正想为母亲所受到的暴力而大声抗议时——

那个男人啪地在接待台上放下提包,并从里边拿出了一个黑色的物体。发现到那是手枪,是在那人用右手拿着它指向窗口的男局员时。手枪——玩具——不真枪——抢劫犯——?诸如此类的单词在诗乃的意识中一闪而过。

“把钱都装到这个包里!”

男人的嘶哑的声音喊道。紧接着——

“把双手都放到桌面上!不许按警报钮!你们也别动!!”

手枪左右移动着,牵制住了里边的几个局员。

现在应该马上跑出去,叫救援来吗——诗乃想着。但她不能丢下倒在地上的母亲不管。

当她正在踌躇时,男人再次高喊:“快把钱放进去!!全部!!快!!”

窗口的男局员,边紧绷着脸,用右手递出五厘米厚的钱堆——

在那瞬间。

局内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膨胀了。两耳感到麻痹,之后才发现到那是因为一声破裂音。然后是,叮,的一声金属的声音,有什么从墙上跳过转动到诗乃的脚下。是一个金色的,细小的金属筒。

再次抬起头,看向接待台那边,男局员睁大着眼睛用两手捂着胸口。西装下边,白色的衬衫渐渐被红色染上。才刚看清,局员就带着椅子倒了下去,连带着旁边的文件柜。

“叫了你不许按按钮的!”

男人的声音再次提高,在局内回响着。握着枪的右手似乎在不断抖动。烟花似的气味冲到鼻子来。

“喂!你!来这边拿钱!!”

男人把枪口指向了全身硬直的两个女性那。

“快点!!”

虽然男人在不断地催促,但女局员们只是不断摇头,却动弹不得。她们应该受过防盗训练的吧,但真的面对子弹时,怎样的专家都会棘手吧。

男人焦躁地踢了好几下接待台,似乎是想着是不是再杀一个人,把枪再次举了起来。而女局员们尖叫一声,吓得蹲了下来。

大概是觉得她们不好瞄准吧,男人顺势转了一下身体,把枪指向顾客区。

“不快点的话我再杀一个!!再杀一个啊!!”

男人的枪指着的是——倒在地下,用畏缩的视线看着他的诗乃的母亲。

也许是眼前正在发生的事件过于可怕了吧,母亲的身体也是动弹不得。在那一瞬间,诗乃想着——

我,必须,保护妈妈。

从孩提时代开始就盘旋在脑中的信念,化为意志力让诗乃的身体展开了行动。

诗乃把手中的书扔了出去,撞开了男人拿着枪的右手,然后狠狠地咬了上去。孩子的尖牙很轻松地刺入了男人的手腕。

“啊!?”

男人发出了惊讶的吼叫,右手呼的带着诗乃挥动。诗乃的身体撞在接待台侧面,同时有两颗乳牙掉了下来,但她还感觉不到痛。因为从男人手中滑落的枪掉到了眼前。诗乃迷迷糊糊地捡起了手枪。

好重。

让双手的肌肉都紧绷起来的,金属的重量。有一条竖线的把手上沾着那个男人的汗水,男性的体温有如生物般发出热量。

诗乃双手握枪,径直对着前方的男子。突然间,男子发出怪叫声朝着诗乃普勒过来,像是要从诗乃手上夺去枪械似地,双手紧紧抓住诗乃的手腕。

当时的诗乃——对于“那把枪”已经有了充分的知识了……

1933年,也就是八十多年前,苏联陆军所正式采用的名为“TokarevT33”的手枪。然后它在中国被仿制,被称为“五四式黑星”。这就是那把枪的名字。

它使用的是30口径,也就是7.62厘米口径的钢芯弹。比起之后主流手枪的9厘米口径小了点,但火药量却更多。因此子弹的初速超过了音速,拥有着手枪中最高级的贯通能力。

也就是说反动也大,所以苏联在1950年用小型化的使用9厘米口径子弹的“Makarova”替代了Tokarev。

这种手枪,十一岁的小孩再怎么瞄准,发射时都不可能击中目标。但现在,被男人握住了手,在想着“枪要被抢走了”的同时,诗乃就反射性地扣下了扳机。

猛烈的冲击从双手传到手肘,再传到了肩膀,但反动力大部分都被反向的、抓住她双手的男人吸收了。空气再次被加热膨胀。

男人发出了呻吟般的声音,松开了诗乃的双手,然后腾腾腾地倒退数步。

在他花纹灰衬衫的腹部位置,有一个红黑色的圆在急速扩大着。

“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高声惨叫的男人用双手压着腹部。是大血管被伤到了吗,在他手指之间,血液不停地涌了出来。

但是男人没有倒下。黑星所用的小口径FullMetalJacket弹,由于很快就贯穿了人体,终点弹道性能比较低。

边发出惨叫声,男人把染满鲜血的双手伸向了诗乃,想再次抓住她。伤口飞溅出的血液,不断沾到诗乃的手上。

那双手像是抽筋般颤抖着,再次扣下了扳机。

这次手枪一下飞了起来,让诗乃的手肘跟双肩感到了激烈的疼痛。诗乃的身体向后倒去,背后撞上接待台,让她的呼吸都一时停止了。至于枪声则是听都听不到了。

第二发子弹,打中了男人的右锁骨下边,再贯通他射入了背后的墙壁。男人脚一抖,被自己流的血一滑倒在地上。

“呜啊啊啊啊!!”

但是那个男人还没静下来。他边怒吼着,边把手撑在地上,想再次站起来。

诗乃陷入了恐慌。接下来,不确实地让他“停下”的话,自己跟母亲都一定会被杀死的,她是这么想的。

无视双手刀割般的痛苦,她走前了两步。然后在仰向撑起了20厘米的男人的身体正中,她举起了手枪。

第三次的射击,让她的右肩脱臼了。这次身后没支撑物,所以身体直接被反动力轰到地上,但她依然没放开手枪。

跟之前一样飞起来的黑星,发射出来的子弹大大地偏离了目标,打中了数十厘米的上方——

那个男人脸的正中央。随着咕的一声,男人的头掉到了地上。已经,不会动也不会叫了。

诗乃拼命地爬了起来,确认男人已经不会动了。

——保护住了。

首先想到的,是这么一句。自己,保护了母亲。

诗乃动了动头,把视线投向几米外倒在地上的母亲。然后,在世上最爱的母亲眼中——

看到了明显是向着自己的,明显的恐惧。

诗乃把视线移到自己的手上。到现在还在紧握着把手的双手上,沾满了红黑色液体的飞沫。

诗乃张开了嘴巴,终于开始发出尖细的惨叫。

“啊啊啊啊……!!”

在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叫声中,诗乃凝视着两手紧握着的弗罗基奥斯III。她看到血液从指甲流向手指,再怎么眨眼都不见消失。啪嗒、啪嗒地,有黏稠的水滴掉到脚边。

忽然间,液体从两眼渗出。视界一下子歪曲起来,仿真枪的黑色光辉把一切都遮盖了。

在黑暗之中,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

射出的第三发子弹,向着那张脸飞去。中了弹之后,伤口惊人地小,看起来就像一颗痣。但是紧接着,头的后侧就飘出一团血雾。下一瞬间,脸上的一切表情都失去了生气。

但是,只有那只左眼突兀地动了起来,用那无底的瞳孔看向诗乃。

直直地,看着诗乃的眼睛。

“啊……啊…………”

忽然,喉咙被舌头堵住了,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同时胃部也似乎激烈地收缩起来。

诗乃紧咬牙关,用尽所有力气把弗罗基奥斯扔到地上。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厨房边,用布满冷汗的右手转动着浴室的门把手。

揭开马桶的盖,蹲到它面前的同时,热流从胃底爆发。身体不断扭曲、抽筋,不断又不断地呕吐,像是要吐出身体里所有东西般地吐。

终于胃部的收缩停了下来,而这时诗乃已经全身脱力了。

她伸出左手拉下马桶的冲水把手,辛苦地站了起来,再脱下眼镜,用洗面台那刀割般冰冷的水,不断地不断地洗着双手跟脸。

在漱口后,她终于停下来,从架上拿过毛巾擦了一下脸,走出了浴室。思考能力已经完全麻痹了。拖着软绵绵的脚步,她回到了房间。

用毫无知觉的脚,回到了房间。

尽量把视线避开,再用毛巾把掉在地上的仿真枪包住,隔着毛巾拿起,诗乃把它扔进了还开着的抽屉深处。然后啪地把抽屉推上,终于像是用尽气力般倒在床上。

从湿透的刘海上掉下的水滴,跟滑落的眼泪混合,渐渐沾湿了枕头。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用着小小的声音,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低喃着。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救救我……谁来…………”

事件之后几天的记忆,并不是十分清楚。

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大人们用很紧张的语气说,把枪交过来吧,但手指却粘在那无论如何都剥不下来。

绕着身周的无数的红线。在风中摇动的黄色条带。在黄带另一边闪过来的白光令她眼睛发晕。

在坐上巡逻车的时候才终于发现到右肩的痛楚,畏畏缩缩地说了出来后,警官马上慌张地把诗乃转到救护车那——这些都能断断续续地想出一点来。

在医院的床上,有两个妇女警官,不断地询问着事件的情况。想见见母亲,虽然说了很多次,但她的愿望实现是在很久以后了。

诗乃三天后就退院了,回到了祖父母等着的家,但是母亲却住院超过一个月。事件以前的平稳日常,已经再也无法回来了。

因为各大新闻媒体的自主规制,事件并没有详细地被报导出来。邮局持枪强盗事件以嫌疑犯死亡的结果送交检察院,也没有进行公判。但是,那只是小小的一个市镇。邮局里发生的事还是多少泄露了出来——应该说被添油加醋夸大了,如同燎原之火一般传遍了所有街道。

留在小学的一年半里,诗乃作为一个“杀人犯”被各种风言风语中伤着,而升到中学后更是彻底地被无视了。

但是,对诗乃来说,周围的视线本身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从更早以前起,她对融入集体这件事的兴趣就非常的淡薄了。

但是,事件留在诗乃心中的伤痕——却是经过不知多少年都没愈合的迹象,一直让诗乃痛苦着。

从那以后,诗乃只是看到类似枪械的东西都会鲜明地回想起事件的记忆,然后以激烈的休克症状表现出来。呼吸过度引致全身麻痹、失去认识能力、呕吐、严重时甚至会当场晕倒。这种发作,不止在看见路边孩子们拿着的玩具枪时会发作,连通过电视看到都很容易引发。

也就是说,连续剧、电影之类的,诗乃都几乎不能看了。看到社会科教学时用到的录像教材而发作也试过好几次。比较安全的是小说——但那也得是很久以前的文学作品——中学时代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坐在图书馆昏暗的一角里,捧着大开本的全集书来度过的。

读完中学就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工作,这愿望在被祖父母强硬地驳回时,那至少,想在很久以前——还是婴儿时,跟父亲、母亲三人住过的东京的街道上读高中,她这么请求道。想甩开一直伴随着的谣言跟好奇的视线,这样的心情是理所当然的,但也有着在这街上生活的话,一辈子都无法治好心中的伤痛,这样的确信。

当然,诗乃的症状被诊断为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四年间也接受过数之不尽的心理治疗。开出来的药也是很听话地喝了。但是,那些一直露出着相似的神秘笑容的医生们所说的话,只能抚慰诗乃心灵的表层、稍为平静一下,却连伤口本身都没触及到。在清洁的诊察室里,听见他们说着安慰的话语时,诗乃的心中,无数次地说着同一句话。那就是——

那么你试过用枪杀死某个人吗?

现在的她,也有在反省,应该是自己的这种态度才让信赖无法形成,也让治疗效果大幅下降吧。但是,那句话直到现在也是诗乃毫无掩饰的真心话。自己做的事是善是恶——这件事被肯定地说出来,那应该就是她最希望的事。当然,会回答她这个问题的医生根本不可能存在。

虽然这样的记忆发作会带来苦痛,但诗乃却没有一次想到过死。

她对于对那个男人开枪这件事上,并没有感到罪恶感。当母亲被枪口指着的时候,诗乃找不到除此以外的任何选择项。即使让她再次回到事件的那个瞬间,她也依然会这么做吧。

然后,如果诗乃选择自杀这条路的话,那个男人也会死不瞑目吧——她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想变坚强。那种情况下这么做是当然的,她想要能这么断言的坚强。就像在战场上,毫不留情地把敌人打倒的女士兵那样。想试着一个人生活,也是因为这个。

中学毕业走出街道的时候,要告别的人只有祖父跟祖母,还有依然会把诗乃当成那个事件以前的小孩子一样,抱住她、抚摸头发的母亲。

诗乃就这样移居到这个空气污染严重、水难喝、而且什么东西都贵的街道了。

然后,就是跟新川恭二,还有VRMMORPG——“GunGaleOnline”的邂逅。

终于,呼吸跟心跳都平静下来了。诗乃微微抬起了眼皮。

趴在床上,左颊枕在枕头上的诗乃,视线的前方是一个横摆着的镜。

镜子里边,刘海贴在额头上的少女也在看向这边。体型瘦了点,只有眼睛显得特别大。鼻子小小的,嘴唇也欠缺厚度。总而言之,就是营养不足的小猫似的印象。

跟荒野的狙击手诗浓相比,除了体格上、还有脸颊两边的小辫子发型是共通的,其他却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她的话,应该说是狰狞的山猫吧。

在极度畏缩的情况下初次登陆GGO,搞不清情况就被带到战场时,诗乃有了意料之外的发现。是因为远离了现实世界的日本,到了一个像是异世界的地方吗——这个世界里不管怎么碰枪械,不,甚至是用它们打倒别的玩家,也只是有或多或少的紧张,而不会引起那讨厌的发作。

诗乃确信着,她终于找到超越那段记忆的办法了。实际上,在玩GGO之后,就算看见枪械的照片也几乎不会发作了,也可以跟恭二一起讨论GGO里的武器了。

不,不止是这样。半年前得到的名为“HecateII”的巨大凶恶的来复枪,是现在诗乃的最爱。就像同年龄的女孩子们对宠物跟毛公仔做的一样,她在摸着光滑的枪管时会平静下来,把脸贴在圆润的瞄准镜上时还会感到温暖。

跟这孩子一起在虚拟的荒野上不断战斗的话,总有一天可以堵住伤口,消去恐怖的吧。她就是如此相信着,把无数的怪物、无数的玩家用必杀的子弹轰飞的。

但是。

——真的?真的,这样下去,可以吗?

心中不断抱着这样的疑问。

诗浓已经是能在几万的GGO玩家里走进前三十的存在。能自在地操纵着号称只有实战等级的人才能使用的对物来复枪,被瞄准镜捕捉到的人无论是谁都能确实地予之以死。拥有冰之心的战士,可以说是过去的诗乃所希望成为的存在。

但是——现实里的诗乃,却还是连一把仿真枪都无法拿在手上。

真的……真的,这样下去好吗……?

镜中少女的眼睛,在眼镜下边露出了迷惘的神色。

谁来……教教我……我,应该,怎么做……?

——没有谁,会来救我的!

像是要把心中的软弱赶跑一样在心里大叫着,诗乃抬起了身体。在视线的前方,床边的小台上,AmuSphere的银色圆环正在发光。

只是还不够而已。问题就是这样。

比诗浓更强的枪手们,在那个世界还有二十一人。把他们全部打下地狱,作为仅此唯一的最强者君临荒野,那时的话——

诗乃应该就能跟诗浓完全一体化,在这个世界也能得到真正的坚强了。“那个男人”也好“那把枪”也好,终究会埋没在至今为止诗浓打倒的众多目标当中,再也不会被回想起来。

诗乃捡起空调的遥控器,让微弱的暖气吹入房间,然后一口气把制服的上身脱掉。短裙的别针也从脚上脱下来,跟上身一起扔到地上。

将力量注入无力的手腕,拿起AmuSphere戴到头上。

靠手感把电源插上后,旋转打开床头游戏机的开关。等到STANDBY的电子音响起之后,开口说道。

“LINKSTART”

低语的那个声音,听起来就像哭累了的孩子一样,孤单地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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