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线-章节
Bloom Into You:
Regarding Saeki Sayaka
人们都说,不存在永远不会失败的人。可事实上,真的是如此吗?
在七海灯子的身边,你根本看不到她失败的样子。尤其是外貌,简直无懈可击到难以理解的程度,实在不明白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她完全是我理想当中的存在。
因此,若不绷紧神经的话,回过神来就会像我现在这样,发现自己的目光时不时就会被她吸引。
我连忙低下头去瞪着桌面,以免在盯着她看时被她撞见。
明明是在课堂上,这样成何体统。
从开学典礼之后的那一天起,我就始终兴奋不已,就好像被春日的暖阳照透了胸膛一般,心底洋溢着和煦的芬芳——殷切的心情,甚至令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七海灯子,漆黑的长发与双瞳,偶尔会在阳光下被照射得散发出一抹碧蓝。光是看她一眼,就丢盔卸甲地被她攻占了整个心房的,绝对不止我一个人。
可以和她在同一个班级里开始新生活,简直是天大的幸运。
而在放学后,她走到了我的书桌旁。
「那咱们现在就去吧。」
因为完全没有上文,我差点张口问她要去哪里。但稍稍一想,便有了头绪。
「学生会吗?」
「嗯,你有时间吧?」
应该先问这个才对吧?想是这么想,但我丝毫没有拒绝七海灯子的理由。
「有啊。」
说罢,我有些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了书包。
七海灯子想加入学生会,而且之前也曾邀请我和她一起加入。
至于理由,据她所说,是因为看我像是个性格认真的好学生。
准备结束后,两人一起离开了教室。教学楼的走廊处在照不到太阳的阴面,因此稍稍有点冷。好了,接下来要去楼上,还是楼下呢?
「学生会室在几楼?」
「似乎不在这栋教学楼里。」
七海灯子一边解释,一边朝楼梯走去。我事先什么都没打听过,所以只好乖乖跟在她身后。
要是跟七海灯子肩并肩,恐怕我会紧张得缩起身子来,因此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我们在大门口换掉室内鞋,走出了教学楼。听她刚才的意思,本以为要去另一栋教学楼,没想到她却一个转身背对着教学楼,朝反方向走去。她前往的方向看着像是一条林荫小径,贯穿树木之间的道路甚至没有铺上地砖。越是朝前走,就越是靠近附近那座低矮的山丘,周围也就变得愈发绿意盎然。
我左顾右盼了一下,然后问道:
「……我们是要去学生会室,没错吧?」
「嗯,是个单独的建筑。」
「是吗……」
这学生会还真奇怪,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去教研室找老师商量,岂不是很麻烦吗。
这条林荫路沿着教学楼的侧壁一直延伸到其背后。随着学生们的喧闹声被越甩越远,周围的景色变得越发苍郁,我逐渐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正奇怪我是不是有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仔细一想原来就是自己最为熟悉的地方。
「这里好像我家的院子。」
我一边走一边不由自主地如此评价道,而惊觉说漏了嘴的时候,七海灯子已经一脸惊讶地转过了头。她紧接着先是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看着我问道:
「莫非佐伯同学的家里很有钱?」
说这话时,她眼中甚至闪烁着兴致勃勃的光辉。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好奇的。
「嗯,算是吧。」
「咦,难道这是不方便提及的话题?」
我冷淡的回答似乎引起了七海灯子的注意。
「不方便……是指什么?有什么好不方便的?」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如此反问。于是,七海灯子一边散发着太阳般的光辉,一边说道:
「比如做的是不能被人知道的工作啊,之类的。」
「那是什么样的工作啊……」
见到她竟然产生这种小孩子般的想法,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被我这么一笑,七海灯子也略显羞赧地躲开了视线。之后我们又走了一段距离,我这才在脑海中准备好刚才想说的话。
「我家有一座宽敞的庭院,家政妇每天都会来帮忙做家务。」
「哇~」
「还养了两只猫。」
「真棒。」
「但是,这些都不是自己努力的结果,所以我觉得不应该洋洋得意地跟人炫耀自己的家世。」
「哦……」
既然不是靠自己积累起来的成果,就无法拿来充当自身的资历,自然也就没有享受赞誉的道理。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坚持,令我刚才的态度变得有些消极。
但是,七海灯子似乎并不这样认为。
「不过,不努力是当不了有钱人的。既然家里有钱,就说明自己的某位家人很努力,不是吗?如果是我的话,就会为此感到骄傲。」
这一次,惊讶的人变成了我。
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思考方式。
「看来,你很喜欢自己的家人。」
我在她的话语当中,听出了这样的讯息。可听了我的话,灯子似乎稍微愣了一下。
「嗯,这一点大家都一样吧。」
她如此回答时强行摆出的那张笑脸,令我稍微有些在意。
……不对。
七海灯子的身上,不存在一丝一毫不令我感到在意的地方。
这一次,我们似乎在接近彼此的时候,都接触到了对方比较敏感的部分。因此,接下来直到学生会室出现在视线当中为止,我们始终一言不发,唯有微弱的脚步声回响在树林之间。途中时不时地窥探着七海灯子的侧脸,每次都在发自内心地为她的美貌而感叹的同时,也为视线没有相交而松了一口气。
终于,在靠近山丘,周围的翠绿色也显得愈发浓郁的地方,我们看到了那栋建筑物。在被和风的屋檐与纯叶杜鹃围绕着的入口旁边,挂着「学生会室」的铭牌。
另外,在来到这里的途中似乎还看到屋后摆着一张长椅。
在一片宁静的氛围中,这里看上去简直就像是隐居之人的住所。
「似乎很有年头了。」
直来直去的线条,简朴的造型,木制的墙壁,看着好像推一下就会垮掉。
「听说这里曾经是书法社的活动室。」
「是这样啊……」
我不由得想起自己上书法教室时的事。当时光是照着老师写的字依样画葫芦,就会被夸奖,这属于我比较擅长的领域。
「一定有很多虫子吧。」
看到周围色彩斑斓的花朵和郁郁葱葱的草木,自然而然地就联想到了这个。
「你不喜欢虫子?」
「应该没多少人会喜欢吧。」
「有道理。」
说罢,七海灯子露出了苦笑。原来她也怕虫子啊——这时,我才终于在七海灯子身上看到了她身为普通人的一面。
除此之外的部分,都未免太完美,太超凡脱俗了。
「打扰了。」
七海灯子率先走进了室内,而我也打了个同样的招呼,并紧随其后。
室内也同样显得十分陈旧。一张长桌摆在正中央,地板泛起一阵干燥的木香。左右两边的墙壁都镶嵌着宽敞的窗户,将充足的阳光引入室内。
其中,有两男一女围坐在长桌旁,大概都是高年级的学生吧。
「我想加入学生会。」
「加入?不是来参观吗?」
留着短发的女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从她胸口的领巾来看,确实是高年级的学生。
「没错。」
「还真是干劲十足啊!总之,先请坐吧。」
坐在正中央的男生挥手示意我们坐到对面的位置上。另一侧那个一头紫发的男生紧跟着开始挪动座椅,为我们腾出空间。
「麻烦你了。」
「没事没事。」
他随性地笑了笑,然后和其他两位高年级生坐到了同一侧。三位学生会成员与我们相对入座,看上去就像是在面试一样。不对,实质上这确实就是面试。
「我是久濑,二年级。」
正中央的男生作了自我介绍。
「然后我左边和右边的,也都是二年级。」
紧接着,也顺便介绍了一下另外两人。估计他事先也有想到对方听了如此具有统一感的介绍,会对被省略的三年级生产生疑问,于是立刻对此进行了补充说明。
「跨年之后,三年级的学生就几乎等于是引退了。到了五月,就会进行下一任的选举。」
「学生会选举吗?」
「对。」
那还真早啊。这样一来,一年级生岂不是对学校还几乎不怎么了解,就要参加投票了吗。
「但这位前辈明明没隐退,也一样整天都见不到人。」黑发的前辈插嘴说道。
一听这话,名叫久濑的二年级生立刻一脸难堪地撇了撇嘴。
「这也太不给人留面子了吧!……不过,倒也是事实。」
在久濑前辈有气无力地如此承认后,黑发的前辈笑着站了起来。
「因为我还要兼顾剑道社嘛,那里可是很忙的。」
「而这家伙明明是这个状态,却还想着要竞选学生会长呢。」
前辈一边进行说明,一边端过来两个咖啡杯,并摆在了我和七海灯子面前。顿时,杯中液体散发出的热气和香味一同扑鼻而来。
「真不好意思,还麻烦前辈如此招待我们……」
「别这么拘礼嘛,如果有可爱的后辈愿意加入的话,我也会很开心啊。」
「多谢前辈。」
说罢,七海灯子双手捧起了咖啡杯,并且问道:
「那么,竞选能成功吗?」
「这就要看其他的参选者了,要是其他人都没什么干劲的话,那我就有机会啦。」
说罢,久濑前辈就像是对此满怀期待一般笑了起来。看他这样,我和七海灯子也不禁觉得好笑。
「只不过,我们的学校十分热衷于搞各种各样的活动,所以今年应该也会十分忙碌。」
「是这样啊,各种活动……」
说到这里,七海灯子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反应。我看着她,不太明白这番话里究竟有什么值得她如此在意。而她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立刻态度暧昧地笑了笑,并端起了咖啡杯。
「啊,我都忘了,你们要砂糖和淡奶吗?」
被前辈这么一问,七海灯子先是思忖片刻,然后回答道:
「谢谢,那我要两个淡奶好了。」
我有意识地记住了七海灯子的这一要求,将来如果要加入学生会的话,这份情报一定经常能够派上用场。
之后,前辈又将头转向了我。
「那另一位……怎么称呼?」
「我叫佐伯。」
「佐伯同学呢?」
「不用了,谢谢。」
还是无糖的咖啡最适合细细品尝。
「佐伯同学也想加入学生会吗?」
在回答之前,我先瞧了一眼七海灯子。见她微微点头,于是我也下定了决心。
「是的。」
「一下子就来了两个新人,真是帮了大忙啦!这下可轻松喽!」
看到久濑前辈欢天喜地的模样,我在心中默默决定,绝不给这个人投票。
「你们想啊,其他人轻松的话,我也能少操点心,于是就也跟着轻松了,对吧!」
「……总之,先不要管这个家伙了。」
对他这番话,前辈平静地加以应付,另一位二年级的男生则是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们。
「基本上,每天放学后都有工作要处理。没有其他事情的时候,就来帮忙吧。」
「明白了。啊,但要去上私塾的时候,可能没办法在这里留太久。」
「你在学什么?」
提出问题的并不是前辈,而是坐在身边的七海灯子。
「插花。」
「喔~」
不知为何,七海灯子开始轻轻地拍起手来,是因为我的行为符合了她对我的印象吗。
「之前还上过许多其他的课程。」
钢琴、书法,以及游泳。
每一门课程,都没有坚持到精通的程度。除了学习之外,其他的事情也都是有始无终。
不知这次,我能够坚持到最后吗?想到这里,我偷偷地瞄了瞄七海灯子。
只见她用手指捻着没有撕开盖子的盒装淡奶,目光毫无感情地游移在学生会室的天花板和地板之间,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七海灯子与学生会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渊源?
是有想要达成的目标,还是学生会本身对她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
对于七海灯子,我仍然知之甚少。
或许也是因此,才会将她视为完美的存在。
……既然如此。
是不是只要不去了解她,就能永保她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呢?
完成与学生会成员们的会面之后,我和七海灯子一起朝着学校的大门走去。
「不习惯的话,还挺容易迷路的。」
「确实哦,」听到我这句低语,七海灯子转过头说,「要是我迷路了就给你打电话,到时候要来救我哦?」
听了七海灯子的玩笑话,我噗嗤一声笑了。
「抱歉,遇到不认识的电话号码,我可是从来不会接的。」
「啊,对了,我们还没交换电话号码呢。」
说着,七海灯子掏出了她的手机,拿起来展示给我看。于是,我也连忙从书包里找出了自己的手机。
在枝桠间洒下的柔和光芒当中,轻风吹得树影摇弋。我们敲击按钮的手指,与三言两语的交谈,都在流动着的光与影当中忽隐忽现。
看着登录完毕的号码,七海灯子露出了微笑。
「这回就是认识的号码了吧?」
「如果接到电话,一定会去救你。」
而且是跑着去。
到时候,希望她不要注意到我急促的呼吸。
来到大门前时,周围充斥着各个社团活动结束后的喧嚣,时而有自行车穿梭其中,将人群甩在身后。交织成一片的人影如同淋湿大地的雨水,而我和七海灯子也加入到了这个行列之中。
从她头顶洒下的细长影子,随着她的长发一同摇摆不定。
「佐伯同学的家在……?」
她一边问,一边用手来回指着左右两边。我迎合着她的节奏,抬起手指向了其中一边。于是,她也在同一瞬间停止了动作。
彼此的食指,指着的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正相反啊。」
「是呀。」
真是遗憾。
于是我们踏上了各自的归途。走出好远之后,脚步声才终于掩盖住了剧烈的心跳。
初中时,我对父母谎称说不想再乘电车上下学,才转到了现在的学校。但实际走起路来才发现确实比乘电车要轻松得多。这样看来,或许当初的话也不能完全算是谎言。
我用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牢牢盯着漆黑的画面。
从毕业后,那个人就没再给我打过电话。说实话,这着实令我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门前,迎接我的是与学生会室判若云泥的大门与围墙,不知七海灯子看到这幅景象会作何感想。不过回想起她当时的反应,说不定比起这些,在见到猫的时候她反而会更加兴奋。正巧从门口附近传来了猫叫声,于是我绕到门柱后,发现玳瑁猫正在阴凉处蜷成一团。我一靠近,它立刻就发现了我,并与我四目相对。
「我回来喽。」
在我打过招呼后,它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庭院的方向走去。家里虽然有两只猫,但很少看到它们在一起。既不会打架,也不会彼此干涉,看上去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唯一的共通点,大概便是与负责照顾它们的祖父母比较亲昵吧。
我跟在猫的后面,没走多远就遇到了站在树下的祖母。她所在的地方,与我放学后在前往学生会室路上领略过的自然风光确实有几分相像。
「我回来了。」
「嗯。」
祖母微微一点头,并弯腰抱起了凑到身边的猫,在起身时显得有些颤颤巍巍。她的腰板和站姿虽然和过去一样硬朗,但最近也偶尔会流露出些许老态。
只不过,她的声音和尖锐的态度仍是不减当年。
「在学校过得很开心?」
「嗯。」
才打了一声招呼而已,就被她猜中了我的心情。莫非我真有如此喜形于色?真是这样的话,就太难为情了。
但是,祖母关注的并非我的神情。
「从你的动作,就能看得出来。」
「动作……」
我满腹狐疑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手肘和膝盖。
「我是说,你看上很有活力。」
说罢,祖母也不对此发表任何正面或负面的评价,就抱着猫走开了。
活力?我一边念叨着,一边上下摆动自己的胳膊,但并没觉得速度有比往常更快。
「我平时应该也都活得很有干劲才对啊……」
祖母的表达方式总是那么独特,有时十分难以理解。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就说明我身上确实发生了这一类变化吧。毕竟,祖母的眼光是不会有错的。
或许,与七海灯子的相遇,确实对我造成了连旁人都看得出来的积极影响。只希望自己在七海灯子的面前,不要也表现得如此明显。
这一身的活力,可能暂时都要发挥到学生会的工作上了。
在得知七海灯子对学生会怀有怎样的期许之前,目标都不会改变。
一周过去,班级里已经划分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团体,我也交到了两个每天会在一起吃午饭的朋友。我们班是按照姓氏的首字母来排座位,所以三人的位置靠得并不是很近,这么一想,我们会凑到一起也真是不可思议。
大概,合得来的人就是会自然而然地互相吸引吧。
「哇,昨晚剩下的饭菜全被塞给我了。」
「蒟蒻也太多了吧。」
「我家的人都不太喜欢吃蒟蒻,每个人都会剩下。」
「那干嘛要用蒟蒻做晚餐呢……」
两位朋友——吉田爱果和五十岚翠璃,此时正在和乐融融地聊天。抱怨蒟蒻太多的是吉田同学,对此表示哑然的则是五十岚同学。
吉田同学个性开朗……或者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直来直往,想到什么说什么的的类型,时常语出惊人。五十岚同学则总是会像现在这样,对吉田同学的发言感到颇为无奈。除了午休时间之外,她们两人也经常在一起。
在我看来,她们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你们是读同一所初中的吗?」
所以,很自然地产生了这样的猜想。但听了我的话,她们两个先是对视了一下,然后回答道:
「不是不是。」
「嗯,高中才认识的。」
「是吗?」
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这样,也许这就叫意气相投吧。
不过,就和相处时间再长也不一定能够融洽相处一样,会出现她们这种相反的情况也并不奇怪。这就好比是两条溪流,只要相遇就能立刻汇聚为川河。
「别人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我们看上去真的像是有认识那么久吗?」
听了吉田同学这话,五十岚同学先是错开了视线,然后说:
「因为你跟我讲起话来毫无顾忌,所以才会看上去像是老相识吧。」
「哦……不过,别人觉得我们关系好,不也挺好的吗?」
说着,吉田同学满不在乎地伸出筷子去夹蒟蒻。
而五十岚同学则是先瞧了她一眼,然后又重新提起了刚才的话题。
是什么来着……对了,刚才我们是在聊社团活动。
「……总之,我看见有个英语对话社,就打算加入了。」
「噢~对话~」
吉田同学做出了十分独特的反应,她张大嘴,并拉着长音如此重复道。我过去交到的朋友里没有人是这样的性格,所以对吉田同学的发言,我都有些无所适从。
「因为我想,既然要参加社团活动,还是这一类的最好。毕竟就算加入运动社团,以后也不可能当得上职业选手嘛。」
「是吗?不适当做做运动,到了被追杀的时候可是会跑不动的哦?」
「会被谁追杀呢?」
「呃,这个嘛……我想想……」
吉田同学停下了筷子,然后抱着头苦思冥想起来。
「别管她了。」五十岚同学无奈地说。
「呃、嗯……」
被她这么一说,我只好有些不知所措地将吉田同学晾在了一边。于是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她始终都在旁边独自沉吟。在这过程中,五十岚同学还事不关己地从吉田同学的便当盒里夹走了一块蒟蒻。
「这不是挺好吃的嘛。」
「说到追杀,沙弥香有没有什么害怕,或者说不擅长应付的东西?」
想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结论的吉田同学突然话锋一转,对我如此问道。她在知道我的名字之后,才过了三分钟就开始对我直呼其名了。被她这么一起头,五十岚同学也跟着直接叫我沙弥香。
大概正是由于这种自来熟的性格,她们俩才会相识没多久就如此契合吧。
让我想想,不擅长应付的东西……?
真想回答说自己不擅长应付这样的问题。
「这个嘛……」
有那么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了初中时代那位前辈的脸,口中顿时像被灌了胆汁一般充满了苦涩。
「大概是轻浮的人吧。」
「哦,就是像我这样的人?」
不知为何,她显得颇为得意。
「你还有自觉啊?」
「是呀~」
即使被五十岚同学这样嘲弄,她也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像是解决了一件烦心事,乐颠颠地开始享用午饭……到头来,她到底是想躲避谁的追杀呢?
……我?
这时,耳边传来了开门声。我不经意地朝教室门口看了一眼,顿时紧张得连书桌下的双腿都有些僵硬。
走进教室的正是七海灯子,大概是出去办事刚刚回来吧。
就在她走向自己的座位时,吉田同学却突然朝着她转过头去。
「灯子,过来一起吃饭吧!」
我差点掏出镜子来看看自己有没有被吓到破相,几乎就要喊出口的「诶!?」也是拼了命才咽回到嗓子眼里。
吉田同学竟然以如此随意,甚至可以说是轻佻的态度叫住了七海灯子。而且,还是直呼其名。至于七海灯子本人,居然也毫不在意地就凑了过来。虽然知道吉田同学性格如此,但万万没想到她对七海灯子也是这样的态度。
「好啊,但座位……」
七海灯子边说边左顾右盼了一番。附近的椅子都有人正坐着,而七海灯子本人的座位又离得太远,要搬过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时我偶然和七海灯子对上了眼,只好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脸是否已经开始发红。
「啊,那就这么办吧。」
看到吉田同学这副计上心来的架势,我和五十岚同学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只见吉田同学先是站起身来,然后开始推五十岚同学的肩膀。
「咦,你、你干嘛啊?」
五十岚同学虽然对她吹胡子瞪眼睛,但半个身子还是被她从椅子上推了出去。吉田同学坐在了空出来的半边椅子上,然后对自己的椅子摆出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瞧,有座位了。」
「这样好吗?」
「没事没事,还蛮好玩的。」
「我可不觉得好玩。」
五十岚同学用肩膀将吉田同学往回拱了两下,以示不满。
「那我就不客气喽。」
更没想到的是,七海灯子只是苦笑了一下,但也没再继续推辞,就直接坐下了。见状,吉田同学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不由得问吉田同学:
「你和七海同学认识很久了吗?」
「嗯,是挺久的,有一星期了。」
那不就是刚入学的时候吗。
「抱歉啦,翠璃。」七海灯子对五十岚同学道了个歉。
「该道歉的人才不是灯子啦。」五十岚同学边说边敲了敲吉田同学的脑袋。
「嗳,这坐姿还真锻炼腹肌耶。」吉田同学则是在半张椅子上坐得还蛮享受的。
……翠璃。
由于有些魂不守舍,稍迟一点才注意到七海灯子投来的视线。
「怎么了?」
她看着的,是我手边的便当盒。从她睁得溜圆的双眼当中,流露出几分稚气。
「我对佐伯同学的便当很感兴趣。」
「咦?哦……」
我懂了,大概是和我的家境有关吧。
「没什么特别的,你看。」
我暂且停下了筷子,让七海灯子看清便当盒里的每一道菜肴。
到头来,她既没有双眼闪闪发亮,也没有发出惊叹,看来现实并没有回应她的期待。
「看起来挺香的。」
「你以为我会带什么来啊?」
七海灯子没有回答,而只是难为情地笑了笑并缩回了身子,大概是对自己庸俗的想象感到难以启齿吧。难道有钱人不会吃放了煎蛋卷的便当吗?我哪怕再有钱,也还是很喜欢煎蛋卷。
话说回来……
别人都互相叫名字叫得那么亲热,我们却依然是「佐伯同学」和「七海同学」么。
……莫非,我落于人后了?
虽然明白其他女生看待七海灯子的方式与我不同,但仍难免心有芥蒂。
看着吉田同学毫无顾虑地与七海灯子谈天说地,我内心百感交集。是不是应该加入到她们当中,顺势将这声「灯子」叫出口呢?我相信她一定不会表示抗拒,但与此同时,也一定会觉得很突然吧。
对我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其艰难程度无异于要我张开双臂,当场飞离地面。
我原本就并不擅长敲打并重塑自己。
如此这般,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机械性地挥动着筷子,熬过了这顿索然无味的午餐。
午休结束时,我笃定了决心,尝试着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叫住七海灯子。
「灯——」
「嗯?」
七海灯子转过头来。她向我投来的目光,令我的声音立刻为之枯竭。
「……没什么。」
「嗯?是吗。」
七海灯子也没再深究,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噢~?」
这时,身旁一个别有用意的声音使我猛地扭过了头。
「干嘛?」
只见吉田同学正用筷子夹着蒟蒻,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情。
我说你怎么还没吃完啊?
「看来你是不习惯直呼别人的名字呀。」
尽管被她看穿,我却一时语塞,无法给予否定。
于是,吉田同学和五十岚同学转头面向彼此,通过对视达成了某种一致。
「确实有这感觉。」
「有这感觉对吧。」
「感觉?」
我明白她们应该是在说我,但「感觉」这种暧昧又无形的东西,光说我又怎么能理解呢。
「我这个人看起来怎样?」
「啊?唔……美女?」吉田同学回答。
她这……是在夸奖我?
五十岚同学没有说话,只是莞尔一笑。
这时我才发现,她俩还坐在同一张椅子上。
「谢谢。」
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先道了谢。不过,我刚才的问题,貌似并没有得到解答。
「那不如,你就先用我来练习一下吧。」
说罢,吉田同学挺直腰板,双臂环抱在胸前,等待接受我的挑战。
「这怎么练啊。」
「叫我总比叫灯子要容易吧?我就是给人这种感觉嘛。」
又是不明所以的感觉论。
但是,这次我似乎多多少少能够理解。
实话说,我确实不太擅长应付这种狎昵的态度。但是在与吉田爱果这位同龄人的交流当中,我却并没有产生这种排斥感。大概是由于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自然,不存在其他的用意吧。
所以,我也同样不需要瞻前顾后。
「爱果。」
「嗯,嗯。」
她似乎颇为满足。
「那接下来换我吧。」
五十岚同学也加入了进来。对她,我也一样可以放下顾虑。
「翠璃。」
「极好,极好。」
她似乎相当开心。
……明明是在与我互动,但这一连串不约而同的反应,貌似对她们两个之间的友情起到了更大的促进作用。
「啊,这句应该让我说才对嘛。」
吉田爱果——爱果插嘴说到。
「……因为你是『吉』田?」
「吉好吉好!」
抖了这个毫无深度的包袱,爱果一脸愉悦地点了点头。五十岚翠璃——翠璃也毫不客气地评论道「真无聊」,引发了爱果的强烈抗议:
「但是从吉田也联想不到其他说法了嘛!」
「我就说你没必要强行制造笑点而已啦。比起这个,你还是赶紧吃饭吧。」
说着翠璃指了指便当盒的角落,那里还剩下两块蒟蒻。
「好啦好啦。」
爱果一边将蒟蒻塞进嘴里,一边对我说:
「话说,你这不是叫得挺轻松的嘛。」
「我也没说自己叫不出来啊。」
「这倒也是。」
爱果瞬间就接受了我的说辞,并在点头的同时吞下了口中的蒟蒻。
「但愿你们能好好相处吧。」
说罢,爱果用毫无深意的笑容结束了这个话题。
「……是啊。」
我们现在可以算是相处得不好吗?相处得是好是坏的标准,究竟在哪里呢?
「唉,蒟蒻真吃腻了。」
「只剩一个了,眼一闭,硬塞嘴里不就解决了吗。」
「那你就张嘴啊。」
「张你个头啦。」
整个教室里,就属她们两个闹得最欢。确实,我和她并不像这两个人一样亲昵得不分你我。不如说,这两个人只用一周时间就亲昵成这样根本属于反常现象,完全无法用来做参考。恐怕我与七海灯子之间的距离,永远也不可能缩短到这种地步。
没错,我对七海灯子实属一见钟情。
这些天里,整个人都处在飘飘然的状态。
但是,心中的某些部分,也已渐渐开始恢复了理智。
在为她出众的美貌而神魂颠倒的同时,把太多该烦恼的事抛到了脑后。
首先,我和七海灯子都是女生。
在除我以外的世界里,这样的关系并不寻常。
我闭上双眼,让两人的喧闹声渐渐地远离了我的意识。
困难与麻烦,就如同一条漫长的道路那般,朝着远方不停延展。
「新生考试是怎么回事嘛,入学时不是都考过了吗。」
我在爱果身边听她发着这样的牢骚。
「毕竟也有些人,入学时只是靠运气才考了个好成绩嘛。」
翠璃看着爱果,冷静地回答道。于是,爱果立刻不满地撅起了嘴。
「你看着我干嘛啊。」
「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啊~好像是说过。」
爱果立刻承认了事实,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
「沙弥香肯定能考好吧。」
她究竟是凭借什么做出的判断呢?我应该从没表现出很会考试的一面才对。
「谁知道呢,毕竟考试还没开始嘛。」
嘴上说得谦虚,但内心还是很有自信的。
就和初中时一样,需要多少努力,就投入多少努力,之后肯定能够收到成效。
入学考试时,只是没能做到这一点罢了。
「………………………………」
下周,所有一年级新生都被要求参加一次简单的考试。高中的课程都还只开了个头,所以就像爱果她们说的那样,几乎等同于是入学考试的延长战。
入学考试时,考取第一名的是七海灯子。之所以可以如此断定,是因为开学典礼时担任新生代表上台演讲的就是她。在我见到七海灯子之前,尚且对此感到过几分屈辱,只是这种感觉在看到她本人之后,就都变得无关紧要了。但在隔了一段时间和距离之后,我似乎又重新燃起了斗志。毕竟对于学习,我始终是很有自信的。
和入学考试时不同,在入学之后,我们经历了同样的时间,再加上共享着同一间教室,同样的老师,同样的课程表,甚至放学后也同样会去参加学生会的活动。在我与七海灯子之间,并不存在客观因素上的差别。单纯比拼实力的话,自然要拿出十足的干劲。
也就在这时,七海灯子拿着书包走到了我的面前。
「下周有考试,还要去学生会吗?」
实话说,我巴不得早点回家复习功课。
但既然至今为止都与七海灯子完全条件对等,那不如坚持到最后。
「七海同学想去的话,我就陪你一起去。」
「那就去吧!」
七海灯子选择了与平时相同的课后活动,考试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压力。
她一定也相当有自信吧。
「你们还真是游刃有余耶。」爱果随口揶揄道。
「才没有啦。」
而七海灯子对此只是付之一笑,她那精雕细琢的言行,让人难以窥探其内心。
「不过换做是我的话,哪怕放学后立刻回家,也是不会学习的。」
伴随着爱果毫无紧张感的发言,我们一同离开了教室。在走廊里,灯子问我:
「佐伯同学在备考期间,会去图书馆学习吗?」
「我都是在家里学习,那样比较容易放松。」
「真了不起啊。」灯子立刻夸奖道。我很想问她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但她紧接着便说道:
「我一个人学习的话,总是会想偷懒。」
「别骗人了。」
我对此一笑置之。光从在学生会的工作态度上来看,就知道她是个很认真的人。
还是说,她是那种即使不努力也能收获成果的人?
生来便完美无缺,不存在弱点?
明知这不可能,但又难以彻底否定。
走在她身边,感觉内心颇不平静。
这种复杂的情感,究竟从何而来?
不想输和不想赢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却好像同时存在一般,令人感到难以适从。
怀揣着对七海灯子的不安与期待回到家中,开始以考试为目的重新挖掘过去学到的知识。初三后期荒废的学业,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弥补一下。
或许这样,就可以寻回迷失在当初的那一部分自我。
我瞥了一眼书架的角落,然后立刻重新面向书桌。
于是就这样,迎来了高中生活中的第一场考试。
不久后考试结果被张贴在了走廊,我的成绩是——
「第二耶,很厉害嘛。」
爱果在我身后望着榜单,并大加赞赏。
新生的名字被从右至左整齐排列,而我的名字处于其中的第二位。
「不是第一。」
口中油然吐露的这句话语,究竟是在表达不满,还是像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那般,仅仅是在叙述一件客观存在的事实?我茫然地伫立在一片喧嚣当中,兀自凝视着面前的榜单。
第二名,佐伯沙弥香。
第一名,七海灯子。
我又一次干净利落地输给了她。
「真是毫厘之差啊。不过灯子的第一名,确实有种众望所归的感觉。」
「哪有那么夸张啦。」
双手背在身后的七海灯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在旁边,对爱果报以谦辞。
爱果用我的肩膀垫着下巴(很碍事),每说一个字都硌得我很疼。
「看你装得一脸轻松,背地里肯定有拼命学习吧?」
「也没有,因为学生会的工作很忙。」
灯子边笑边予以否认,我则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我心里清楚,其实在学生会需要做的事情并不多。
「骗你的啦,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嗯,当然有努力复习过啦。」
结果灯子立刻就收回了自己的话,然后又转过头对我说:
「看来这次是我赢了。」
看着她那坦然的笑脸,我全然不觉得懊悔或不甘,反而像是卸掉了压在肩头的重担。
「是『也是』你赢了才对,入学考试时我也输给你了。」
「入学考试?哦,因为是新生代表?」
我微微点了点头。
「都要失去自信了。」
嘴上说着丧气话,心情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黯澹。
甚至可以说,七海灯子散发的光辉,反而令心中变得愈发敞亮。
「别这么说,我也是很紧张的哦?大概学得比佐伯同学还要拼命。」
七海灯子的话语听起来并不像是在刻意安抚我的情绪,大概事实确实如此吧。
成功绝非唾手可得——在她心中,或许就存在着这样的矜持。
即使是七海灯子,也同样需要努力。
「……是啊,一定就是这样。」
私底下的挣扎与狼狈,绝不流露于表面。七海灯子的这种秉性,无形之中赢得了我的好感。
恍惚之间,又回想起了在开学典礼上目睹她登上演讲台的英姿时,被摄去心魂的瞬间。
如今的我,仿佛又变回了当时的那个我。
「话说,翠璃干嘛一直默不作声?」
说着,爱果戳了戳站在身边的翠璃。于是,翠璃皱起了眉头,毫不掩饰地抱怨道:
「因为没想到自己的分数会比你还低。」
「真是个令人难堪的理由。」
确实,我也没想到爱果能取得这么高的名次,而且还排在翠璃前面。这与她平时那副不着边际……或者说傻乎乎的样子一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人的表面与内在,其实往往存在着落差。
但是,七海灯子却将它们完美地整合起来,达到了表里一体的效果。
说实话,真的没想到会再次输给她。内心深处,我还自认为在学业方面,只要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我就能够领先于人。但七海灯子却如同一缕清风般,将我甩在了身后。
差距虽然不大,但她的背影却是异常的光彩夺目,令人不由得为之折服。
虽然下次一定会为了不再输给她而全力以赴,但同时又希望即使如此,七海灯子依然不会输给我。看似矛盾,但这正是我对她抱有的期许。
假如我面前这个满面笑容的七海灯子考了最后一名,那么在我眼中,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充满魅力吗?稍微想象一下,就不禁产生了一种竖在心中的巨塔开始摇摇欲坠的错觉。
吸引我的,是七海灯子那最为完美无瑕的部分。
是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至纯之美。
我再一次抬起头,看着榜单的最右边。
这个名字,必须排在我的前面。
不然的话,我又该如何继续将其仰望?
此时的我还没有足够的自信,去坚持爱一个不完美的七海灯子。
「还真的一直不来耶。」
听了我这句话,那位同性的前辈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就是呀。就因为这样,我过去一整年都在超额完成任务。」
学生会室里,两位男性成员依然不见踪影。除了久濑前辈之外,另外一人也几乎不曾露面。如今的学生会,基本上只靠三个人在维持。
「接下来这一年,你也少不了要吃苦了。」
「没关系,这也显得自己的工作更具有价值嘛。」
被我这么一说,前辈开心地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小沙可真是个好孩子呀!」
她称呼我为小沙。
「……………………………………」
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吧。
总有一天会对此觉得理所当然,不再有任何感触。
人的适应能力真的很方便。
「对了,灯子今天休息?」
她倒是没有给灯子起什么爱称。不过,对于这种区别对待,我似乎也能够理解。
今天到目前为止,学生会室里只有我和前辈两个人。
「她好像有什么事……还说办完之后马上过来。」
在拜托我代为转达此事之后,七海灯子就匆忙地离开了教室。她又没参加其他的社团,放学后在学校里还会有什么事呢?在来学生会室的这一路上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
云层如白浪般铺洒在天空中,太阳就像被大海吞没一般失去了光明。学生会室由于没有了从窗外洒进的阳光而略显昏暗,似乎没有下雨已经是仅存的安慰。明明如此,天气却又有几分闷热,让人能够切身感受到五月的来临。
又过了一会儿,在完成大部分工作之后,七海灯子终于来到了学生会室。
「对不起,我来迟了。」
她打着招呼坐在了我旁边。见状我则是站起身来,倒了一杯茶送到了她面前。
「谢谢。」
「事情办完了?」
「嗯。」
她听起来有些闷闷不乐,这令我颇为在意,不由得一直盯着她看。
而她也立刻注意到我的视线,并搪塞道:
「没什么啦,别担心。」
「那就好……」
大概对她而言,发生的是没有必要特意向我说明的事情吧。
我与七海灯子之间,依然存在着几乎肉眼可见的距离。
今天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工作,所以就算七海灯子赶到,也无事可做。在喝了茶并稍事休息之后,前辈就告诉我们可以回家了。
「你们先走吧,我来锁门。」
「辛苦了。」
七海灯子低头施了个礼,就离开了学生会室。见状我也笃定了决心,迈着有些僵硬的步伐追了过去。
接下来才是真正考验我的时刻。
早就打算今天如果见到她就向她挑明,既然她来了,那我也不能再逃避了。
在落后于其他人的状态下,又怎么能专心地追逐她呢。
既然别人能做到,那我当然也能做到。
这点自信,还是要有的。
「七海同学,等我一下。」
我来到门外,对站在门口不远处的七海灯子说。而不知为何,她被吓了一个激灵。
「出什么事了吗?」
「我倒没出什么事……你呢?」
我们应该不是说句话都要吓成这样的关系才对。
「只是稍稍有点出神,所以被吓了一跳而已。有事吗?」
「我有话要对你说。」
「唔……嗯。」
她的回答显得有些迟疑,就像是有所警惕一般。不过如果继续追究下去的话,就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切入正题了,所以我就直接带着她朝学生会室背后走去。
学生会室后身的靠墙位置摆放着一张陈旧的长椅,正面是一派如森林般枝繁叶茂的景致,意外地让人很难放松身心。七海灯子和我将书包放在两人中间,彼此之间隔开了一定的距离。
「看这架势,莫非是要告白?」
明知她在开玩笑,我却仍然为此一时语塞。不快点冷静下来的话,可能就要开始眼花缭乱了。
「谁让你一副故弄玄虚的样子嘛。」
她原本是满面笑容,但在看到我的脸之后,神情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
我现在究竟露出了怎样的表情?既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
「抱歉,是很认真的事吗?」
听到她冷静的口吻,我也缓缓地抚平了内心的躁动。
想到眼前是一片大好的自然风光,便顺势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认真……没错,确实是很认真的事。」
「嗯,那我也会认真听的。」
说着,七海灯子朝着我转过了整个身子。一本正经到这个程度,岂不是让我更加难以开口了吗。
接下来要说的,其实并不是多么严重的大事,顶多令我冒些冷汗而已。
「我可以……叫你灯子吗?」
我将手掌放在长椅上,并向前探着身子如此说道。
手指不自然地弯曲着,连掌指关节都开始发热。
「可以啊……」
七海灯子淡然回答。
然后,她陷入了沉默,像是在等待我的下一句话。
紧接着,发现我已经无话可说,她不由得歪了歪脑袋。
「就这件事?」
「……就这件事。」
我承认,跟爱果她们相比,这样显得很小题大做。但对我而言,这确实是很重要的事。
不知她对此是如何看待的呢。
只见七海灯子——灯子将身子微微前屈,然后说道:
「果然认真。」
说罢,灯子将手指抬到鼻子的高度,手掌遮着自己的嘴,并晃动着肩膀。
……她这是在笑吗?
「这事有哪里好笑吗?」
「没有,好笑的不是这件事,是佐伯同学的态度啦。」
话虽这么说,但被灯子这么一笑,还是令我感到很难为情。
「我就这个性格嘛。」
做不到像爱果她们那样,随便聊一聊就改变称呼。至今为止有关自己的一切,都是循规蹈矩,一步一步坚实地积累而成。所以在灯子这件事上,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这样挺好的。」
「谢谢。」
幸亏她没用上「喜欢」这种词,不然我可能就没办法继续冷静地与她对话了。
「那我也叫你沙弥香,可以吗?」
「嗯,当然了。」
当听到灯子用她那明媚的声线呼唤我的名字时,仿佛有一道金色的光芒透过云层,照进了我的世界,令心中的一切都变得绚烂晴朗。就连阴郁的天气,也无法阻止它在我身旁发光发亮。
这样的错觉,仿佛真的在我视野之外的不远处创造了一团光辉。有时候,人会在个人因素的影响下,看到原本并不存在的事物。
而此时此刻,灯子就是我的光源。
「现在我觉得,当初邀请沙弥香一起加入学生会真的是太好了。」
「那还真令我挺荣幸的。」
记得她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同时,既然提到了学生会,不如就直接问问看吧。
「灯子加入学生会,是为了实现什么目标吗?」
光是成为其中的一员,她应该是不会满足的吧。
只见灯子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目标……嗯,有啊。」
她的姿势与刚才相同,手也依然挡在嘴边。只是这次,肩膀并没有随之抖动。
「如果可能的话,我甚至想今年就去尝试,但是……总之,要先看会长怎么想了。」
「可以告诉我吗?」
「唔……」
灯子一边拉着长音,一边提着书包站起身来,然后——
「还不能说。等正式加入学生会以后,再来跟沙弥香商量吧。」
她选择了暂且逃避。
说不定她对学生会抱有的执念,比我预想中的更加能够反映她的真心。对刚刚开始以名字相互称呼的人,恐怕还无法和盘托出吧。
喜欢的人身上藏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这让我有些不安。
但既然她说今后会和我商量,那也不失为一个值得满意的结果。
「明白了,那我等你。」
「谢谢。」
见我不再追究,灯子在致谢后露出了微笑。
「沙弥香真是个温柔的人。」
「也不是这么回事啦。」
害怕涉足过深而招致反感——这样自私的动机,恐怕称不上是温柔。
因为害怕,所以只好在旁边等待,直到对方愿意主动缩短距离。
我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擅于等待呢?
但这次和初中时不同。那个时候,我甚至没有选择等待。
所以,这次不同。我在心底一再如此重复,以便说服自己。
这时的灯子,正握着书包的肩带,默默地凝视着树林深处。
「……灯子?」
虽然还有很多跟她搭话的方式,但我特意选择了叫她的名字。
于是,她浅浅地一笑,并回答道:「我没事。」
在经过同一个位置时,我向树林的深处望了望,但只看到一片片愈发葱郁的林木。
当时的我,还无法发现任何东西。
但不久之后,我就将得知灯子此时究竟看到了什么。
又是某一天,我和灯子一如往常地走在通往学生会室的路上。
「有声音……?」
聊着聊着,灯子忽然开始左顾右盼,然后朝着路旁走去。
我满腹狐疑地追了过去,看到灯子正趴在教学楼一角的墙边,伸着脖子不知在观望些什么,于是便凑到了她的身后。
说起来,这似乎还是我头一次和灯子距离如此之近。
我一边按捺着内心紧张的情绪,一边和她一起朝远处张望。
在葱茏的树林深处,有一块隐蔽的空间,繁茂的枝叶阻断了大部分的阳光,令那个地方显得有些阴暗。而此时,一男一女两名学生正面对面站在那里,彼此之间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莫非是……正在告白?
若以掩人耳目来讲,这地方可谓是极佳选址。虽然觉得也没必要非挑在学校里告白吧,但仔细一想,除了学校之外,两名学生之间似乎确实不存在什么交点。
就连我也是一样,既是在学校里被告白,也是在学校里约会。
……先不提这个,从客观上来讲,我们这完全就是在偷看吧?
「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啊……」
按理来说应该马上离开这里才对,但实际上我还是和灯子一起藏在了暗处。
他们明明是选择了不会被人看到的地方,可遗憾的是,这里就有两个人在看。在这世界上,人类遍布每一个角落。想到当初前辈对我告白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人在偷看,我身上不禁冒出了迟来好几年的冷汗。
「是芹泽耶。」
灯子看着那个女生,小声说道。
「是我们班上的人吗?」
「不是,但之前在体育课上曾和她交过手。」
「什么情况啊……」
有这么一回事吗?体育课上……啊,想起来了,我还记得长跑时灯子跑在最前面的样子。当时确实有个女生和灯子争第一来着,原来就是她啊。越是回想,脑中的记忆就变得越发明晰。赛跑时威风凛凛的她,如今脸颊和眼神却都显得圆润柔软,似乎竭力地在彰显着自己的可爱,以及对那名男生的好感。她一定是自然而然地,就摆出了这样的一张脸吧。
即使是在潜意识里,人也还是能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来。
此时的她正摆出一副饱含爱意的神情,并默默地等待着什么。
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这之后说的话,但从她明朗依旧的笑脸,以及两人一同离开时和睦的样子,可以得知这是一次圆满的告白。他们走后,灯子依然凝视着那块空无一人的空间,过了一会儿才以一句「我们走吧」结束了这次巧遇。
虽然知道这里很少会有人来,但今天也实在令人始料未及。以后在出入学生会室的时候,还会不会再遇到这种事呢?
「究竟是谁对谁告白呢?」
走在路上时,灯子用依然压得很低的音量说道。
「看情况,应该是女生对男生吧。」
「芹泽啊……她跟大垣君好像在同一个社团吧?」灯子用手扶着下巴如此沉吟道。
原来男生也是她认识的人啊。
「他们应该不是同班同学吧?」
「大垣君是咱们班的啦。」
……咦?
「对,没错。」
当我想硬装明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灯子正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
「还以为这一类事情沙弥香都会记得很清楚呢。」
「因为我没和他说过话嘛……」
这也不是真正的原因,估计我只是不会把不感兴趣的情报存放在脑子里而已。如果是灯子的事情,我应该基本上都记得很清楚,比如喜欢喝的咖啡,以及糖和奶的偏好。
「他们两个会在一起吗?」
「应该会的吧。」
能在告白之后立刻得到回应,还真不简单。
「恋人……」
从灯子口中传出这样的字眼。即使与自己无关,也依然令人想入非非。
「会不会太早了?」
「嗯?」
「从入学到现在,还不满一个月呢。」
我懂灯子的意思,区区一个月的时间,很难对一个人的内在有什么深刻的了解。
即使如此,如果还是能够在短时间内喜欢上某个人的话,大概是因为十分中意对方的外表吧。
……在这一点上,我也没什么权利对别人指指点点。
「嗯,是啊……」
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即使在一起一年,也难以得到一个确切的保证。
「然而就算相处时间很长,也无法保证对方是真心的……」
话说到一半,发现灯子看着我的眼神变得越来越认真,这让我的话语有些难以为继。
「……我是这么觉得啦。」
灯子一脸真挚地不停点头,而我则是为自己的触景生情感到相当难为情。
「莫非沙弥香也有过不少经验?」
「算是吧。」
要是跟灯子说我曾被同性的前辈告白还交往过一段时间,不知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一想到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内心就十分沉重。我始终小心翼翼地掩盖着自己的那个部分,不允许任何人窥探。但一味如此的话,恐怕与灯子之间也不可能会有什么进展。
「既然无意间偷看到了,是不是告诉芹泽比较好?」
「这个嘛……确实是个难题。」
如果告白失败了的话那确实是应该装作没看到,但事实又并非如此。
「灯子想怎么做呢?」
迄今为止,我和那两个人都还不熟悉,特意跑过去告诉他们这件事也太不自然了,所以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但灯子不同,她跟那个叫芹泽的女生,今后似乎还要继续来往。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问你嘛。」
「如果是我的话,就不告诉他们。」
灯子看着我,像是在催促我解释理由。
「到了对方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主动告诉你了。」
或许这只是利用同理心当借口的卑鄙行径,但对别人的私事涉足过深,又难免失礼。想要明确判断对错,保持一个适度的距离感,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说不定像爱果那样的人,反而能够凭借本能始终将自己立于最佳的位置。
「沙弥香有的时候就像高年级生一样。」
灯子对我做出了如此评价。刚才说我认真,这次又说我像年长者。
「意思是我的思维方式有些老气横秋?」
「不是老气横秋,是老成持重啦。」
并非如此——我在心中默默地予以反对。我很清楚,自己待人接物并无法像大人们那样深明事理,但与此同时,却也早已不像小孩子那样坦然直率……只能算是个半吊子。
大概,高中生本应如此吧。
「其实哦……也罢,就告诉你吧。」
「什么事?」
「其实,我昨天也被人告白了。」
灯子这句直截了当的发言,令我的视野边缘骤然开始泛白。
现在的我,不也等于是在被灯子「告白」吗?这么一想,两脚顿时像是被钉了钉子一般无法动弹。
「告白……」
「嗯。」
我紧张得压不住自己的音调,双眼虽正对着灯子,凝视的却是一无所有的虚空。
「被谁?」
「同学年的一个男生,大概和我并没说过话。」
「哦,是——」
差点说出「是男生啊」。
「……是这样啊。」
要是真脱口而出,被她追究起来可就逃不掉了,幸亏反应快才蒙混过去。
这时候我终于渐渐恢复了冷静,双脚也又可以移动了。
「原来所谓的有事要办……是去办这种事。」
但心情还没有彻底回复平静,一边回味着过去那些毫无意义的关键词,一边思考这种时候应该先说什么才比较合适。
首先是结果。
「你答应了吗?」
话语当中同时包含了担心和好奇两种感情,但愿前者没有超过后者就好。
灯子直面着我回答道:
「没有,希望这不会让他太伤心。」
「那——」
差点说出「那真是太好了」。
「……那就但愿如此吧。」
这话说的好像我也是当事人一样。
不行了,耳朵好烫,无法继续直视她。
于是暂时,我只好边走边望着其他的方向,而灯子也同样一言不发。
这件事是不是应该缄口不谈,就这么带过去比较好?要是继续刨根问底的话总觉得会把气氛搞僵……但这么一来,今天回家之后我肯定会继续庸人自扰,无心去做任何事。
「被人告白后,有什么感想吗?」
心里还在犹豫问这个是否妥当,嘴巴却已经半自动地把话说了出来。
「觉得他很没有眼光。」
说着,灯子自嘲地笑了笑。
「不不不不不。」
「咦,怎么反应如此强烈。」灯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没办法,我几乎是在条件反射下做出了这种反应。
但是,倘若灯子真的如此缺乏自觉的话,对正常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嘲讽。
「灯子,你是个大美女,懂吗?」
事已至此,不妨就把话说破吧。虽然我也解释不清「事已至此」的要素究竟在哪里。
大概是话题太具有刺激性,令我整个人都变得比较激动吧。
只见灯子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像是捧着什么东西一样,将手伸向了我。
「沙弥香也是啊。」
「哎?」
虽然从文脉上来讲这样的回答也很正常,但真亏她能说得如此简单直白。
我差点又被当场石化。
「至于这么惊讶吗?」
「因为……几乎没人这么说过。」
「真的?」
「真的。」
如果是「优秀」之类的赞誉,那倒是已经听习惯了。
「那……看来大家都很没有眼光啊。」
又是同样的话。
如果灯子喜欢我的容貌,那自然是再好不过。而且,我也相信她并没有在说谎。
初中时的柚木前辈,起初应该也是看中了我的长相。
多多少少,还是应该留住一点和灯子在一起时几乎被完全掩盖住的自信。
「美女啊……」
「嗯。」
只要她肯承认,我也就不必像之前那么难为情了。
「但是……我应该还差得很远很远吧。」
可是,灯子依然淡淡地如此否定道。只是,她的说法令我有些在意。
「这是在和谁比较?」
肯定不是在说我吧。
而灯子似乎刚刚发现自己有所失言,赶紧躲开了我的视线。
「啊,不……」
灯子的回答简短且笃定,就像坚硬的石头撞击地面一样,表现出一种拒绝被他人触及的冷峻。
而为了表达自己意志的坚决,灯子抢先迈出了一步,并说道:
「没什么啦。」
说罢,灯子加快了脚步,不再接受任何的话语。
阴冷的虚饰,一转眼已在空气当中腐化消散。我品味着它们拂过脸颊时留下的触感,以一步之差紧随在灯子身后。
……她这绝不是「没什么」的态度吧。连灯子都差得很远很远的美女,实在令我无法想象,如果可能的话,还真想见上一面。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有关七海灯子的一切。
她未曾示人,不肯示人的软弱肮脏卑劣厌弃憎恶嫉妒心魔谦卑假意真心性癖偏爱敌意恶意自轻自贱自惭自怨等等一切的一切深深掩藏的晦暗情感。
如果窥视到这一切的话,无论我对她怀抱着的情感有多么真挚,恐怕也会被蹂躏到灰飞烟灭无可复加的地步。同时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真正想要了解,想要涉足其中的部分。
……但是。
如今的我,依然紧随在她的身后。
「大家好,我是新上任的学生会长。」
久濑前辈笑容满面地宣布道。
「今后也要请大家多多关照啦。」
「请多关照。」
不愧是大部分职责恐怕真的都需要别人关照的会长,说起话来分量就是不一样。
与上一届学生会的交接工作也几乎都完成了,新一届学生会的活动将会从今天起正式开始,而我和灯子也就此成为了正式的学生会成员。
「还不如直接让灯子当学生会长呢。」
「别闹别闹。」
久濑前辈打趣地对我摆了摆手。
……然而,我至少有八九分是认真的。
五月的连休之后,紧随而至的便是早早展开的学生会长选举,而最终当选的则是久濑前辈。平时几乎从不出现在学生会室的人之所以会自告奋勇地去竞选会长,恐怕只是因为校内评分之类单纯的动机吧。对此,这位前辈根本无意掩饰。
其实,从获得的反响来看,久濑前辈能赢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只不过主要的反响都来自于灯子。
以助手的身份参与选举活动的七海灯子,远比参选者本人更加引人瞩目。虽然灯子说我也获得了不少关注,但我对此毫无兴趣,因此根本没注意到。
总之,久濑前辈自身的参选动机,恐怕根本没得到任何人的认真对待。
但所谓选举,无非就是这么回事。
说得极端一点,无论让谁去当学生会长,都不会给高中生活带来任何戏剧性的变化。学生们各自的烦恼既不会因学生会长是个碌碌庸才而增多,也不会因其是个淑质英才而减少。学生会拥有的权力,根本不足以影响学生的日常生活。
既然如此,学生会长选举自然很难得到学生们的关注。
在此基础上,参选者能够争取到多少票数,几乎完全取决于他可以给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
这印象,可以是很帅气,可以是很漂亮,也可以是很有气质,甚至可以是一个有趣的名字。
而这次,参选者身边站着个万里挑一的美女,这就足以给投票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了。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在我看来,这就是久濑前辈能够当选会长的理由。
「到头来今年的新人,还是只有两个啊。」
「两个都是优秀的人才,所以足够了。」
前辈依次看了看我和灯子。
「明年我倒是能介绍一个人进来……不过,前提是那家伙能考得上这所学校。」
「久濑会长的晚辈?」
我和灯子面面相觑,脑中不禁浮现出两张会长的脸并列在一起的情景。
「看来是不用怀有期待了。」
对于我的感想,灯子仅仅报以暧昧的一笑。无论何时,她都不会破坏自己待人谦和的形象。
原来如此,看来她果然适合当学生会长。
「小沙,还有灯子如果有认识的晚辈,不妨也问问他们有没有兴趣。那样的话,明年或许能轻松一点哦。」
前辈如此忠告着我们。这么说来,她难道没有认识的晚辈吗?
就算有,这样的邀请恐怕也很难打动他们吧。若不是像久濑前辈一样想赚一点校内评分的话,估计没多少人会对此产生兴趣。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灯子为什么会为邀请到我而感到高兴了。
「我和晚辈都不怎么熟悉……沙弥香呢?」
「我初中是在友澄,所以没人会来这边的。」
至于小学时的朋友,更是已经记不清了……就算见了面,也不一定能想起对方。
倒是还有一个想忘也忘不掉的人,但她就算真的见到我,恐怕也只会装作不认识吧。
「友澄?那个初高中一体校?」
「嗯。」
既然知道名字,自然也就知道那是怎样的学校了。
读初高中一体制院校的学生,很少会途中转到其他学校。
灯子虽然没说话,但可以感觉到她很想问我为什么要转学到这里来。
「每天乘电车上下学太麻烦了。」
于是我照搬了对父母也用过的借口,同时决定把它牢牢记在心里。
不然的话,谎言总有一天会出现纰漏。
「是这样啊……」
对此,灯子选择了轻轻地一笔带过,也不知她是否察觉到了什么。
但是,即使她看穿了我的谎言,也不会对此进行深究。在这一点上,我也是一样。
两个人都只把头伸出自己的巢穴,窥探着对方的动静。这难免让我感到有些焦虑,不知是否该将这样的关系继续维持下去。毕竟对我来说,一旦确定了自己想从灯子身上得到些什么,以及想要如何去处理自己对灯子的感情,就不得不率先采取行动。
会长正在和二年级生们进行交谈,这种时候如果要沏茶的话,就应该顺带着准备所有人的份。
这种情况下,一般都是由低年级的我或灯子负责做这件事,但我们并没有明确地分担任务,每次都是自然而然地顺手完成。
「我们猜拳来决定谁去沏茶吧。」
「哎?」
其实由我去做也完全没问题,但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想和灯子做一些朋友之间会做的事情。
虽然只是很简单的想法,但灯子的反应却比想象的还要强烈。
看来连她本人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叫出声来,连忙解释道:
「但是,我玩猜拳很弱的。」
「是吗?」
猜拳还有强弱之分吗?
「嗯……大概是想法很容易看透吧。」
她一边轻轻挥着拳,一边苦笑着说。不知为何,她这幅态度看似稀松平常,却让人隐隐感受得到一股涌动的暗流。大概还是因为,她最初的表现太不寻常了吧。
「听你这么说,我更想试一试了。」
既然她执意隐瞒,我就满足她的愿望,不去管她的言外之意吧。
「坏心眼。」
灯子略显开心地微微一笑,然后缓缓伸出了握起的拳头。我仔细观察着她的手和肩头,却完全看不出她准备如何应对。
当然,眼睛里也没有画着布或石头,一点也不容易看透。
七海灯子完全是一个未解之谜。
我也伸出手来,摆好了姿势。
在开始之前,灯子有些茫然地凝视着自己的手。
「剪刀……」
灯子轻挥着手腕。
「石头……」
灯子轻挥着手腕。
「布。」
一看两人的手,我是布,灯子是剪刀。
赢的……不是我。再三确认还是无法改变事实,我输了。
「你不是说自己很弱吗?」
莫非她只是谦逊一下而已?此时的我,不知有多么尴尬。
而灯子依然凝视着我张开的指尖。
「嗯……但是,沙弥香说不定更弱?」
「你讲起话来还真是不留情面啊……」
明明赢了,但灯子比着剪刀的手指却并没有伸直,显得很不成型。
只见她收回了手,并站起身来说:
「红茶可以吗?」
「咦?但输的是我啊。」
「仔细一想,上次沏茶的人不是沙弥香吗?怎么好意思连续两次都拜托你呢。」
说罢,伴随着轻快的笑声,灯子向热水壶的方向走去。
……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被丢在原处的我,连伸在半空中的五指都还没来得及放下。
本想过去帮忙,犹豫了一番,还是决定留下来观察灯子。
沏茶时的灯子动作十分流畅,毫不拖泥带水,但反而因此看上去像是不受自我意识掌控的机器。
灯子的意识,此时正对面着另一幅情景。
所以今天的她虽然看上去与平时相同,却也流露出一些细微的差异。
如果她对猜拳怀有特殊的情感,那还真是稀奇。
但就算真的有,灯子似乎也并不打算将其袒露给任何人。
一定有着诸多隐情……无论是谁,都能看出这一点。
而我希望,能够与灯子一起面对这些隐情。
要达成这个目标,究竟还需要什么?
信赖?友情?抑或是……爱情?
总之我很清楚,其中的任何一种,仅凭一厢情愿都是无法成立的。
不久之后,灯子沏好了给所有人的红茶,先将前辈们那份送过去,然后回到了我面前。
灯子总是会带着笑容,将茶杯和丝丝暖意送到我身边。
「谢谢,下次就让我来吧。」
「啊哈哈……猜拳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说着,灯子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的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对我的回答,却又始终飘摇在虚空当中。
灯子重新坐下来,抬起手拂开刘海并扶着自己的额头,长叹了一口气,看上去像是稍稍卸下了心防。
一定只有始终关注着灯子的人,才察觉得到这小小的破绽。
极为短暂,却真实存在过的一瞬间。
这之后,我在时刻牵挂着灯子的同时,完成了当日被分配到的工作。
「沙弥香,我有话要说,可以来一下吗?」
整理好上一届留下的资料后,灯子带着一如往常的笑容对我说道。
……之前她究竟是怎么了?
无论如何,既然她恢复了常态,那我也可以从容面对了。
「好啊。」
毕竟,根本不存在拒绝灯子的方法和理由。
于是两人一起离开了学生会室。灯子选择的谈话地点,依然是学生会室身后的那张长椅。这里真的是一个不会被人打扰的好地方,只需跨越一面墙,就能和灯子两人独处。
我们擦拭了一下长椅,按着裙子的下摆坐了下来。之后,我又警戒地观察了一下周围。
之前曾看到学生会室周围有蜜蜂飞过。由于没被蜜蜂蛰过,反而对那种疼痛更加心怀恐惧。还有蜜蜂挥动翅膀发出的声音会令人莫名焦躁,我不太喜欢。
「和之前刚好相反。」灯子笑着说。
确实,两人坐的位置,以及邀约者和受邀者的立场,都和上一次不同。
唯一没变的,只有彼此之间的距离。
「或许我们应该到校外去找一家店,一边喝茶一边聊。」
她之所以这么说,大概是因为即使坐在背阴处,还是无法抵御侵袭肌肤的暑气吧。来势汹汹的初夏,令这个林木环绕的地方透不过一丝凉风。
「那我就期待下一次机会吧。」
能把谈正经事和一起玩区分开来的话,放学后与灯子相处的时间也会随之增多。
「好了,有什么事?」
对于灯子想说的话,我有三种预测,不知实际上会是哪一种呢?
如果全部落空的话,那可就不好应付了。
灯子先是看了看我,然后又像是在逃避什么一般面向前方。
「先问一下,沙弥香去过快餐店吗?」
「……………………………………」
被尘封的过去又一次肆虐在脑海当中。
在动怒之前,我露出了笑容,试图让自己恢复平静。
「过去也有人问过同样的问题。」
「是吗?」
「我看上去真的那么像大小姐吗?」
「当然像了。」
我本想回答灯子更像,但以这种眼光重新审视她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灯子的仪表虽然透露着非凡的气质,但并没有丝毫高高在上的感觉,而是显得平易近人,虚怀若谷……这么说来,莫非我在这方面有所欠缺?
「是吗……那大概是家教和业余修养的结果吧。」
之前也曾和灯子提到过家境的话题,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终究是周围的环境将我养育成了这样的人。
这环境是家人们赐予我的,呵护我成长至今的摇篮。
没有他们,我甚至无法站上起跑线,所以也就无法将其否定。
「业余修养……学生会选举那时候也是?」
「嗯。」
因为学过书法,于是用充满魄力的毛笔字书写了久濑会长的名字,拿来做展示。
「明年如果灯子参加选举的话,我也会给你写。」
七海灯子……在拿出成品之前,我一定会在家里练习好多遍。
「那真是太可靠了。」
即使灯子说的只是一句客套话,仍让我觉得过去付出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说不定今后在类似的琐碎事情上,其他的教养课程也能够发挥作用。
对此,我十分期待。
这时,灯子睁开了不知何时闭紧的双眼,然后伸出手依次比划着剪刀石头布。
「猜拳的时候,似乎总会有一个无意识间的优先选择。」
「……确实是。」
我回想了一下刚才那次较量,并表示同意。当时我几乎未经思考,就出了布。
就像是渴望将灯子的手包容其中一般。
「应该很少有人在猜拳时因对手不同而改变习惯吧?总是会想出什么就直接出什么。对我来说,就是剪刀,每次都是想都不想就出剪刀。为什么呢?」
她一边说,一边用食指和中指比着剪刀。而我则从这两根手指之间窥视着灯子的脸。
就算问我,我也无从回答。如果是这方面的专家,或许会知道答案,但灯子想知道的应该并非科学上的解答。
接着,灯子渐渐地张开了其他的手指,像是靠自己想明白了什么事情。
「对啊……我刚才应该出布才对。」
浮现在她侧脸上的笑容当中,似乎可以看出几分自嘲。
「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别放在心上。」
说着,灯子收回了自己的手。
「这可有点困难。」
如果不愿意告诉我的话,何不将那故弄玄虚的态度藏得更深一点,不要让任何人看见呢?如果再继续为灯子劳心伤神,可就又要耽误学业了。无论在哪一方面,我都不想被灯子甩得更远。
「对不起。」
结果被灯子道了歉。
即使如此,我还是说不出「算了,没关系的」这种明事理的话,只好对此不置可否。在一阵难堪的沉默当中,只有虫翼振动的声响如幻听一般逐渐压迫着我们周围的空间。
「沙弥香家的庭院看上去也是这样吗?」
灯子凝视着正面的景色问道。
「我家的庭院是精心布置过的,并不是如此杂乱无章。」
「杂乱无章……」
「有时候还能遇到我家的猫。」
「猫!」
灯子对此反应强烈,看来她很喜欢猫,这样的共通点给我带来了些许安心感。
「有机会真想去沙弥香家摸摸它们啊。」
「随时欢迎你来。」
看来,有必要由我主动打开局面。
「……是很难开口的事么?」
见她迟迟不肯进入正题,我便如此推测道。
七海灯子的言行总是充满自信与胆识,再加上待人谦和的性格,更是加强了她给人的这种印象。但或许她也和人一样,心中藏着疑虑与踌躇。
……「和人一样」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一直把灯子视为某种超越人类的高等生物?
啊,但是在开学典礼上看到灯子时那种一见倾心的感觉,或许正与此类似。
觉得她是一个始终走在我前头的人。
「唔……倒也不是这样,只是听起来可能不大寻常。」
「不寻常……」
在她心目中,究竟什么样的事情算是不寻常呢?
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弄清这一点,这样今后当对方表现出不寻常的一面时,我也可以拿出我最为平常的一面来与之互补。
「那样的话,我会认真听的。毕竟,认真是我的专长嘛。」
一旦下定决心专注于某件事,我有自信始终保持最真挚的姿态。
而灯子似乎也感觉到了我这样的态度,于是露出了笑脸。
「我很喜欢沙弥香的这份真挚。」
「谢谢。」
就算被她随口说了一句「喜欢」,也只不过会让我的心变得像狂风中的纸片一般飞舞个不停罢了。
「不过,其实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啦。」灯子紧接着说。
她脸上的苦笑让我联想到被强风吹弯了腰的树木。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更轻松一点呢。
灯子将握紧的拳头摆在膝盖上,并看着我说:
「之前你不是问过我,加入学生会后是否有想要实现的目标吗?」
是这件事啊——我一边想,一边将三种预测当中的第二种留在了脑海当中,并将剩下的删除。
紧接着灯子说:
「我加入学生会后想要实现的目标,是戏剧。」
「……戏剧?」
起初听到的时候,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对词义的理解是否正确。
两个关键词之间乍看之下不存在任何关联性,但灯子还是坚决地予以了肯定。
「对,完成一部由学生会成员主导的戏剧,然后在文化祭演出。」
这个请求可真是出人意料,和她事先说好的一样,确实大不寻常。
如果要参演戏剧的话,不是应该加入戏剧社吗?不过,我们学校有戏剧社吗?
「为什么要让学生会主导?」
所以想必最重要的,是由学生会来表演戏剧这一过程吧。
「因为曾经存在过这样的传统。」
「哦……」
所谓曾经,是指多久以前?刚刚入学的灯子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呢?
光是只言片语,就让我产生了不少疑问。不过,还是先听灯子把话说完吧。
「你想恢复这个传统?」
「我倒是没想得这么严肃啦……但既然加入了学生会,难道不想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吗?要是不主动争取的话,说不定除了处理文件之外,整整两年都会无事可做哦?」
说着,灯子扭过头看了看学生会室。确实,加入学生会之后除了在选举活动上帮过忙之外,就只接触过各种文职工作。今后每次校内举办活动,我们应该都要负责类似的幕后工作,但灯子似乎并不满足于此。
「就像以参加比赛为目标的社团活动那样?」
「可能有些相似吧。毕竟有了明确的目标,做事也会更有方向性。」
灯子尽力表现得很阳光,从她的侧脸上看不到任何执念。
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
她的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却似乎并没有涉及重点。
如果只是想要目标的话,打从一开始就加入普通社团不就好了吗。会这样想,莫非是因为我过于肤浅?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希望沙弥香也能来帮忙……你觉得呢?」
灯子以含蓄的笑容和声音对我加以试探。
起初,我并没有想要积极对待。毕竟戏剧是一个在过去的生活中未曾涉足的领域,以一个局外人的心态,根本驾驭不了这样一个遥不可及的舞台。更何况光凭她的一面之词,也完全无法填补戏剧与学生会之间的隔阂感。
在热情地阐述希望的灯子心中,这两者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关联?
光听她的口吻,就好像它们都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但直觉告诉我,两者的背后必然都隐藏着十分重大的含义。
灯子莫非是将袒露自己的内心视为一种软弱?
还是因为并没亲近到那种地步,所以不能告诉我?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令我颇为焦躁。
但是,灯子应该是第一次对别人坦白自己加入学生会的目的,我很高兴她选择的倾诉者是我。
这种毋庸置疑的喜悦,使我变成了极为单纯的生物。
已经没有必要等知道更多之后再采取行动了。不如说知道得越多,就越是会举步维艰。
因为那会令我变得胆怯。
既然如此,与其因那些不甚明晰的部分而畏首畏尾,不如先抓住她向我伸出的手。
灯子需要我的帮助。
只有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既然是灯子想做的事,我当然愿意帮忙。」
作为学生会的伙伴,也作为一个朋友。
我将另一个理由藏在心中,答应了灯子的请求。
……没错,我也有自己的秘密。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谢谢。」
「但是我从没接触过戏剧,可能会是一个很糟糕的演员。」
「我也没有经验啦,所以来一起练习吧。」
灯子嫣然一笑,看上去充满安心感,又颇有几分孩子气。
筹备文化祭时,学生会原本就需要处理包括划分展位在内的许多工作,若是再加上戏剧的练习,届时恐怕会忙得脚不沾地。连平日里都懒得来学生会室露面的久濑前辈,恐怕不会答应这种麻烦事吧。
由学生会,也就是目前的五个人来表演戏剧……我稍稍做了一下想象。
我和灯子,再加上久濑前辈……究竟该如何构成一部完整的戏剧?
幕后工作也需要有人管理,这样看来,人手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
看来通往灯子理想的路上,可谓是困难重重。
「我再确认一下,我们学校有戏剧社吗?」
「没有。」
那就连帮手都请不到了。
「那样的话,光是准备舞台道具都要花费一番心思了。」
除此之外,应该也找不到能够进行演技指导的顾问教师。大概这所学校的戏剧社就是因此而荒废的吧。
即使如此,灯子依然笑着等待我的应允,在她的眼中,不存在丝毫胆怯。
我希望尽可能地,回应她的期待。
所以——
「一起加油吧。」
虽然对戏剧依然没什么兴趣,但这颗心若是为了献给灯子,情愿接受任何挑战。
对于我的回答,灯子显得十分满足,并悄悄地闭上了双眼。
「和沙弥香在一起,真的很舒适。」
这句话,就姑且视为她对我的褒奖吧。
在隐隐回荡于耳畔的虫翼声中,我闭上眼睛,用全身心去体会她的话语。
……舒适。
或许是过去经历的悲痛,扭曲了我的感性吧。
无论如何,都觉得其中隐含着『便于利用』的潜台词。
期中考试之后的五月下旬,差不多到了换上夏装的季节。
六月没有任何校内活动,学生会的工作也十分轻松。
「啊,沙弥香先自己过去吧,我有事要办。」
某一天放学后,正要和灯子一起去学生会室,却得到了这样的答复。
「哦~?」
「你这是什么反应啊。」
「又要被人告白了吗?」
听了我的话,她的肩膀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明明是半开玩笑来着。」
大概两星期前刚刚被告白过,这么快就又来一次?简直像雨后的春笋一样。
灯子究竟是多么具有魅力呢?对此虽然有许多见解,但比起透露给别人,我还是宁愿私藏在心里。
「照这样下去,是不是全校学生都会来跟你告白呢?」
说笑当中,也不由得掺杂了些许嫉妒的情感。
只见灯子低下了头,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每次拒绝时都用同样的理由,要是传开了可就麻烦了……」
「这种烦恼还真是不多见啊……」
「但每次的理由都不一样的话,又似乎很奇怪。」
言外之意,今天还是要用同样的理由去拒绝对方。
那就好——虽然实际上不会说出口,但这样的安心感确实存在。
……不过,既然灯子每次都是以拒绝为前提,那她究竟喜欢怎样的人呢?
哪怕真的被全校学生告白,她也不会动心吗?
其中,也包括我吗?
「话说既然是全校学生,那也包括沙弥香吗?」
听到她把我心里想的话说出来,我差点就慌了神。
「这可问倒我了,毕竟都知道你一定会拒绝了嘛。」
明明只是一句玩笑,但违心的话语仍令我感到一丝痛楚。
「那也未必哦,毕竟沙弥香的告白实在太具有魅力了嘛。」
灯子的戏言宛如美好的幻梦,让我忍不住想要将心情付诸言语,向她倾诉。
但实际流露的话语和态度,就像无法飞翔的小鸟一般,只能徒然仰望着天空。
「好啊,如果遇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那就试试看吧。」
希望她不要从我这句故作坚强,摇摇欲坠的谎言当中,窥探到我的真心。
但灯子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突然有人从旁插嘴……或者说,帮我脱离了困境。
「那也算我一个吧!」
爱果突然连声音带脸一起插进了我们中间,把我吓了一跳。在她身后,翠璃则是用手扶着腰,一副拿她没辙的样子。
「既然都知道会被拒绝,就别自讨没趣了。」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对吧?」
说罢,爱果等待着灯子的赞同。结果灯子一脸笑容地果断回答道:
「对不起。」
「啊,被甩了。」
「你看,我都跟你说了。」
翠璃不知为何显得十分得意,爱果则是依旧不屈不挠。
只见她猛地一转头,面对着我。
「那我就对沙弥香再试一次!」
我是你的备胎吗。
「如何,如何?」
爱果一脸天真地开始向我求爱。做事如此不经考虑,万一对方当真了该怎么办?
大概爱果根本没有想到,世上还存在像我这样的人吧。
「对不起。」
「哇~!」
爱果毫无气力地做了一个仰天长啸的动作。
「我还是头一次一天里被人甩两次耶!」
「这么轻浮的家伙,被甩是理所当然的。」
「唔。」爱果这才把脸缩了回去,并面向翠璃。
「那翠璃呢?」
「干嘛要问我,」翠璃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总之咱们还是走吧。」
说着,她拉着爱果朝教室外走去。
「我又没参加英语对话社,你拉着我要去哪里呀?」
如此这般,两人一边吵吵闹闹,一边消失在了门外。
看着来去匆匆的爱果与翠璃,灯子不由得发出了感叹:
「关系真好啊。」
「是呀。」
看来她们确实相当情投意合。
「啊对了,我还要去赴约呢。」
灯子看了看教室里的时钟,赶紧拿起了书包。
「仔细一想,有人约我见面,并不一定是为了告白啊。」
灯子怀着美好的愿景如此推测道。
「那你还能想到其他的事吗?」
「想不到。」
灯子加快了脚步朝教室入口走去。
「办完之后我马上就去学生会室,等我一下哦。」
她就像是将钥匙送入我手中一样,如此许诺道。
「嗯,我等你。」
于是,我轻轻挥了挥手,目送她离开。
等待她,已经成为了一种小小的幸福。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整颗心都交给了灯子,与她紧紧联系在一起,为她那些轻微的举动而欢欣雀跃,为她那些不经意的话语而掀起狂澜。
走在路上时,一想到她会回到我身边,就连脚步都变得格外轻盈。
就在这时。
途中,从树林深处传来了一丝声响,就如同擦过耳朵表面的一缕轻微气息。
明明隔着很远的距离,却还是传入了我的耳中。
之前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形,当时由于对这种声音没有印象,所以未能作出反应。
但今天不一样。
我来到了教学楼的角落,不远处传来了更加清晰的声音,验证了我心中的猜测。然后明知不该这样做,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偷偷探出了头。
看到远处站着面朝这边的灯子,以及一个男生的背影,我连忙躲了起来。
果然是告白的场面。
同时不由得感叹,大家怎么都选择同一个地方。
「你不需要对我道歉啦。」
面对垂下头的男生,灯子有些为难地露出了笑容,看来对方已经被灯子拒绝了。然而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那名男生仍在寻找着各种不着边际的理由,比如自己果然配不上灯子,实在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等等。听了这番话,灯子立刻予以否定,并制止了他。
「我不觉得你有哪里不好,也并不觉得你配不上任何人,只是——」
灯子带着一副与道别毫不相称的清爽笑容,对男生说。
「我并不打算喜欢上任何人。」
灯子的这句回答隔着她面前的男生,深深地刺透了我。
劝走了直到最后还在低头致歉的男生,灯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同时放松了肩膀,缓和着紧张的情绪。紧接着,她无声地自语道:
『为什么呢……』
至少在我看来,她发出的是这样的感叹。
不久后灯子终于恢复了平时的神情,将书包挂在肩上走开了。见状,我也像她刚才那样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在心中重温着灯子的话语。
「任何人……」
我背靠着教学楼的墙壁,无奈地叹息着。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除了安心之外,还混杂着与之截然相反的落寞。
我究竟希望七海灯子成为我的什么人呢?
是想自不量力地,去赢取那种最为亲密的关系吗?
明明没有任何人会听到,可一旦试图说出口,脸颊都会立刻因羞耻而变得发烫。
光是想象一下将来对灯子倾诉衷肠的场景,都不由得有些头晕目眩。
……灯子……
「……啊。」
想起来了,我必须比灯子更早到达学生会室才行。
因为答应过,会在那里等她。
我赶紧离开教学楼并跑了起来,脑中不禁回想起灯子在体育课上长跑时的英姿。不,但再怎么说我跑起来应该还是比她走路要快的。上一次在这种土路上奔跑,不知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顾不上挂在肩头随呼吸一同剧烈晃动的书包,一心只想赶快抢先抵达学生会室。
就在目的地出现在不远处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竟然是灯子朝我跑了过来。眼看彼此之间距离越来越近,我如梦方醒地想要逃命,却又旋即想到,既然已经被她发现了,岂不是就没必要再跑了吗。
就这样,我一放慢速度,立刻就被灯子给追上了。但她并没有直接跑进学生会室,而是突然一个急转弯,然后气定神闲地回到了我的面前。
「怎、怎么啦?」
「看到沙弥香在跑,就在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看她一脸的笑容,似乎十分享受这次你追我赶的小小闹剧。
「难道没事吗?」
「没有。」
「既然没事,为什么在跑?」
言之有理,对此我实在找不出什么好的理由,只好保持沉默。见状灯子却点了点头:
「不过确实,有时候会没来由地想要跑一跑。」
这说得通吗?虽然她似乎对这个结论很满意,但我却依然在为这笨拙的谎言感到良心不安。
「沙弥香也有事要办吗?」
她大概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还没到学生会室吧。我本可以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但由于并未习惯于应对欺骗,所以也不懂得该如何不假思索地编造谎言。
因为深知自己不擅长说谎,我干脆选择了实话实说。
「对不起,刚刚灯子被人告白的时候,我在一边看见了。」
过去灯子问我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我回答的是什么都不说,结果实际发生时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看来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成为当事人的时候才能明白。
果然我的心,总是会做出更有利于我的选择。
灯子听了我的坦白,先是转过身来,然后将手指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对哦,因为和芹泽她们当时选的是同一个地方……也是躲在暗处吗?」
猜对了。见我点头承认,灯子又重新面向前方,并且有些困扰地翘起了嘴唇。
「看来那里虽然没人经过,却完全暴露在学生会的视线下啊。如果大家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就不会跑到那里去告白了呢?」
「应该是吧……」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需要瞒着沙弥香的事……啊,但刚才那个男生应该不希望被人知道吧。」
说到这里,灯子将食指竖到嘴边,示意我要替他保密。
于是我也有样学样地竖起了食指,但实际上并没搞懂究竟要保守些什么秘密。
「因为听到了你们的声音,不由自主就……」
「不由自主啊……之前我也做过同样的事,所以也怨不得你。」
说着,灯子就像和朋友一起做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笑了起来。有时候,灯子也会做出这种稚气的表情。每当她如此,我的目光都会伴随着对她的种种感情四处闪躲。
过于耀眼的光芒,令我无法直视。
「下次被人告白的时候,可要多多留意那个角落了。」
「是啊……」
这样的担心与她如此相得益彰,令我深深折服。
这时,她才开始怀疑起自己无意识间想象着的未来。
「还会有下次吗?」
「当然会有了。」
迄今为止,从未对别人的事情表现得如此肯定。
因为,她可是七海灯子啊。
「如果要在今年演出的话,再不开始筹备就来不及了。」
才闲聊没几句,灯子就切入了正题。
「……学生会戏剧?」
「没错。」
灯子一边点头,一点大口大口地吃便当。看来,她是真的充满了干劲。
「算上暑假,距离文化祭就只剩下四个月了。」
「是啊……」
提前四个月开始准备文化祭的演出,不会太大张旗鼓了吗。
不过我们毕竟不是戏剧社,确实需要很多时间用来练习。
「戏剧?」
一起用餐的翠璃提出了疑问,今天她和爱果都各自准备了椅子。
「灯子正在策划一部由学生会主导的戏剧。」
「是吗?似乎很好玩。」
对于事不关己的爱果而言,这只是一件趣事罢了。另一方面,翠璃则是一本正经地歪歪头问道:
「为什么学生会要演戏剧?」
「原因好像很复杂。」
对此我也同样抱有疑问,但还没来得及调查,所以没办法回答。
「最一开始,是当时的学生会提议和文化系社团合作,在文化祭上出演。」
于是,灯子适时地开始代为说明。
「但由于没有戏剧社,所以找不到演员……于是只能由学生会成员负责出演,而这就成了这一传统的开端。」
「是这样啊。」
这还是我头一次听说事情的缘由,不知是灯子自行调查的,还是听别人说的。无论如何,如果需要请其他社团来帮忙的话,那确实就像灯子说的那样,可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
「戏剧啊~一定很有趣吧。」
「要加入学生会吗?」
灯子笑容满面地展开了游说。
「既然灯子和沙弥香都在……唔……真犯愁啊……」
没加入任何社团的爱果放下了吃到一半的三明治,埋头思索起来。
「事先警告你,在和戏剧无关的时候,可是天天都要处理各种杂务的哦。」
「那还是算了。」
听了翠璃的忠告,爱果二话不说就打消了念头。
「如果是时代剧的话,我会去看的。」
翠璃的发言完全不符合她英语对话社成员的身份。
时代剧……我不由得想象了一下我和灯子戴着假发套,在体育馆的舞台上持刀拼杀的情景,结果毫不意外地,我被灯子砍翻在地。
「时代剧也行么?」
「这个嘛……目前倒是还没这个想法……」
就是嘛,服装和道具似乎都很难准备。
「我想看新选组。」
「人手根本不够啦……」
学生会就算全员到齐,也只有五人。
爱果先是出了一会儿神,然后问我们:
「桃太郎算古装剧吗?」
「应该不算吧。」
就这样,我们闲聊着度过了午休,并来到了放学后。
「首要的问题是,会长有没有来学生会室。」
「如果他不来,我们就直接去剑道社找他谈吧。」
灯子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显得雷厉风行,没有丝毫犹豫。
明明意志坚定且有持续性,却不知为何没有多少积极向上的感觉。
「灯子。」
「嗯?」
我一边换鞋子,一边将迟疑许久的感想说出了口。
「没想到,你还挺强硬的。」
「我有吗?」
灯子稍微歪了歪头,看上去似乎没什么自觉。
不出所料,久濑会长今天依然没有出现在学生会室。
「会长今天会来吗?」
「不会吧。」
黑发的前辈有些讶异地回答,看来她是早就彻底放弃了希望,根本没把久濑会长算在学生会成员当中。
「明白了……那我们先出去一下。」
灯子先放下了书包,然后行了一礼,就立刻转身离开了学生会室。
「咦?等等,那工作呢?」
「不好意思,等我们回来就做。」
我也同样放下书包并追了上去。只剩下前辈一边嘟囔着「你们是来干嘛的呀」,一边用手撑着下巴目送我们离去。
因为开学第一天就被邀请加入学生会,从没去参观过任何其他社团,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前往剑道社的道场。一经过体育馆,就听到对面传来清脆的击竹声,以及用力踩踏地面发出的钝响。
而灯子对此毫不露怯,径直向入口走去。
一旦决定了目标,就能够如此心无旁骛。究竟是因为精神专注到了极致,还是因为她已经将自己逼得别无退路?
我想,大概是后者吧。现在的灯子,看上去像是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咦?」
我们一露面,道场里的久濑前辈立刻发现了我们,并发出了惊呆的声音。只见他停止了练习,并摘下面具走向我们,同时把整个道场的目光也一并吸引了过来。
「哦,她们是学生会的,」久濑前辈先对其他人介绍了一下,然后转而向我们进行解释,「那啥,有时候人家会忘记我是学生会长。」
他一边碎碎念,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怎么了?突然对剑道社产生兴趣了吗?」
「不,因为会长一直都不肯露面,我们才特意过来见你。」
这满身的汗水,就不能稍微分一点给学生会吗。
「抱歉抱歉,毕竟夏季大赛就要开始了嘛。」
久濑前辈一边毫无愧疚感地如此回答,一边摘下头巾随手擦拭着脖颈。由于长时间被头巾包裹,他的头发已经乱成了一团。
「那你们特意过来,是有什么事?」
我和灯子对视了一下,并点了点头。然后,由灯子提出了她的想法。
「……戏剧?什么意思?」
久濑前辈为此大为诧异,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他也是头一次听说学生会戏剧的事情。
灯子又对他做了进一步的解释,于是久濑前辈的表情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让我们排戏?行不通吧。」
久濑前辈未经深思就如此否决道。至于灯子,当然也不可能就这样轻言放弃。
「当然不是只靠我们,只要能得到文化系社团的协助,就仍有实现的可能。」
「唔……不行,那也行不通啦。」
久濑会长的表情依然毫无转变。毕竟这项提议过于突然,他又很明显对此毫无兴致。说实话,如果提议者不是灯子的话,我一定也会表示反对。
「要做的事情和要解决的问题太多,根本忙不过来嘛。」
「什么问题?」
灯子的语气有些僵硬,估计是在想,除了自己不愿意参加之外,你还能想出什么理由?可没想到,久濑前辈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饶舌。
「首先,准备小道具就不是件容易事。体育馆的使用许可……应该能解决,这倒是没问题。但既然说要演戏剧,那戏剧的内容不也是个问题吗?怎么着,莫非已经有剧本了?」
「呃。」
完全没想到久濑前辈居然能提出如此合理的质疑,令我们大吃一惊。
「光是找到一个会写剧本的人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再加上没有戏剧社,就没有任何人能来进行指导。什么都没有,再加上一群毫无经验的门外汉,不会太勉强了吗?」
久濑前辈的话语虽然有些严厉,却毫无破绽。
我头一次明确地意识到他是高年级生,而且是学生会长。
「……反正,我是这么想的啦。」
大概是担心一味否定显得太不近人情,久濑前辈最后放缓了语气,并摆出了一个笑容。
「如果有更周全的计划,就再来商量吧。不过嘛,就算听了,我应该还是不会同意就是了。」
大概是不想耽误太长时间,久濑前辈的心思很快又回到了道场上。只见他挥了挥手,说了声「再见啦」结束了这次对话,然后就小跑着回去继续练习了。或许他也是担心再被灯子不依不挠地纠缠下去,自己可能会招架不住吧。
至于灯子本身,注意力已经完全从刚才的对话当中转移到了另外的地方。
「剧本啊……」
看来,她是在专心考虑被久濑前辈指出的不足之处。
没办法,我只好推着陷入沉思,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灯子离开了道场。
「既然被学生会长反对,那可就难办了。」
我陪着步履沉重的灯子,在返回学生会室的路上讨论着现状。
「我觉得久濑会长说得并没有错,排演戏剧终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是啊……过去的前辈们是如何解决剧本的问题呢?」
灯子显得有些沮丧。即使是她,似乎也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学校里有文艺社吗?」
「有啊。」
记得在社团介绍里看到过他们的名字。
于是,灯子也稍微振作了起来。
「那就请他们帮忙写剧本吧。」
「这是个好主意。不过即使现在开始写,也不知能否在秋天之前完成。」
如果整个暑假都拿来埋头创作,那说不定能写完,但哪里会有人肯牺牲这么多来帮我们。
……不过,在灯子的百般恳求下,说不定真的能打动一些人。
「可能还是应该等自己当上会长之后,再拿出这个提议比较好。」
乍看之下像是充满自信的发言,却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事不关己。
「是啊,如果是会长的提议,周围的反应可能也会不一样吧。」
无论最终是赞成还是反对,至少大家都会先认真对待。同时,若是会长,就可以主动去推进计划的整体运作。目前的话,既然会长反对,光凭我们根本无法促成任何进展。
「但是,明年我也不一定能当上会长啊。」
所以才要从第一年就展开行动,尽可能将目标实现——这应该是灯子的真实想法吧。机会看似充足,其实就只有今年和明年这两次而已。如果不是为了文化祭,学生会应该也无暇去排演戏剧。
「灯子的话,一定没问题。」
「你说得倒是轻松。」灯子不禁露出了苦笑。
看来不认真解释一下,她说不定会以为我只是在说客套话而已。
「我说的是真心话。只要你能够继续保持现在这样的专注,毫不懈怠地成长下去,就一定能够实现你想要实现的心愿。灯子毫无疑问,拥有这样的实力。」
七海灯子。在教室里看着她,会让人以为她没有任何办不到的事。
可当然,那只是因为没有去关注真正的她。
只要和她在一起,就会发现她也会像今天这样遇到阻碍。
但是,我仍坚信她可以跨越这道障碍,始终走在我的前面。
七海灯子,就是这样的人。
「我的心愿……」
灯子如此呢喃时,挂在她嘴边那一抹微笑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深意,现在的我还无从知晓。
但愿有一天,能够与她一同去面对吧。
然后,理所当然般奉献出灯子希望得到的任何事物。
不过现在的我还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只好主动诉诸言语。
「我知道灯子有自己的梦想,但那个梦想,非要在今年之内实现不可吗?」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停下了脚步。
在我们身后,翠绿的枝桠正在微微摇曳。
如果可以等的话。
「就再多用上一年吧,毕竟我们还有时间。」
虽然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束手等待,但总会有些问题,能够交给时间来解决。
在转入这所高中之前,我曾下过许多的决心。
每一个决心,都看上去十分消极悲观。
可就因为当初投向灯子的那一个视线,就因为能够陪伴在她的身边。
我就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一切的过往。
在作出回答之前,灯子先是对我问道:
「那么,沙弥香愿意将自己的一年时间交给我吗?」
「当然了。」
能够换来与灯子整整一年的形影相随,我已再无任何奢望。
……但如果可以奢望的话,唯愿这期限不仅止于一年,而是能够延伸到某个更遥远的未来。
于是,灯子露出了粲然的笑脸。
见状,我也立刻用笑容做出了回应
彼此的真正意图,则依旧深深掩埋在心底。
「谢谢你,我一定会找到方法,让学生会戏剧得以实现。」
「嗯。」
「为此……好,那我们就回学生会室吧!」
说着,灯子一扫方才的沮丧,向前迈出了轻快的步伐。速度之快,令我不得不有意地催促自己,才不至于被她甩下。
凡事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
但无论如何,如今的我都接受着灯子的牵引。
能够遇到像她这样始终走在我前面的人,令我十分轻松。
同时,也为发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倍感安心。
这让我在没有明确目标的高中生活中,拥有了维系自我的风向标。
灯子希望我成为一位可靠的同伴。
而我只要满足她的希望,就可以陪伴在她身边。
灯子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
所以我也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
从此以后,灯子没有再为学生会戏剧的事情去纠缠会长。在学生会室里也不再提起相关的话题,而是一如往常地……不,准确地说,是比过去更加投入地去参与学生会的活动。想必是为了在明年的学生会选举之前,尽可能增强自己在校内的影响力吧。
除此之外,她还去拜访各个文化系社团,阐述自己有关学生会戏剧的想法,争取在下一年获得他们的帮助。接受今年没有足够的筹备时间,以及学生会成员不肯积极响应的事实,开始尽力为来年做好充足的打算。
可即使有时间,也无法解决一切的问题。
虽说来年应该不至于没有新人加入,但如果像今年的我和灯子这样,只有两个人加入的话,学生会的成员就要变得比今年更少了。除了担心这一点之外,更令人大失所望的就是文艺社了。据他们所说,目前的活动主要以阅读为主,所有社员都不具备创作能力。这么一来,拜托文艺社创作剧本的计划也只好宣告搁浅,转眼间又回到了束手无策的状态。
课间休息时,两人百无聊赖地靠着走廊的墙壁谈及此事。从窗外洒入教学楼的阳光灼烧着脖颈,学生们左来右往的声音沿着走廊回荡个不停,让人宛如置身于人海中央。站着不动的话,就连悠哉闲散的脚步,看上去似乎都显得格外匆忙。
「既然要演,当然还是原创的剧本最好。」
灯子表达了如此的期望。确实,如果选择过去存在的戏剧,就可以不必从零开始创作新的剧本了。为了应对因找不到创作者而无法准备剧本的情况,我必须做好与灯子截然相反的打算才行。哪怕经过一番苦恼,最终幸运地找到了可以为我们创作剧本的人,令我的努力全都白费,那也没什么关系。只要结果好,就一切都好。
「要不,灯子自己来写一本试试?」
「我?不行不行。」灯子连忙予以否定。
「还没尝试就急着否定,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话虽如此,要是问我灯子应该是什么样子,那恐怕用一整天的时间都聊不完。
「这个嘛……其实我也不是没试过,但根本不行,连开头部分都不知道该怎么写。看来没有特殊的才能,确实是写不了那种东西的。」
灯子起初还显得有些羞涩,后来则是以愈发失落的口吻如此断言道。
「特殊的才能啊……」
但是像灯子这么特殊的人,应该也已经足够罕见了吧。
「嗯,所以文艺社里有创作能力的人越来越少也很正常……话虽在理,但这么一来,今后该怎么办呢……」
说罢,在苦恼之余还不忘偷偷瞄了我一眼,就像是在寻找明知并不存在的希望一样。
「沙弥香的业余修养当中,不包含这一类东西吗?」
「我只学过如何把字写得漂亮,并没学过如何将文字组合到一起。」
这么一想,其实所有的文章都只是文字的组合而已。我平日里写下的那些乏味的文章,老师的板书,以及著名小说家的作品,使用的基本都是同样的文字。人们用不同的方式对相同的文字进行组合搭配,从而创造了美感,创造了各种修辞方法,创造了感动。
那么对我而言,这确实非常困难,我生来就不擅长挖掘和发现新的事物。
「怎么就找不到立志成为小说家的人呢……」
灯子一边说,一边来回张望。
……靠肉眼能看得见这样的特征吗?
现代的小说家,手上恐怕已经不会再起笔茧了吧。
「哪会那么碰巧让我们遇到一个啊。」
「凡事总有万一嘛。」
灯子先是似笑非笑地错开了视线,但又马上将头转了回来。
「要不我们埋伏在书店里,把去买那类书的人拉来写剧本怎么样?」
灯子的突发奇想总是显得格外的孩子气,让人既好气又好笑。
「你打算天天都蹲守在书店里?」
「反正我喜欢书,天天盯着书架也不会腻嘛。」
「给我老老实实回学生会干活去。」
「所言甚是。」
她乖乖地收回了这个想法,看来终归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接着,我给了她一个忠告。
「就算真的有立志成为小说家的人,恐怕也不会轻易地四处宣扬吧。」
「为什么?」
做任何事都洋溢着自信的灯子,大概无法理解这种心情吧。
「或许是因为……以高处的事物为目标,无论何时都仰着头的人,经常会被外界视作怪胎吧。」
有时候,这些来自周围的嗤笑声,足以轻易摧毁一个人的梦想。
所以,身边有人能够倾诉理想,其实是一件相当幸运的事。
听了这番话,灯子用余光看了看我。
「我也是怪胎吗?」
「灯子只是对任何事都竭尽全力而已。」
这是真的,并非出自我对她的偏袒。在我看来,灯子并不像追求梦想的人们那样,始终注视着上方。
虽然能够笔直地朝着目标迈进,但双眼似乎总是在看着另外的方向。
有时候,这会让人对她十分放心不下。
「沙弥香有什么梦想吗?」
「我啊……」
我一时语塞。我现阶段的梦想,是和灯子……是一直陪伴在灯子身边。
是让自己成为她的唯一。
原来如此,倾诉梦想确实很令人难为情,更何况她本人就站在我面前。
「我还没怎么考虑过这件事。」
「真的吗?」
灯子微微探出上半身,窥探着我的神情。
「如果为将来的事情劳心伤神,导致无法专注于当下不得不做的事,岂不是本末倒置吗。」
我只好用冠冕堂皇的谎言蒙混过关。
「也就是说,沙弥香是现实主义者?」
「我自己也不清楚啦。」
对此,我只能报以淡淡的一笑。毕竟梦想也是现实的一部分,这让人很难明确把握所谓现实主义的界限。
无论做什么,也无论梦想着什么,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永远都只有现实。
关键在于,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去面对现实。
灯子的期望是学生会戏剧的成功上演,但那又是为了什么?
她本人不愿意透露的真相,却被我无意得知,这样真的合适吗?
「……………………………………」
事情发生在造访文艺社的那一天。
文艺社的活动地点位于音乐室附近的空余教室。社员们使用的桌椅和普通教室里摆放的不同,像是他们自己准备的。窗前拦着一层厚厚的窗帘,大概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太强烈的阳光。也是因此,室内的空气中飘着不少尘埃。另外或许是拜隔音措施所赐,音乐室的声音几乎不会传到这里。倒是在操场活动的运动社成员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始终不绝于耳。
室内的社员共有六名,每个人都单手举着一本书,如此光景,确实与想象中的文艺社别无二致。
但是……
「很抱歉,我们这里没人会写剧本。」
被文艺社社长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掉的灯子,不知内心作何感想。
至少表面上,她依然显得相当友好。
「这里平时都进行些怎样的活动?」
「也就是互相交流一下读后感什么的。」
「是吗……」
灯子也没再追问下去,象征性地表达了谢意之后,就果断地离开了活动室。
就在我想要追上去时——
「那是七海同学吗?变化真的好大啊。」
坐在角落里的女生就像是刚刚注意到这个事实一样,小声地如此低语道。听了这话,我不禁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即使在离开文艺社之后,她的措辞,以及对灯子的称呼依然令我十分在意。
「对文艺社的期待落空了……」
在走廊上,灯子如此慨叹道。
「也没办法,毕竟读书比写书要有趣,也要轻松多了嘛。」
「是吗?」
说实话,即使在读书当中我也找不出什么乐趣,所以无法对灯子的话产生共鸣。
初中时的我在类似的情况下,选择了迎合对方,改变自己。
后来自我检讨时,一度认定那是错误的选择。可实际上,究竟怎样做才是对的呢。
究竟哪一个我,才是灯子期望中的我呢。
「该怎么办呢,已经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去找谁了。」
「是啊……」
我心不在焉地迎合着,但实在放不下心中的疑问,于是不禁停下了脚步。
「灯子。」
「嗯?」
「我想和他们再多聊几句,你先走吧。」
我很清楚自己的这套说辞显得有些不自然,毕竟刚才的交流当中,根本不存在任何值得进一步探讨的价值。
但是,灯子虽然脸上写满疑惑,却还是没有多加干涉。
「好啊,那我就先去学生会室了。」
「嗯,我也会争取早点回去。」
和平时一样,尽管心里都还藏着其他想说的话,但两人都表现得深明事理。
灯子确实表露出了想要追问的态度,但是,终归没有深究。
对灯子而言,这大概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表现吧。
这种允许彼此拥有秘密的关系,倒是也不乏舒适。
不去填补彼此之间的距离,仅仅并肩而行的关系。
永远延展下去,也不会发生改变。
我回到了文艺社的活动室里。
「打扰一下。」
看到刚刚离开的人突然又跑回来,文艺社的女生显得有些吃惊地挺直了腰板。
「啊,呃……想起来了,佐伯同学。」
明明并不认识,她却叫出了我的名字,于是我也只好暧昧地回答了一句「没错」。
「咦,找我有事吗?」
「是的。」
「那……总之,先请坐吧。」
说罢她合上了手中的书,然后在自己身边为我准备了一张椅子。
「谢谢。」我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大概在其他社员眼中,无论我还是灯子,都一样堪称是莫名其妙的来客吧。
「不好意思,打扰你参加活动了。」
「嗯……不过,反正现在也只是在看书而已啦。佐伯同学是对文艺社产生兴趣了吗……应该不是吧?」
她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让我不知该作何反应。不过,倒是也没说错。
令我产生兴趣的并非这个社团,而是灯子。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认识灯子吗?」
她刚才的反应,简直就像是很熟悉过去的灯子一样。
而理所当然地,我丝毫不了解灯子的过去。
在感兴趣的同时,也稍稍有些嫉妒。
能够在高中与灯子相遇已是莫大的幸运,但有时也会忍不住贪婪地想到,要是能更早遇到灯子该有多好。如果在小学时代遇到过灯子的话,不知现在的我会变成怎样的人?
这份心愿如同一场禁断的梦,每次见到灯子都会变得愈发强烈。
「七海同学?我们小学是念同一所学校。只不过她的变化实在太大,所以刚才都没认出来。」
「是这样啊……」
小学时的灯子……应该就是现在的她按比例缩小的模样吧。
她背着双肩包的样子,真的让人无法想象。
「当时的她是什么样?」我难掩好奇地问道。
「这个嘛……」文艺社员一边想,一边用书角贴着下唇。
「很不起眼。」
「……这倒是没想到。」
完全无法将这种形容与现在的灯子联系到一起。
「老老实实的,不太爱说话,学习成绩没那么好,体育运动也完全不在行。啊,考试成绩基本都是我排在她前面。」
她每断一次句,我都忍不住想问她有没有认错人。这样的人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变故,才会变成如今的灯子呢?难不成是途中被人给掉了包?
「真要说的话,现在的七海同学倒是很像她的姐姐。」
「灯子的姐姐?」
「嗯,不过我也只见过她一两次,所以只能谈个大致的印象。」
「哦……」
从没听说过她还有姐姐。或者说,灯子从没提起过任何和家人有关的事。
姐姐啊……
如果是像灯子一样的人,那我应该也会喜欢她吧。
「啊,但是七海同学的姐姐……」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补充道,却又只说了一半。我对另一半十分在意,就默默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的姐姐已经去世了。」
「哎……」
强烈的冲击,令我一瞬间没能看清她双唇的动作。
「记得是遇到了意外事故……不过班里的人并没有去参加葬礼,所以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有这种事……」
大概就是因此,灯子才从来不肯提及自己的家庭情况吧。
由于话题十分沉重,所以文艺社员也没有立刻继续说下去。在短暂的沉默缓解了难堪的气氛之后,她才看好时机,以相对明快的语气稍稍岔开了话题。
「对了,你为什么要问我有关七海同学的事?」
「咦?」
……为什么?
一时之间,想不出可以搪塞过去的理由。
估计她也没想到我会被问住,于是有些笑容僵硬地补充道:
「因为看你们两个关系很好,就想说为什么你不去直接问她本人呢……」
言之有理,既然是朋友的事情,何必像查案子一样拐弯抹角地来问别人呢。但就算直接问,灯子也肯定不会回答我的,更何况是这种失去亲人的悲伤往事。
那么,像我现在这样找人刨根问题地挖掘她的隐私,真的好吗?想到这里,良心不禁开始隐隐作痛。
不好,当然不好。可是,我渴望更加了解她,这样的心情根本无法抑止。
毕竟对于灯子,我恐怕仍旧一无所知。
「该不会……其实关系并不好?」
「或许吧。」
我不禁如此自嘲道。
「那才怪呢,你们明明整天都在一起嘛。」
「也没有整天都……莫非大家都是这样议论我们的?」
「也算不上是议论啦,不过确实小有名气吧。毕竟两个美女在一起,就像一幅画一样,会引人注目也是理所当然的啊。虽然之前并不知道其中一个是七海同学,但另一个是佐伯同学这件事,我还是知道的。」
「……为什么只知道我?」
「咦?」
这次,反而是她被我问得瞠目结舌。
「啊。」
紧接着,她用书的封面遮住了自己的嘴。
「这个……就是有各种原因……」
她开始支支吾吾地不知在辩解什么,只是被书挡着,几乎都没听清。
「……不过,这样就省得自我介绍了,倒是也方便。」
总而言之,她之所以知道我的名字,似乎是因为某种传闻。
虽然并不喜欢别人传我的闲话,但既然是和灯子一起……
一时之间,不知是应该生气,还是应该感到开心。
再继续打扰下去也不太好,我决定不再多聊,就此打住。
那名女生一边重新翻开书,一边轻轻挥了挥手。
「那就……再见啦,佐伯同学。」
「嗯,谢谢你。」
由于打听到的情报过于出乎意料,导致走出活动室之后,一时不知接下来该去哪里。虽然刚才答应过马上回学生会室,但实在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在灯子面前保持冷静。总之只好强迫自己迈出脚步,但眼中已经几乎容不下任何事物,只有大脑仍在超速运转。
首先,得知了灯子也曾有过毫不起眼的一面。平日里的灯子哪怕仅仅是坐在教室里,也依然绽放着异彩,令人们如同被灯光吸引的蝴蝶一般围绕在她身边。
而我也只是其中一人,拼命想要让灯子对我另眼看待。
所以,才会想要更加了解她。
可没想到……
「这么说来……」
在走下楼梯的同时,不经意地回想起一段过去的对话。
灯子曾说自己和某个人相比差得很远很远……那个人莫非就是她的姐姐?
和七海灯子一样的姐姐。虽然并不相识,但她一定是个非常出色的人吧。
就像现在的灯子一样……
——该不会,灯子是刻意想让自己变得和死去的姐姐一样?
至于为什么……虽然有着诸多想象,但终究都只能停留在臆测的阶段。
到头来,还是要问灯子本人才行。
灯子如此执着于学生会戏剧,是不是也和姐姐有关呢。
本想着总有一天要得知真相,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突然。
到头来,我带着未能理清的千头万绪来到了学生会室门前。既然都说好了会回来,自然也就无处可逃。虽然灯子不会因此而生气,可一旦破坏约定,对自己也会造成伤害,哪怕是再琐碎的事情,也是一样。
我走进了学生会室。和往常一样,屋里只有两名前辈,会长则是不见踪影。
当然,灯子也在。
「啊,沙弥香来了。」
将各种文件平铺在桌上的灯子一看到我,喜悦之情立刻溢于言表。
理所当然地,我的情绪完全没有影响到灯子的状态。
「来一起完成今天分到的工作吧?」
「包在我身上。」
只要有事情做,就可以暂且分散注意力了。
我放下书包,坐在了灯子身边。而灯子也许是因为任务变轻,因而显得十分开心。
「有沙弥香在真的太好了——我每天都会这样想至少一次。」
「深感荣幸。」
之前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的对话。
若是平时,这样的夸奖早已令我飘飘欲仙,可今天实在没有那样的余裕。
我一边着手于工作,一边在脑中勾勒着她的侧脸。
七海灯子。无懈可击,深明事理,始终走在我前面的人。
虽然曾经想过假如小学时能遇到她该有多好,但如果小学时代的她真如同我听说的那样,那我还会为她而心动吗?当时那个自视甚高的我,或许连理都不会理她一下吧。
那么,现在呢?
如果灯子的完美无瑕仅仅是一层虚饰的外壳,那至今为止,究竟是什么在深深地将我吸引?
我机械地伸手翻动着文件,脑中却完全在考虑另外一件事。
学生会,以及灯子的姐姐。
只要加以调查,应该不难找到答案。但是,为满足一己之私而去对她的事情东捱西问,真的合适吗?
换做是我,如果被人不择手段地窥探隐私,想必也会深感不悦,并采取相应的措施吧。
啊,但如果对方是灯子的话,那我说不定会为她想要更多地了解我而感到高兴,只是不知道灯子会不会对我产生如此的兴趣……不对,越想越偏离主题了。
总而言之,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窥探他人的过去,是十分恶劣的行径。这一点是最基本的常识,绝不会因任何事而发生动摇。
在此基础上,我究竟应该更进一步,还是应该装作不知道?
「……………………………………」
逐渐发热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握住了笔。
其实,根本无需为此烦恼三天两夜,答案也早已呼之欲出。
对我而言,凡是与灯子相关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件能够让我放弃追究。
这就是那一天,发生过的事情。
我也和任何人一样,无法抹消自己的过去。
无论如何拼命尝试去掩埋,去隐藏,它都会像冰雪融化后的大地一般,重现于光天化日之下。
既是如此,在除雪者面前就更是无从遁形了。
课堂上,我偷偷地观察着正在专心听讲的灯子。可从她身上,我找不到任何美感,不再像过去那样无法收回自己的目光。
如今仅仅是看着她,已无法令我获得心灵的富足。
因为在我的心中,充满了困惑和疑问。
「………………………………」
那件事之后,我在校内进行了一番调查,找到了几位当时在校任职的教师,易如反掌地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灯子和她的姐姐七海澪,以及学生会戏剧所拥有的含义。
小学时代的灯子通过自我磨砺,成长至今的原因。
从结论来讲,我与同学们平时看到的灯子,只是她的一副躯壳。
真正的她,恐怕并不存在任何的自信与锐气。
灯子只是巧妙地欺骗着所有人,饰演着一个完美的自己。
而迄今为止,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但现在看着灯子的时候,再也无法忽视那片笼罩在光芒之下的阴影。
秘密一旦被揭露,就成为了我所经历的过去,再也无法抹除。
这时,曾经思考过的问题再一次浮现在脑海当中:
假如灯子的考试成绩是最后一名,我还会喜欢她吗?
我不懂灯子,但更加不懂自己。
如果我想从灯子身上得到的东西,她其实从不曾拥有的话……
那我对灯子的执着,是否还存在意义?
就在我对此烦恼不已时,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当时午休刚刚结束,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为接下来的课程做准备,结果刚把手伸进书桌,却摸到了一张与自己的笔记本纸质完全不同的东西。是别人放进来的吗?我有些疑惑地将其拿出来一看,发现是一张长方形的信纸。
当然,并非出于我自身之手。
「这……」
虽然手法有些守旧,但这肯定是……那个吧?
我不由得一愣,感觉大脑似乎受到了轻微的冲击。
总之先把这张信纸悄悄塞回了书桌里,然后用手撑起了下巴。虽然不太雅观,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我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并闭上眼睛开始消化这一事实。
这样的经验,确实还是第一次。
首先想到的是对方有没有找错人,但自己距离灯子的座位隔得很远。所以,大概确实是给我的。
恍惚之间,某种躁动的情绪在心中掀起了层层涟漪,刺激着我的皮肤。这种感觉与很久之前,纵身跳入游泳池的那一天是何其相似。
如果泳池就在面前的话,我大概会再一次跳进去吧。
不知这次,还会不会在水中遇到她呢。
然而,总不能一直躲避在过去的回忆当中。
就像灯子的事情一样,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渴望去了解更多。
或许这就是我的秉性吧,太多的未知,会令我无法容忍。
想到也有可能是十分要紧的事,我便在课堂上偷偷拆开了信纸。一时也不禁感慨,在这人人离不开手机的时代,竟然会选择如此古典的方式,可转念一想,恐怕写信的人根本不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或邮箱。而且,守旧的方式也未必不好。跨越漫长岁月而经久不息的事物,必然有其独特的意义和价值。
我一边想,一边开始逐行拜读这枚蓝白色的信纸。
说实话,字写得并不算漂亮。
「……………………………………」
信件的内容与想象中大致相同,并且提出了放学后在教学楼背后见面的请求。从落款处的名字来看,写信的人大概是个男生,不过我对此人并没什么印象,是班上的人吗?
在午后倦怠的空气中,教室里的一个个背影都显得无精打采。我不动声色地逐一打量了他们一番,但毕竟没人会把名字写在背后,所以也就无从继续查证。
我将读完的信重新藏进了书桌里,但字里行间一览无遗的好意,依然如残影一般浮映在眼前。
虽然并非第一次被人告白,但不代表我对此已经习惯。
我就像上次那样完全无心听讲,浑浑噩噩地熬到了放学后。灯子当然对我内心的纠葛一无所知,如往常那样走到了我身边。
我也一如既往地为此而感到紧张,只是这次,理由和以往不太相同。
「沙弥香?」
见我既没收拾书包,也没打算站起来,灯子不禁歪了歪头。
「今天……还没定好。」
原本就没想好该如何回答,再加上另一件事也悬而未决,令我不由得有些词穷。
「啊,家里有事?」
「倒也不是那样……总之,事情办完了我会去的。」
说完,才发现这理由和灯子平时用的一样,该不会被她识破吧?我紧张得甚至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
「是吗,那我先走喽。」
灯子的反应也和以往一样,显得浮于表面。
没错,我平日里看到的灯子,其实都只是表面现象……我怀着如此感想目送她离去,过了好久都无法站起身来。但是,今天我是真的有事要办。
得去拒绝掉他才行。
来自男生的告白,我当然不可能会接受。
不对,无论对方是谁,我都不会同意。这样的决意,令我有些心情沉重。
为了不被灯子撞见,在稍隔一段时间之后,我朝学生会室的方向走去,并在途中改变方向,前往那个曾两次目击告白的空地。真没想到,我也有机会作为当事人出现在那里。
没过多久,便在树木的缝隙当中看到了一个身影。
「啊。」
那个男生也立刻发现了我,并在转过身时不自然地左右摇晃了一下,显得颇为紧张。
「你好。」
虽然不知这么说是否合适,总是还是先打了招呼,于是对方也有些不自在地回了一句「你好」。看长相,他并不是我的同班同学……大概吧。
「抱歉,让你久等了。」
「啊,没关系,毕竟我也只写了放学后,而没写具体时间嘛……应该没写吧?」
这时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明明个子比我高,却把腰和膝盖都弯得几乎需要抬头看着我。在约我相见的信纸上,他已经明确表达出了对我的思慕之情,明知如此,却仍不得不与其正面相对,迎接对方投来的那种不同寻常的目光,这难免让人觉得有些不自在。
「对于那封信,我只能说声抱歉。」
重要的事情,就应该马上说清楚。
只见他半弯着腰僵在原地,只有双唇还在勉强地微微颤抖。
「啊,嗯……这……好吧。」
他先是有气无力地吞吐着残缺不全的语句,然后伸直了腰和膝盖,将手扶在腰间,整个身体依然有些微微前屈。
「那……接下来也就无话可说了。」
说罢,他有些困扰地错开了视线,发红的耳朵表现出了他加速的血流与心中的茫然。
这种气氛,有点像是挂断电话之前那段尴尬的时间。
但是,要是我就此甩下一句「再见」并扬长而去,也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
「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向我问道。
若是几天前的自己,一定能够坦然回答这个问题。
「不知道。」
我将目前的心情坦诚相告。我想自己确实爱上了那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灯子,但如果仅止于此的话,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深陷泥淖,整颗心都感到无所适从。
「意思是说,还无法确定自己对那个人的感情?」
「嗯,应该是吧。」
对素不相识的男生,真的有必要回答得如此诚实吗。
说不定,我只是想找个机会倾诉心中的烦恼吧。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于是我尝试着主动提出问题。只见对方先是绷紧了肩膀,然后胆怯地点了点头。
「你……喜欢上的那个我,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我吗?」
「这……嗯,没错。」
「谢谢。」
我微微低下了头。
「不用不用。」
对方也显得有些诚惶诚恐,对我连连点头。
「你喜欢我的哪些地方?」
听了这个问题,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僵硬,双手就像溺水一样漫无目的地举在半空中。
「这……算是在伤口上撒盐吗?」
「不想回答的话,也没关系。」
但是,他立刻摆了摆手。
「不,既然如此,还是说出来更痛快一点。首先是脸,最大的原因就是脸……嗯,脸很重要。」
他边说边故作深沉地频频点头,差点把我逗笑。
因为,我最初喜欢上灯子也是出于完全同样的理由。是不是所有人都一样呢?柚木前辈是这样……就连小学时遇到的那个女孩子,也是一样。
既然如此……
「那么,如果这张脸是假的呢?」
「……啊?」
「打个比方而已。如果这张脸其实是一副用来掩盖过去的假面,你还会喜欢吗?」
果真如此的话,该怎么办?
在自己的心中无法得到解答,只好向外界寻求答案。
甚至,对方只是一个刚刚知道长相和名字的同龄男生。
所以其实,并未抱有太大的期待。
但是他却十分认真地经过了一番深思,然后回答道:
「无论过去如何,都无法否定现在。反过来也是一样,无论现在如何挽回,也没办法抵消掉过去发生的事。所以过去和现在看似彼此相连,其实并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如今呈现出来的,就是这个人的一切。你现在很漂亮,大家自然会喜欢上现在的你。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
他的回答,比我想象的还要真诚。
仿佛捧在手中,便能感受到其中的重量,让人愿意去细细品味,直到这些话语彻底消融在空气当中。
而他则是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双脚也不停地左右移动。
「但结果还是被甩了,还是被甩了啊!」
为了掩饰内心的羞涩,他如此高声重复着,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才好。
「谢谢你。」
但到头来,还是对他的回答表示了感谢。
至于他对我的好感,我大概并没有产生任何谢意。
「不不,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让你特意跑来一趟真是抱歉……那、那我走了。」
说罢,他快步走到了林子里,难道是打算就这样横穿过去?
走出这片昏暗茂密的树林时,大概会被虫子咬得很惨吧。
「是不是说对不起比较好呢……」
……不对。
虽然稍有犹豫,但到头来,还是觉得现在这样更好。
现在,在我眼前的……七海灯子。
我独自一人,感受着从手指的缝隙当中吹过的微风。
然后,轻轻将双手握在一起。
掌心传来的是并不温暖,却也算不上寒冷的温度。
之后,我若无其事地前去参加学生会的活动,然后在离校的路上——
「记得沙弥香家里养了三只猫?」
灯子伸出手掌并弯下了三根手指。
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只?
「是两只啦。」
「对对,可爱吗?」
「当然了,我们从小学时就一直在一起来着。」
虽然现在已经相处得很好了,但我主动过去亲热时,有时候还是会被它们逃掉。
不过,这种任性也是它们的可爱之处。
「有猫真好啊。」
不知发生了什么,今天的灯子似乎对猫产生了强烈的欲求。
那样的话——
我刚想开口,却不知为何发不出声音。
结果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起走到大门口,之后便就此别过。
与长长的影子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只觉得阵阵悔意不断敲击着自己的脊梁。
如果刚才邀请灯子来家里玩的话,是不是能进一步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呢。
但是这样的后悔,并未持续太久。
当天晚上,在我和灯子用手机简讯聊天时,玳瑁猫碰巧来到了我的房间。它今天似乎心情不错,一直在椅子周围绕来绕去,还贴在我的脚边蹭啊蹭地撒娇。于是我一边摸着它的后背,一边拍了张照片发给灯子。
接着,灯子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突然——
『我可以去摸摸吗?』
「哎……」
『来我家?』
『不然在别的地方能见到它们吗?』
这也是,我总不能抱着两只猫和灯子约在外面。
灯子要来我家。多种含义不同的抗拒与期待纷纷如同墙壁一般,朝我迎头撞了过来。
「好啊。」
我这声回答,就像手中攥着石头一样坚硬。
然后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我们不是在打电话,光靠说她是听不见的。
『那明天就去吧。』
「太快了吧。」
当然,这句话她也同样没有听见。
第二天,我和灯子相约在站前碰面。平时基本不需要乘电车,所以自从初中毕业就没再来过这边。虽然觉得休息日应该是安全的,但还是有些担心万一碰到那个人该怎么办。好在最终先出现的是灯子,也算是虚惊了一场。
被我带到家门前时,灯子看着我家的正门,发出了「噢噢」的惊叹……这是在感慨什么?
我看看自己家的大门、围墙和庭院。
「很稀奇吗?」
「当然了。啊,但和沙弥香说的一样,庭院确实和学生会室周围有点像。那样的景观竟然可以搬进家里,真是厉害啊。」
灯子兴致勃勃地仰望着树木的顶端,并笑着说道。
就在我陪灯子参观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从屋里走出来的祖母。她看了看站在我身边的灯子,然后问道:
「你的朋友吗?」
「嗯。」
「您好,我是七海灯子。」
灯子打了招呼之后,祖母先是用她那细长的眼睛凝视着灯子的脑袋,然后点了点头。
「孙女承蒙关照了。」
说罢,祖母便离开了家门。
「是沙弥香的奶奶啊。」
「嗯。」
「看上去好有精神啊。」
「即使如此,腿脚其实也已经大不如前了。」
总是腰背直挺的祖母,也在时间的流逝中发生着变化。
而变化并无好坏之分,最终留下的结果,就是一切。
进入家中后,灯子的「噢噢」依然不绝于耳,见到墙壁走廊,她都要感慨一番。
来到我房间时,更是「噢噢噢」地增加了感概的分量。
「先要猫,还是先要茶?」
「猫。」
灯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明白了。」
于是我把灯子留在屋里,自己来到了走廊。反正屋里也没有什么不能让灯子看到的东西……应该没有……吧?越想我反而越担心起来。
祖父母都不在家,也只能靠自己去找了。不久后发现了黑白花猫,心想灯子应该也不会挑剔的吧,于是就把它抱了起来。它大概是刚刚睡醒,显得反应有些迟钝。
回到屋里时,灯子正在端详我的书架,见到被我带来的猫,立刻喜上眉梢。
想到书架,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角落还放着那本我并不爱看的书,不知她有没有注意到。
我可不想让灯子知道前辈的事情。
「你好啊。」
灯子一脸兴奋地对我怀中的猫打着招呼。而猫此时则是完全睁开了惺松的睡眼,缩着脖子一动不动。我一松开手,它立刻跳到地上,然后躲到了房间的角落里。看着灯子
在屋子中央追着猫来回打转的样子,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只见灯子正小心翼翼接近黑白花猫,而猫则是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一点一点地向后退,根本不愿意靠近它从未见过的灯子,将身体重心放在后腿上,摆出了一旦被接近就立刻逃走的架势。
「被男生排着队告白的灯子,似乎不怎么讨猫喜欢啊。」
「也许我这张脸在猫的世界里不受欢迎吧。」
听了我的玩笑,灯子也不由得露出了苦笑。但她仍然不依不挠,干脆弯下腰来,让自己与猫处在同一高度上,以此表示友好。低头看着「过来,过来」地伸手逗猫的灯子,随之而来的脱力感令我陷入了深思。
虽然心中仍有千头万绪,尚未来得及整理。
「………………………………」
但是,眼前这个与猫嬉戏的灯子,确实十分美丽。
灯子始终是灯子。正如梦与现实并存于同一片大地一般,无论虚浮的外表,还是脆弱的本性,都是真正的七海灯子。
所谓虚假的躯壳,其实并不存在。令我为之倾心的,就是眼前这个原原本本的灯子。
因此我可以断言,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喜欢着七海灯子。
这时灯子又一次被猫甩掉,她先是一脸委屈地抬头看着我,然后,露出了笑容。
「有哪里好笑吗?」
「因为,很难得看到沙弥香露出如此柔和的表情嘛。」
说是这么说,灯子自身的语气也是一样柔和。一股舒缓的空气,正渐渐地扩散在我们周围。
这种暖意,就如同早已逝去的春日暖阳。
「我平时真有那么严肃吗?」
「嗯,总是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
我刚要问那是怎样的表情,灯子就直接补充道:
「条理清晰,不苟言笑……就好像在潜意识里,始终鞭策着自己。」
灯子一边追猫,一边如此坦然相告。
「但我喜欢上的,就是沙弥香的这份勤勉。」
一句轻描淡写的「喜欢」,如同利箭般射穿了我的胸膛,连这次突然袭击带来的惊慌都被一并刺透,令我转瞬间便恢复了平静。
维持自己的表面。
灯子所做的,也无非是同样的事情。
或许她是在我身上发现了与自己相似的特质,所以产生了亲切感吧。
本想用同样的话夸奖灯子,结果还是咽回了肚子里,并且挪开了视线。此刻的我,是否已经换回了灯子所说的,那张郑重其事的脸呢?
想要实现心愿,自然就要像这样付出努力。
毕竟,我从小就是一个只要肯坚持,就什么都做得到的孩子。
而如今,我想要达成的心愿,就是陪伴在灯子身边。
无论以怎样的方式,无论以怎样的形式。
这份强烈的渴望,既灌溉着焦灼的喉咙,也渐渐蚕蚀着我的灵魂。
「没想到真的会轮到沙弥香啊。」
……轮到我?
听到灯子开场说的这句话,我起初还觉得莫名其妙,后来环视了一下周围,才终于恍然大悟。
学生会室途中某处,有一条藏在林中的岔路,通往一个被遮挡在墙壁和树木之间的空地,而此时我和灯子正站在这里。此情此景,确实很容易引起误会。
脑中不由得浮现出之前被人告白时的画面,这么一来,就更是让人心急了。
「不对不对,我可没有那种打算。」
为了避免被她追问我是指什么打算,我忙不迭地继续解释道:
「不过要想掩人耳目,这里确实非常方便,哪怕对周围并不熟悉的人,想找到这个地方应该也不是很难。」
不过反过来说,可能也有人会因为迷路而跑到这里来就是了。
「原来如此,我每次都是被人邀约,从不主动约别人见面,所以也就没考虑过类似的问题。」
说着,灯子显得心悦诚服地频频点头。她这番莫名其妙的感悟让我不禁觉得好笑,原本紧绷着的心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暑假前的散学典礼刚一结束,我就在教室里找到了灯子,并跟她一起来到了这里。
当然,并不是为了告白。
……不对,说是告白倒也没错,但不是谈情说爱的那种告白。
躁动的人群在解放感的驱使下纷纷如潮水般涌向校门口,而与此同时,我和灯子则是在夏蝉的怂恿下站在了彼此面前。既然置身于七月份的树林,自然无法躲避这一阵阵聒噪的蝉鸣。
一阵阵力道十足的音波从右侧席卷而来,使头发都被牢牢地黏在了脸上。
「如果真是为了那种事,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那么,究竟是什么事?」
对于这次郑重其事的邀约,灯子虽然装出了一幅十分从容的模样,但内心深处,似乎仍旧有所防备。
话不算多,不需要聊太久。没错,之所以不会聊太久,都是因为我自身的选择。
「……………………………………」
有一件事,想要在暑假来临之前告诉灯子。
伴随着一次深呼吸,空气的温度在体内形成了一阵暖流。
不久之前,我得知了她姐姐的事情。
今天,我要将此事对她坦诚相告。
但是,就在我鼓足了勇气,想要踏出最初那一步的瞬间——
「对了,上周我也被人告白来着。」
灯子就像是在树林深处发现了什么东西一样,突然如此说道。
「……又有一次?」
「嗯,是啊。当然,是和之前不一样的人。」
上周,也就是期末考试刚刚结束的那几天里。
大概是打算在暑假来临之前表明心意吧……就和我一样。
「感觉真的要被全校学生都告白一次了。」
「这么下去,可真的要吓到我了。」
说着,灯子微微一笑,看上去似乎根本不相信有那么多人喜欢自己。
「总之,拒绝他时又用了同样的理由,说自己不打算喜欢上任何人。」
「嗯。」
「然后那个男生就对我说,即使现在不喜欢,只要多多交流,增加对彼此的了解,说不定就会喜欢上对方……听了这话,我的第一想法就是——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她这一句顺手拈来的否定,如同一把竖劈而下的利刃,将我的双唇割得鲜血淋漓。
「啊,但我也明白,绝大多数的人恐怕都是如此吧。」
灯子显得有些饶舌地丢下了这句话,然后稍稍抬起了头。
纵然如此,枝桠的阴影仍旧缠绕着她那张端庄的脸庞。
「如果喜欢一个人必须经历如此的过程,那我宁愿——」
不要喜欢上任何人。
虽然,她并未将这后半句说出口。
但言语当中,却仿佛已经道尽了一切,容不下任何质疑。
而灯子本人似乎也对此有所察觉,立刻换回了柔和的声音,并结束了这个话题。
「啊,抱歉,应该是我听沙弥香讲话才对。」
灯子像是在怪自己话太多一样,伸手挡出了嘴巴,并甩了个眼神向我致歉。
「话题都被我给扯远了,这次我会认真听的……究竟是什么事?」
可即使她如此催促,也已无济于事。
「嗯……好的,我是想说……」
这究竟是偶然,还是她刻意为之?从与平时别无二致地等待我开口的灯子身上,完全领悟不到她的意图。然而无论如何,她那貌似碰巧拾得的话语,都已经足以摧毁我的决心。
灯子的一番话,彻底否定了「彼此理解」与「产生好意」之间的因果关系。
面对这样的灯子,我又该说些什么?
如之前想好的那样,告诉她我有多么理解她吗?
「灯子,你……」
是想成为你姐姐那样的人吗?
如果问了的话,她也许会回答「不是」。
她煞费苦心地把自己雕饰得如此完美无瑕,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像她姐姐,更是为了彻底成为她姐姐的替代品。
……不,如果她回答不是,那反倒更好。
可万一因为随意践踏她的内心世界,而遭到她的放逐呢?
光是想象一下,就令我冷汗直冒。
只要愿意,我心中千千万万的思绪,都可以对她和盘托出。
但是,知道了她姐姐的事情也就意味着完全掌握了灯子对学生会以及戏剧如此执着的理由那么在成为姐姐的替代品并使戏剧获得成功之后灯子自身又能够从中获得什么呢接下来就让我们针对此事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吧。
……这样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将死者永远记在心里确实很重要但因此而固步自封是不可取的呀凡事都要想开一点积极一点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一直在你身边支持你关心你陪伴你对我来说这也是无比幸福的事情所以今后的路就让我们一起走下去吧。
……这样的话,当然也说不出口。
心中藏着千言万语,却都无法向她诉说。
……不对。
这只是矫情自饰的谎言罢了。
我明明有太多太多话可以对她说,却刻意选择了闭口不谈。
只为保护自己,保护当下拥有的东西。
如同原地踏步一般,试图将现在的关系和距离维持下去。
明明眺望着前方,对遥远的未来心驰神往。
却对那一切都视若无睹。
我开口对她说道:
「灯子,虽然还是很久之后的事……下个学期,可以和我一起去逛文化祭吗?」
盛夏已过,秋色渐浓。
实际迎来这个时期才发现,学生会要做的工作并不多。
再加上今年并没有准备任何的展示或表演,于是就更加无拘无束了。
至于灯子对此有何看法,至少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端倪。
时值高中第一年的文化祭。
司空见惯的校园有了各种装饰和校外游客的加入,氛围显得大不相同。看着各种华丽的手工装饰品,虽说时节不同,却还是不由得联想到了圣诞节。招徕顾客的店员与纷至沓来的脚步,杂乱无章地穿梭在走廊上。
「我们学校真的有这么多学生吗?」
「确实,平时他们都躲到哪里去了?」
一年级教室门前的人群尤为壮观,大概来了很多高年级的学生吧。
其中也有不少人是男女同行,总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有这么稀奇吗?」灯子看着我说。
难道我一直都在左顾右盼吗?那还真有些难为情。
「因为初中时的文化祭没这么热闹……」
当时只是在各自的教室里陈列一些毫无新意的展品。除此之外,还在体育馆上映了一部过去的老电影。那地方阴暗闷热又布满尘埃,我只去看了一眼,就立刻逃掉了。所以在我的印象里,一直只觉得文化祭很无聊。
与之相比,高中的文化祭更像是一次真正的「祭典」。
不时有拿着印章收集卡的学生从身边经过,而灯子似乎对此十分好奇,视线被吸引了过去,并最终与我眼神相交。
于是她窥探着我的神色,并问道:
「我们也去收集吧?」
「唔……」
和灯子一起把校内逛个遍,似乎也蛮有趣的。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灯子凑到了走廊旁边。
「啊,是芹泽。」
她望着窗外排成排的露天店铺,并指着其中的一家。那家店铺搭建在操场旁边,看版上画着大大的篮球和章鱼烧,以及商品名称。
「篮球烧……」
哪里像了?我不禁歪了歪头。荷叶舟形状的托盘上,摆着的全都是正常尺寸的章鱼烧。
「根本是夸大宣传嘛。」
店内站在铁板前的一男一女,正是过去遇到的那个告白的女生,和被告白的男生。
此时的他们,正面颊绯红地与对方相谈甚欢,似乎根本没打算对周围保密。
「这应该就叫做享受青春吧?」
灯子指着他们问我。这个,我该说什么才好。
「至少他们看上去确实蛮开心的。」
入学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向对方告白,并且成功将关系维持到了现在。看来他们并不只是一时冲动,而是确实互相吸引着彼此吧。果然,相处的时间并不代表着一切。
远远眺望着他们开心的样子,我们离开了窗边。但没走出多远,就被认识的人高声拦了下来。
「啊,那边的两位客人,来瞧瞧不?」
只见爱果正站在教室门前,穿着制服,还将一块看板举在胸前。
「你在干嘛?」
「看了还不知道吗,在揽客啊。」
「你不是没加入社团吗?」
然后这里也明显不是我们班的教室。
「我在帮翠璃。」
她一边说一边把我们引到门前。我们朝屋里一看,发现穿着围裙的翠璃正无所事事地站在那边。
「欢迎来到英语对话社的字母饼甜品店!」
「真没想像力……」
「实话说除此之外,和一般的甜品店也没区别啦。啊,这里还写着如果有外国人来的话可以用英语接待,请尽管放心来着。」
说着,她指了指看板。我们一看,只见上面印刷着一个大大的「Heloo」。
这间社团真是前景堪忧。
「但这个我可做不到。」爱果摆了摆手,笑着如此补充道。
出于对朋友的关照,我们走进了店内。
前来迎客的翠璃笑着感叹道:「爱果总算是逮到客人了啊。」
说罢,翠璃把我们带到了号称特等座的靠窗位置,之后很快就端上了我们点的咖啡和小甜饼,扑鼻而来的香气与学生会室的咖啡十分相似。
「话说……这怎么看上去像是个『二』?」
在一整盘英文字母形状的小甜饼当中,看见一个貌似汉字的东西。
「哦,那个啊,那是我做的。」
翠璃过来看了看,并如此解释道。
「本来做好的时候是个K来着,结果断成了三截。剩下的I应该也在里面吧。」
说到这里,她露出了苦笑。
「这还挺难的呢,要是还有下次的话,我可要多练习一下了。」
「练习烤小甜饼吗……那英语对话练得怎么样了?」
「我们不是那种社团啦。」
说罢,翠璃「啊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你们究竟是做什么的社团啊?
「沙弥香,你那边有Y吗?」
而灯子正用手指拨弄着盘里的小甜饼,同时问道。
「有啊。」
「可以给我吗?」
「哦……」
虽然不知道灯子要做什么,总之我把自己的Y递给了她。于是,她将那个Y放在了其他字母中间。
「完成了。」
她边说边将成果展示给我看,原来她在盘子里摆出了个『SAYAKA』。
「看到盘子里的A很多,就想应该能拼出沙弥香的名字。」
「……啊哈、哈。」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不仅因为她这番可爱的童心,更是因为她在无数字母组合当中,选择了我的名字。
「那我也……」
为了回敬她,我也开始摆弄字母,将T放在了最前面。估计灯子立刻就看出我打算做什么了吧。
下一个字母也很快就找到了,但我盘子里只有一个断成了三截的K。
「你那边有K吗?」
「唔……没有。」
「哎呀呀……」
结果最后,只勉强拼出一个『TOUIO』。
「谁啊。」
「……灯了。」
「谁啊!」
灯子又吹胡子又瞪眼睛,表现得十分夸张。最终,我们都不禁哑然失笑。
虽然很蠢,却也很开心。
离开甜品店后,继续和灯子在校内闲逛。灯子已经有了许多朋友,每次见面都会和彼此打招呼并闲聊几句,所以始终走得很慢。于是从结果来看,只能毫无明确目标地走到哪里是哪里。早知道的话,确实应该收集印章来着,明年就这么做吧。
之后两个人都走得累了,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有能坐的地方吗?」
我不太想回到那间无人问津的甜品店,虽然是朋友,但毕竟不能免单。
「能坐的地方……啊,确实有个好去处。」
说罢,灯子走出了教学楼。一看她面朝的方向,我立刻猜出了她的目的地。
「哦,是那里啊。」
现在已经不会再迷路,但我依然默默地紧随在灯子身后。
果然,灯子把我带到了学生会室后面的长椅。
这附近平时就人迹罕至,今天更是静得出奇,连虫鸣都比人的气息更为活跃。
「正好想放松一下,这里正合适。」
说罢,灯子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两个人坐在这里的感觉。过去被书包占据的空间也已被稍稍填补,如今只要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她。
但我却极为克制地,不肯向灯子伸出自己的手。
现在还不是时候。
「到了明年……」
我无意识间张开了口,却一不留神忘记了接下来想说的话。
「……要是有优秀的晚辈加入进来就好了。」
「嗯。」
不知灯子想象中的优秀晚辈,会是怎样的人呢?
对我而言,只要勤奋肯干就好。
不过,我原本究竟是想说什么呢?
明年……要努力了?不对,必须从现在就开始努力才行。
明年,要更加坦率?
坦率地……做什么呢?
答案明明呼之欲出,却执拗地躲藏在脑海一隅,让人识不清它的真面目。
这令我有些焦虑。
时光缓缓地流逝,在温润闲适的空气当中,我们一言不发,享受着如同浅眠一般的休憩。
之后,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下午体育馆似乎有吹奏社的表演。」
我复述着刚刚在教学楼前看到的海报上写的内容,时间似乎也刚刚合适。
「要去看看吗?」
虽然今年我们不会站上那个舞台,但正因如此——
「嗯。」
灯子站起身来,但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眯起眼睛凝视着远方。
「明年,还好遥远啊……」
我假装没有听到灯子的这句自言自语,向前迈出了脚步。
走出树林,穿越最为喧嚣的校园中心,来到了体育馆。摆放在馆内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不少人,我和灯子选择了中央偏后的一排,并肩坐了下来。
灯光聚集在舞台上,观众席变得愈发阴暗。
不久后幕布被拉起,演出就此开始。
我对音乐并未了解到可以品头论足的程度,但各种音色交织在一起,确实充满了魄力。同时,不禁想起了合唱社的活动。最近即使回忆起当时的事,似乎也并不觉得有多么酸楚。
默默聆听着演奏的灯子,忽然如同祈祷一般说道:
「明年,我们也一定会——」
「……嗯。」
当我们站在舞台上时,会做出怎样的表演,又会从中获得什么?
我看了看灯子,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舞台。或许在她眼中,看到的是已不在人世的姐姐吧。她想要把自己改造成姐姐的模样,就如同一把钥匙想要插入与其并不吻合的锁孔般,以一种畸形的方式寻找着出路,显得义无反顾。
对于让灯子这般殷殷思慕的姐姐,我不禁心生妒意。
我并不认为在自己身上,拥有着值得让灯子如此痴迷的潜质。
这时,吹奏社的演出曲风发生了变化,激烈的打击乐器消偃了声息,主旋律换成了悠扬的木管乐器,灯光也随之变得朦胧且暗淡。
在这明暗的变化当中,我低下头,看着灯子漫无目的地低垂在身边的手。
灯子将自己束缚在了对姐姐的爱意当中,强行为自己树立了必须达成的目标。
不仅为了回应周围的期待,更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
她的这份心意,除了强烈程度之外,都与当初的我完全相同。
「……………………………………」
只要心意足够强烈,就能让人变成另外的一个人吗?
我并没有哥哥或姐姐,所以并没有什么充分的根据,但在我看来,姐妹或许确实与彼此十分相像。在同样的家庭环境,同样的长辈熏陶下成长,自然会产生许多的共同之处。可即使如此,细微的个人爱好、长相、喜恶、性格,总不可能样样都彼此一致。
哪怕两人的根源都来自于同样的血液,也是如此。
所以无论再怎样雕琢和装饰,也不可能完全取代另一个人。
初中时代的恋爱,确实改变了我。当时几乎是以冰雪融化般的速度不断丧失着自我,最终变成了截然不同的生物。即使如此,彼时的失败、心意、愤怒、悲伤、绝望、迷恋,都造就了如今的我。是我,始终是我。我做出的选择,我心中的渴望,孕育了现在的这个我。正是这样的经历使我可以断定,灯子根本无法实现她的心愿。
人从生到死,能够拥有的,就只有自己。
而我们唯一能够扮演的,也就只有与生俱来的自我。
即使再怎么努力地去假扮别人,最终也只会为那残缺不全的演技而失望不已。
灯子想必,永远无法对饰演着姐姐的自己感到满足。
所以。
没错,所以——
「……………………………………」
这一切的一切。
只要向她表明,就能够带来改变吗?
疑虑,如同一道道丝线一般渐渐覆盖了我的整个大脑。千千万万的意见和言语,交织成一个球体,牢牢包覆了我的心。我渴望将所有奔涌的心绪向灯子倾诉,渴望用真挚的话语,将彼此心灵的最深处紧紧联系在一起,渴望找到她孤独地蜷缩着的灵魂,伸出双手将她的心拥入怀中。
但是,我却封存了这所有的念想,咬紧牙关,绝不肯透露只言片语。
因为我知道,灯子并不期望这样的变化。
木管乐器以张弛有度的旋律,将演奏引入了下一个阶段。我的大脑渐渐变得一片空白,已经无法将心思放在音乐上。不知不觉间,原本面向舞台的聚光灯,似乎都径直照到了我的心底。
我只是在害怕。
害怕遭到灯子的拒绝,害怕无法再继续陪在她的身边。
我爱七海灯子,爱她的坚强,爱她的懦弱,爱得深入骨髓,爱得无可复加。
即使看遍了她不肯示人的软弱肮脏卑劣厌弃憎恶嫉妒心魔谦卑假意真心性癖偏爱敌意恶意自轻自贱自惭自怨等等一切的一切深深掩藏的晦暗情感,我也依然可以充满自信地断言,我对她的爱有增无减。
然而,灯子只希望拥有一个忠诚的朋友。
希望能够在不踏入彼此内心深处的基础上,维持与他人的交往。
而这道界限,就是我所能够触及的极限。
我不想放弃这个最为接近灯子的距离。
我想留在灯子身边,不想改变如今所处的位置,不想改变眼下拥有的灯子。
所以。
没错,所以——
我与灯子,只会是一对平行线。
不必重合或相交,只要可以始终依偎在她身旁就好。
直线不存在终点,一旦出发,便永不停止。
平行共进的两条线,将永远保持着相等的距离。
只要始终在她身边,那么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当灯子发生变化的时候,我也将随之而动。
将改变来临之前的过程,托付给时间或另外的某个人,屏息以待。
卑鄙地,自私地,等候那个瞬间。
告诫自己,这都是为了满足灯子的期望。
所以我选择了一言不发,将正确的答案藏在心底,走上了错误的那条路。
这便是,我的选择。
能够让我留在灯子身边,并在有朝一日开启未来的答案。
此时做出的选择,我将永远不会忘记。
无论如何,都断然不可将其忘记。
校园里的樱花,早在阳春四月便已开始凋零。
随风飘扬的花瓣,时时闪现在视野彼端。这片春日的芬芳,不由得触动了我的回忆之弦。
脑中浮现的,是为能够连续两年身处同一间教室而暗自欣喜的,一年前的那一天。
而如今,已是高中生活最后一年的伊始之日。
我们肩并着肩,仰望着张贴出来的分班表。
在其他许许多多学生们的欢呼与哀叹当中,我和灯子像两根木桩一样纹丝不动。
「找到了吗?」
「嗯。」
说着,我指了指3班。
「真的耶。」
俄顷,灯子也微微抬起了头。
其实比起自己,我更早发现的是灯子的名字。
我在3班,灯子在1班。
恍惚之间,仿佛在两个名字之间看到了一条淡淡的分界线。
在我放下手指后,灯子转过身来,并露出了一个有些酸楚的微笑。
「还是没能一直在一起啊。」
「嗯。」
我下意识地如此应和道。就连脸上浮现出的笑容,也像是其他人替我准备的面具一般,显得不冷不热,自然到像是假的一样。这种感觉,就像是和柚木前辈分手的时候一样,看上去仿佛与自己毫无瓜葛。
但是,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我喝止住一味逃避的自己,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眼前,放在了前方。
「灯子。」
我叫出了这个曾经羞于启齿,却不知何时变得习以为常的名字。
灯子默不作声,静静等待着我的话语。
周围的一切喧嚣,都完全无法传入耳中。
「只是距离远了一点而已。」
这小小的倔强,被灯子如呼吸一般轻轻掬起,并得到了微笑的回应。
「是啊。」
我和灯子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脆弱到会因这短短的距离而分崩离析。
两人之间积累起来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哪怕它呈现的,并非我理想中的形态。
「灯子。」
我又一次呼唤了她的名字,紧接着,对她使了一个眼色。
告诉她在她身后稍远的地方,有个女孩正等待着她。
灯子随着我的目光转过了头,这才明白了我视线当中的意图。只见她先是转过了半个身子,然后又像是被人揪住了肩膀一样,回过头来窥探着我的神情。
我不禁露出了笑容。
如今能够得到她这小小的关怀,对我来说便已足够。
我相信自己脸上的表情,应该并没有破坏眼前这片和煦的春光。
而灯子也毫不躲闪地,收下了我的这番心意。
「那我走了。」
说罢,她转过身,前往了那个女孩的身边。
我想要做出回应,却咽回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语。
「再见」,只适合送给还会回来的人。
强风从身后拂过,一路奔往我面朝的方向。
纷飞的樱瓣,随着灯子的背影一同,越飘越远。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又一次被她甩到了身后?
过去的两年里,我一切的努力,都只是为了将她追赶,与她并肩而行。
结果,我和灯子不再相互比邻,而是稍稍拉开了一丝距离。
没错,仅仅是那小小的,一丝距离。
就是那一丝距离,让我不得不目送灯子离去的身影。
茫然、懊悔、沮丧……掬起自己的心,几乎无法找到任何积极乐观的情绪。
我所做的选择,难道错了吗?
只要化身为永无止境的平行线,不就能够永远留在灯子身边了吗?
……答案是,不。
与小丝同学的相识,让灯子遇到了一个交叉点。
让她学会了,如何去接纳一个希望与自己相交的人。
与此同时,以平行线的身份与她比邻的我,便也就此走下了舞台。
所以,明知自己未能促成灯子的转变,我依然执拗地许下了一个心愿。
希望今后的道路,仍能够与灯子一同走下去。
尽管到头来,这成为了再也无法实现的心愿。
我还是宁愿相信,自己与灯子也真真切切地,拥有过彼此相交的那么一个瞬间。
哪怕这意味着,今后的我们只能渐行渐远。
飘洒在脸颊上的春阳与樱花,为我带来了一丝丝温存。
站在灯子身边的女生披着一身耀眼的光芒,令我一时难以看清她的脸。
升入高中时,我曾发誓绝不会再经历失败。
曾以为只要知道过去为何会失败,就不会再重蹈覆辙。
曾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领悟了如何爱上一个人。
但是,在与『她』相遇之后,我才真正开始理解爱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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