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应该活着,还是死去?-章节
1.
消息如同一颗重磅炸弹落了下来。
在得知村民大集会的内容之后,三百多位村民全都惊呆了,抗议声如同潮水般涌向了村政府。因为是“有关于人类存亡”的这么一个前所未有的议题,所以大家有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责难的暴风雨却在一瞬间平静了下来。当人们在村政府前的银幕上看到了那段“影像”之后,喷薄欲出的惊愕与愤怒的感情,瞬间就化作了失望与困惑。一开始举着拳头前来抗议的村民,在影像播放结束、并听过村长的说明之后,全都像丢了魂一样呆呆地回去了。“影像”的传闻在村民之间迅速蔓延,最开始的三天,收看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
关于这个影像是否适合让孩子观看的问题,评议会的意见也有所分歧。只是,因为孩子们也接受过“摘出”、贡献过自己的身体,由此得出了他们也应当享有知情权的结论。而参加放映会的孩子当中,很少有又哭又叫的。
到头来,几乎所有的村民都完整地看过了影像,整个村子被沉重的气氛所笼罩。人们由惊恐转为叹息,再转为失落,最后陷入深深的苦闷之中。“一切为了主人”“只要主人能够醒来的话什么都无所谓了”——一百年以来支撑着他们一心一意不断努力的那份信赖,在一夜间像玻璃一样碎落满地,就无怪乎会有如此的反应了。
可是,裁决的时刻却毫不留情地步步逼近。距离村民大集会仅剩一周的时间,最初陷入震惊之中的村民,也被迫要作出“在即将到来的集会上采取何种态度”的这么一个决断。是继续接受“摘出”为主人献出我们的身体和孩子们呢,还是牺牲掉主人、抛弃自己存在的意义呢——村民们被迫作出如此的抉择。
当然,对于全心全意为主人活到现在的村民来说,要想得出答案绝非轻易。大家为了寻求正确答案纷纷向邻居求助,然而得到的都是“我也不知道”“我也很混乱啊”这样相同的烦恼倾诉,这使村民们更加走投无路。连大人都这样了,小孩就只能带着惊恐不安的表情度过每一天。
然后,那一天的早晨到来了。
2.
——哈啊。
那天,我浑身无力地趴在自家的床上。
村民大集会终于要在白天召开了。可是,即便过了一周的时间,我还是无法作出判断。
要在村民大集会上讨论的议题,大体上分为两个选项。
(一)人类存续方案一如既往维护、管理“白雪姬”。
※只是,为此全体村民要尽到以下的义务。
①摘出量增加到以前的两倍。
②配给品削减二分之一。
③中止诊疗时的部件交换。
(二)人类灭亡方案停止“白雪姬”的运作,让人类灭亡。
※从现在起,村民将享受到以下的恩惠。
①停止摘出。
②配给品增加两倍。
③诊疗时发放正规部件。
议题的内容,简单到残酷。
根据部件紧缺的现状,从今往后想要继续维持白雪姬的话,除了让村民接受更多的“摘出”之外别无他法。这也就是说,保护人类的话村民就得死,相反的,保护村民的话人类就要亡。
——啊啊。
我被残酷的二选一所折磨。
是用死来守护,还是用杀来求生。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惜牺牲掉深爱的妻子,来保护人类是有价值的吗?
不惜献出疼爱的孩子,也要让人类继续存在下去吗?
可是如果在这里破坏掉白雪姬的话,那过去的一百年到底算什么?
说到底由人类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却要审判它们的造物主,这种事能被原谅吗?
——怎么办啊。
在过去的一周内,我重复着这样的自问自答。
“哈啊”
我发出今天不知是第几次的叹息并辗转反侧。虽然回到了久违了的自己的房间,但情绪根本无法安定下来。
续存,还是灭亡——这两个选项到底该选哪个。以及,选择它的理由是什么。
我内心当然是想选择“人类存续方案”的。一百年以来,我都是为了这个而活着,以能够再次侍奉主人为目标一步步走过来。所以,要抛弃之前的生存方式、下决心破坏掉白雪姬这种事,光是想起来就觉得可怕。
——不过。
有两个问题。其一,白雪姬的维持需要伴随着巨大的牺牲。以现在的节奏继续进行摘出的话,村民中的牺牲者还会持续增加的吧。而塌方也是牺牲者增加的一个途径。即便如此还是要留在村里守护白雪姬,那就等同于缓慢地走向灭亡,在冰河期结束之前,村民们死光的可能性毫无疑问非常的高。
然后其二,这个问题村长也提到过,那就是为了守护主人而做到这般地步的理由是什么。如今沉睡在白雪姬中的人们,是牺牲了大量的主人之后苟且偷生下来的人。他们还是那些值得我们效忠的温柔的主人吗,是和园长先生一样和蔼可亲的主人吗。不如说,他们是牺牲了亲爱的主人的、主人之敌吗。可是,就算如此,将白雪姬破坏、杀死毫无抵抗力的主人这种事也太——。
——啊啊,烦死了!
思绪像没头的苍蝇一般搅乱着我的精神回路。照这个样子,今天的集会上都无法作出像样的发言了。
除去一些正在接受修理的,几乎所有村民都将出席集会。因为其他人也和我一样都无法得出结论,所以现在天平偏向哪一方还是未知数。这样的话,聚集了村民最多信任的村长的意见——人类灭亡方案——最终通过的可能性就很高了。而我,尚未具备能够与之相驳论点以及心理准备。
“哟,我进来了哦。”
没有敲门,玄关就开了。探出脸来的是带着贝雷帽的、我的大姐。
“怎么啦,愁眉苦脸的。可糟蹋了你这张可爱的脸喽。”
“因为”
一想起今天要发生的事,我就心情沉重。
“维斯卡莉亚会怎么选?”
“我会投灭亡案一票。”
我刷地把脸抬了起来。
“哦呀,很意外吗?虽然我对此也有点抵触,但考虑到村子的困境的话”
“困境”
村民的部件紧缺快达到极限了。照这个节奏继续摘出的话,由部件不足带来的机能停止者——也就是死者,无疑会增加。
“那发言呢?”
“当然会发言咯。我会说:再这样下去的话,村民们恐怕会因为部件不足而全灭的。所以作为技术负责人,我支持人类灭亡方案。”
“这样啊”
在今天的集会上,有发言意愿的人可以畅所欲言。毕竟这是关乎村子的将来以及自己存在意义的大议题。当然我也有发言的机会。
她接着又嘟囔了一句。
“眼睁睁地看着可以被拯救的生命在眼前消失,这种事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这样的抱怨符合作为技术人员、同时也是医生的她的作风。如果白雪姬解体的话就会有大量零部件被回收,这样说不定能够救一百多人。这一点她比谁都要清楚。
“我是这么想的。就算白雪姬无法运作了,那也是因为寿命到了。即便照顾了她一百多年,但冰河期还是没有结束,这说明人类毁灭的命运已无法改变。”
维斯卡莉亚说的很明白,她在这种时候拥有惊人的决断力。
“可是,我们为了主人已经努力到现在了吧?”
“这我知道。但沉睡在那个白雪姬里的不就是杀死主人们的坏人吗?而且,地面进入冰河期也是他们搞的鬼。”
“这个”
“我所敬爱的主人,是对‘机器人’很爱惜、无论多少次都会不厌其烦地为其修理、即使最后损坏了也会说出‘一直以来都很感谢你’这样的感谢之词的人啊。我在修理厂工作的时候,周围全是这样的温柔之人。所以我的主人不在白雪姬之中他们,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说着这样的话,维斯卡莉亚按住了胸口。
虽然话说的很坦率,但她的表情却布满了阴霾,咬住嘴唇的样子甚至给人以略带悲痛的感觉。因为我知道这是她纠结很久而得出的结论,所以没有打算要作任何的反驳。
“嘛,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就行啦。毕竟两个选项都不能说是绝对正确的呢。”
“其实——”
她压低帽檐,像在祈祷着什么似的低语道。
“要是有人类和机器人都能得救的方案就最好了呢。”
3.
维斯卡莉亚离开之后,我仍旧闷闷不乐。
离村民大会开始也只有半天时间了。虽然并非一定要在集会上表明意见,但我作为一个村民、作为副村长,想要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来对待此事。像投靠多数派或是随波逐流这种事我是很厌恶的。
——我会投灭亡案一票。
维斯卡莉亚清清楚楚地这么说了。这是符合她风格的判断,我并不认为有错。
——如果支持灭亡案,破坏掉白雪姬的话。
因为白雪姬使用的都是最新型的零部件,所以解体之后能在一瞬间解决村子里部件不足的问题。维赛亚的“一跳一跳的痛”能够治好,杉老爷子可以自由走动,里夫斯先生可以从喉咙发出声音,帕因兹利先生也能够重见光明了吧。将部件一个个都还给接受过摘出手术的村民,这样的话不管是手脚不便的人,还是耳聋眼瞎的人,大家都可以找回原本拥有的机能,村子也会恢复往日的活力与欢笑了吧。并且,这不是村民一己私欲,而是将“自己本身拥有的东西”取回来而已。一百多年来一直在守护白雪姬的村民,他们享有活下来的资格,我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
真的这样就好了吗?把一直以来拼死守护的东西抛弃,自己苟且偷生,这样真的好吗?主人把我们从零创造出来,我们真的对他们见死不救吗?有些人里面还有婴儿,连婴儿也一视同仁?那么,只救婴儿呢?只救助没有参加“虐杀”的人?就这样一个人一个人地筛选?我们有这个资格吗?
我越想越混乱。
烦恼到最后,那个声音往往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辛苦你了。
那是我作为保育机器人时经常关照我的园长先生。
——你休息好了没事的。
一直都为我着想,时不时用言语慰劳我的园长先生。即使变成了耄耋老人,即使背也驼了、手也抖了,脸上还一直挂着亲切微笑的园长先生。一出现在院子里就立即被孩子们团团围住的受欢迎的园长先生。在我坏掉的时候,坚持反对报废、为我修理的园长先生。对我来说,“主人”的原风景,就是在那个保育园中春风拂动着窗帘的屋子里的,那张温柔的笑脸。
——园长先生。我,该怎么办才好?
园长的音容笑貌一直残存在我的精神回路中。这一百年以来,我以那张笑脸为动力坚持工作、守护着白雪姬。对此我无怨无悔,并引以为傲。
园长先生温柔的笑颜、孩子们无邪的睡脸、和蔼可亲的母亲们——诸如此类的保育机器人时代的记忆,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去,使我难以抉择。天平的两端,一端是村里孩子们安稳的睡脸,一端是保育园孩子们无邪的睡脸。天平摇摇晃晃,不向任何一边倾斜。
——要是有人类和机器人都能得救的方案就最好了呢。
维斯卡莉亚说的没错。如果有这样的方法的话,那毫无疑问是上上策。但正因为办不到,才会烦恼、迷惘至今。如此梦幻的解决方案不是说有就有的。
“啊~啊,要是冰河期能够结束的话,所有问题会迎刃而解了呢”
嘴里说着不可能发生的事,我越来越消沉。
就这样碌碌无为地过了三十分钟之后。
——等下。
我倏地抬起脸来。
——如果冰河期结束的话。
建造白雪姬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地面无法再适合人类居住。所以要等到冰河期结束之后,让摇篮回到地面进行“苏醒”。届时,将成为人类崭新的黎明。没错,要是冰河期结束的话。
——咦?
想到这,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地面上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意识到那个可能性之后,电流信号在我的精神回路中驰骋起来。伴随着四溅的火花,支离破碎的情报整合成了一个整体。这是一种在人类之中被称为“察觉”的现象。
——冷暖温差大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龟裂呢。
冰上三轮上出现的迷之龟裂。当时维斯卡莉亚说出了“冷暖温差”这个词汇。
——说不定是最近冷暖温差大的原因。我打算在下次“体检”的时候重点诊治冻伤。
村子里日益加剧的金属冻伤。那时被告知原因是“冷暖温差”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冷暖温差。
也就是说那是气温的变动——如果“地下”的气温变动的话,是否能说明“地面”的气温也在变动呢?
——对啊。
这是有希望的推测。即便这只是由我的愿望滋生出的名为“希望如此”的幻影,但走投无路的我把这当成绝妙的点子,就算是孤注一掷,也有去确认一番的价值。
“好嘞!”
我站起身,抓起上衣就飞奔出了屋子。
——去地面!
4.
在那之后。
我站在转动着的纺锤的顶部仰望。头顶上有一扇厚重的门,散发着昏暗的光泽。
——村长得知此事之后会生气的吧。
我用擅自从村长室带出来的认证钥匙打开了门锁。伴随着“咯隆”的钝响,门滑动开来,碎裂的冰层纷纷掉落。
——出路好像没问题。
厚重的门对面,有一条垂直方向的通道。这条被称为“产道”的、像下水道一样的路,是白雪姬沉入地下深处时遗留下来的。等到雪化了的时候,将摇篮通过这条产道运送到地面上是村民任务。把三百多台机器人送到地下,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成为在最后阶段将三百多个摇篮运出来的劳动力。
——维斯卡莉亚,会怎么说呢。
去地面这件事我没向任何人提起。按照平时的话,我会和维斯卡莉亚单独商量然后再去的,但这次却不行。
——我会投灭亡案一票。
希望人类存续的我的想法,一定和她是冲突的吧,她也会因此而痛苦的吧。所以,这事必须凭借我的一己之力来完成——我是这么想的。
——好,出发了哦!
我将手伸向梯子的第一阶,开始朝着地面攀登。
5.
无尽的黑暗。
在漆黑一片的“产道”中,我小心翼翼地攀爬着。因为视觉装置中的灯只能照到数米远的距离,所以感觉就像是在深海中慢慢上浮一般。
——实际情况会是怎样呢。
测定地表气温的远程测量仪,已经坏了三十多年了。只要冰河期还没结束,轻易地更换测量仪就只会白白消耗贵重的零件,所以现在只能将它弃之不顾。
——问题就是“发电所”了呢。
地面上有大型的发电所。建造白雪姬的时候投入了数以千计的机器人作为劳动力,发电所就是它们电力供给的设施。如果能让发电所运作的话,回到地面上生活——特别是维持主人们的生命线就变得非常有可能了。虽然在冰河期中无计可施,但只要气温恢复的话就有希望。
——如果可以的话,想试下让发电所重新运作呢
抱着淡淡的期待,我攀爬在漆黑的产道中。直径十米的纵穴里,到处都结了冰,梯子的表面也被冻了个严严实实。因为不得不一边用手剥掉冰层一边前进,所以举步维艰,但又不能着急。在没有救生索保护的情况下跌落的话,以现在的这个高度就算是机器人也会摔得七零八落吧。
我就这样默默地爬着,在爬了一会儿之后。
突然间,阻碍出现了。
○
——咕。
在那儿等待着我的,是一面厚重的冰壁。
产道越往上越窄,现在直径已经缩小到了五米以下,这块冰就像塞子一样堵住了狭窄的通道。看来是地下水渗进来之后二次冻结形成的。
“真受不了”
总之,我先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类似于手电筒的工具,像是用电筒照亮病人口腔的牙医一般接近冰块。当发光端接触到冰块之后,伴随着咻的一声,冰蒸发了。这是一种被称为“黑点”的工具,正式名称叫做“携带型指向热波照射装置”。这和以前融冰用的“小太阳”是同样的工作原理,一言以蔽之,就是“发热的手电筒”。
我按住发光端,缓缓地让厚重的冰层融化,但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没完没了啊。
我停下手中的活,一筹莫展。虽然在这里放弃的话会很不甘心,但要想用手头上的装备把冰化开就太费时间了。
“真头疼”
我打开精神回路中的地图。产道从“沉睡之森”的正上方径直延伸了出去。虽然是简洁明了的直道,但正因为如此,一旦被堵住那就立马成了死胡同。
——又不能挖土。
我操作立体地图,一会儿放大一会儿旋转。地图像风车一样在精神回路中骨碌骨碌地打转。
——咦?
随后我觉察到了一件事。
“这是什么?”
在偶然间显示的检查用地图上,经过放大出现了细小的虚线。这些虚线如同树枝般从产道延伸开来,呈放射状向地面展开。它们看上去就像是结构复杂的蚁巢一样。
“作业用的,通道?”
我看了下地图上的简短说明,那后面标注了“土砂搬运用”的小字。
——难道说
一百年前,白雪姬深埋于地下。要建造如此庞大的设施,必然要将大量的泥土沙石挖掘出来。这么说的话,这些就是将挖出来的泥土搬运出去的作业通道咯?
——比起理论,证据更重要呢。
我根据地图指示的方向,从梯子上往下爬。在下降了五米左右的高度之后,我集中注意力环视周围的墙壁。如果推测准确的话就在这附近——
“有了!”
在结了冰的墙壁上,我发现了颜色稍微有些不同的地方。这是如果不靠近仔细观察就无法察觉到的渐变色层,它在墙壁上形成了全长大约两公尺圆形。就好比在地下埋了什么东西之后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一样,这里也留有同样的痕迹。
——不会有错的。这里以前也有类似的通道,是用来搬运挖掘出来的泥土沙石的作业通道。
我从口袋中掏出手电——“黑点”,一边抓住梯子一边小心翼翼地熔解颜色变化的分界线,直到画出一个圆之后、
“嘿!”
我一脚踹向墙壁。随即,墙壁轰然倒向另一边,形成一个漂亮的圆形洞穴。
——果然!
眼前,一个仿佛要将黑暗尽收其中的通道正向我敞开着。
6.
右、右、左、上、左、稍微下去点、再上来。
在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的通道里,我一声不响地前进着。
将那些一看就是随手挖出来的小道无视掉,选择挂了很多照明灯的方向,就这样一边开动脑筋一边前行。到目前为止,所处位置还和地图表示的相符合,所以方向应该没错。
——即便如此。
喀拉,像是踩到什么东西似的声音响起,我惊慌地抬起了脚。
“呜”
刚才踩到的是断裂了的手的残骸。在它的旁边,躺着因为冻伤而变得粉碎的胴体。跌落在胴体一旁的头部像是品位极差的雕刻一般睁着眼睛紧贴在路面上。这是一具机器人的遗体。
——这已经是第六具了啊。
进入通道之后每过五分钟就能遇见机器人的遗骸。不难想象,这些都是建造白雪姬时投入的作业机器人。
“果然不行了吗。”
我抱着侥幸心理打开机器人的胸部确认里面的状况。可惜的是,它和之前的五台一样,精神回路由于金属冻伤的末期症状而变得粉碎,没能幸存下来。
卡沙卡沙,干燥的沙子一般洒落的碎片,和嘎比临死时的景象重合了起来。悲伤的情绪紧紧地揪住了我的胸口。
——抱歉了,没能救你。
既没有进入避难所,又没有进入村子,于此处耗尽全力的机器人们,到底是抱着怎样的一种想法而死去的呢。我被选为村民只是单纯的偶然,就算在这里和他们一样毫无声息地死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的精神回路曾被人动过手脚以至于无法清楚地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说不定眼前的这些机器人还是曾经和我同甘共苦过的同伴。
“真的很抱歉呢”
我一边道着歉,一边踏过那铺满了整个通道的残骸之山继续前行。
冻结的遗体,就像冰柱一样,咔嚓一声碎了。
○
又过了一段时间。
——咦?
我停下脚步细细聆听。虽然很微弱,但通道内有一种像是对着乐器吹气所发出来的声音。
——风?
预感到了什么的我,加快了脚步。
再向上攀爬了一段路程之后,我终于确信了。穿行于冰之洞穴中的风毫无疑问是从外界吹进来的。
——好近!
我循声而去,终于发现了一个大窟窿。我尽可能地向着深处前行,但路却越来越窄,最终还是被黑色的沙土挡住了去路。
——不行吗
确认了一下地图,虚线在这里中断了。这里原本是通向地面的道路,但被崩塌下来的大量沙土所掩埋。这样的话就无法前进了。
“真是败给它了”
现在要另寻别路的话,得折回很长的一段距离。
离集会开始还剩十五分钟。
——原路返回的话就来不及了。可是。
就算无法到达地面,但至少能够确认到有阳光的话——就能成为地面气温正在恢复的证据。之后再拍摄有阳光地方的影像并进行温度的测定,就能作为有力的说服材料在集会上展示出来。
可是,与我的幻想背道而驰,通道内仍被一片漆黑所包围。就算让视觉装置中的夜视功能全开,充其量也只能缓慢行走,就连一丝阳光都无法感觉到。
——万事休矣、了么。
我坐在沙土上,唉声叹气道。虽然已经相当的接近了,但根据地图上显示,离地面还有一百米的距离。挖过去是不可能的事。
——糟糕。
再过十分钟集会就要开始了。这样的话,以村长为首的势力会极力主张人类灭亡方案的吧。维斯卡莉亚也会参与其中的吧。照这样下去,集会的趋势将是——
“库!”
咣,我一拳捶在手边的沙土上。与其走到这个地步,还不如留在村里。那样的话至少还有机会在集会上发言。不,现在马上回去的话还能勉强赶上么。
——只能回去了么。
我咬紧牙关,作出撤退的决定。既然通道被堵住无法前行了,那只有掉头回去这一条路可走。至少再给我半天时间的话还是有希望的,虽然也这么想过,可惜时间一去不复返。
我站起身,用双手拍打在脸颊上。
然后一鼓作气,全力奔跑起来。因为道路的走向已经记忆在精神回路中了,所以返回很轻松。像是在挑战通道内的黑暗一般,我用比来时快一倍的速度原路返回。
——得快点回去!
来这儿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想也不会有几个人发现我没来会场,就算发现了,村长也不太可能将开会时间延后的吧。现在的我,对于村长来说是个碍事的存在。
必须赶在集会结束之前回去——就在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在昏暗的通道中赶路的时候。
——!
突然脚底下一滑。
7.
“哇哇!”
因为事发突然,我没来得及作出受身,更糟糕的是跌倒的地方还略带斜坡。我就这样滚了十多米,摔了个七荤八素。
“库”
剧痛在全身驰走。我将力量注入双臂,想方设法支起上半身。身体好热。
——啊啊
比起疼痛,我更因为懊恼而全身颤抖。抱着一丝希望朝地面前进,不仅没能到达目的地,甚至都没法返回。一事无成产生的焦躁,更重要的是面对自己的无能,让我一时半会儿处于完全脱力的状态。
就在这时。
——啊、咧?
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雪白。本以为视觉装置出故障了,但视野在一点点恢复。大概是因为突然进入明亮的场所关系自动调节机能没能跟上吧。这种现象在人类之中被称为目眩。
——晃到眼睛了?
我翻了个身,仰面朝天。
“啊”
那里有个大洞。像是用刀刃刺穿地面形成的狭长沟壑——一条巨大的冰缝,使我能够从地底眺望天空。
空中。
从空中倾注而下的光芒,那毫无疑问是——
阳光。
“啊、啊”
我情不自禁地发出声音。一度濒临放弃的希望之光,它驱散了黑暗的绝望,拨云见日般照耀着我。
光芒。
温暖的光芒。
人工皮肤感知到了气温的变化,给我带来了更大的喜讯。
0.2度。
这是人类会因为寒冷而颤抖的气温。但对于在零度以下的地底生活了一百年以上的我来说,这道光芒煦若春风。
“啊啊”
我手脚舒展成大字沐浴着阳光。
“太阳,原来是如此温暖的么”
我沉湎于数据的海洋中,久违的有关太阳的记忆苏醒了。那是在保育园午睡房间中感受到的、从窗帘缝隙间隐约透进来的木漏之日(注:木漏れ日,原指从树叶空隙照进来的阳光)。照进地底的微弱阳光,和那时的颇为相似。
——嗯,得抓紧了!
在享受了一会儿暌违百年的阳光之后,我把手挡在耳边的天线上。
“这里是阿玛莉莉丝!”
我通过无线电呼叫。
“收到请回。这里是阿玛莉莉丝!”
离集会开始还剩五分钟。虽说准时到达是不可能了,但可以通过无线把喜讯传达给村民们。阳光的影像,以及高于冰点的气温。虽然在科学上这些材料还不足以证实冰河期已经结束,但作为阐述这种可能性并说服他们的筹码,这些已经足够了。这样的话,村民们一定能够理解的。
“听得到吗!?这里是阿玛莉莉丝!无论谁都好,回复我一下啊!艾斯班!格茨!维斯卡莉亚!村长!”
试了好多次都没有回音。
——怎、怎么办啊。
是功率太低,还是电波中转基地出问题了啊。总之无线电里连杂音的声响都没有。一分、两分、三分。时间白白的流逝,这种情况下要是能询问维斯卡莉亚就好了——就算这么想也无济于事。
——诶诶!
我猛然坐了起来。
没法通信的话我自个儿回去不就好了嘛,亲口说给他们听就行了啊。而且,说不定在回村途中的哪个地方就有信号了呢。总之在这儿发呆完全就是浪费时间,这可不行。
可是。
“呜”
就在我站起身的瞬间,脚部传来了剧痛。我一看,右边的脚脖子已经折向了另一个方向。
——骗人的吧!?
我慌忙查看伤势,发现关节部分的零件已经折断并刺破了人工皮肤。伤口处的机油正汩汩流出并飞散着火花。
——呜咕。
刚才之所以一直没有察觉,是因为损伤太严重以至于痛觉装置都自动切断了。只是,没有发出警报声这点有些无法理解。难道这也是“摘出”的副作用么。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开始了应急修理。从口袋中取出化学纤维的绷带以及绝缘胶带,围绕着脚踝进行包扎。
这样就OK了。如此想着的我站了起来。
“呜”
然后又一次跪了下去。损伤部位的情况比目测的还要严重,光从漏油以及发热的状态来看就不同寻常。
——哎哟!!
我不顾伤势站了起来,开始行走。每走一步,右脚都折向一边并发出“卡库、卡库”的声音。我张开双臂想方设法保持住了平衡,但速度完全上不去。这样比起在彷徨中前进需要耗费的时间更加长。
确认下时间,集会差不多要开始了。
——真是的,为什么会在这紧要关头掉链子啊!
我一边咒骂自己,一边拖着负伤的脚拼命前进。脚踝处热得不行,再这样下去的话零件说不定要报废掉。现在哪还管得了这些啊,总之一个劲往前——
就在这时。
突然响起了“啪叽”的一声。我心里“啊”了一声往下看去,只见膝盖一弯,身体就这样摔了下去。我脸朝下摔倒在地,触电般痉挛起来,电流在全身乱窜,使不上力。
“呜、啊”
我短路了。
8
时不时痉挛的身体,以及游走全身的燥热。
——库、呜咕!
我面朝下趴在地上,拼命想要打开目前的僵局。可是,无论怎么挣扎,中断的回路就是无法恢复。
我知道其中的原因。直接原因是脚踝的故障,以及随之带来的发热性短路。间接因素是由多次“摘出”所造成的身体劣化,或者说阿玛莉莉丝·阿尔斯托罗梅利亚这台机器人本身已经积劳成疾了。
——系统重启!恢复啊、恢复!!
一般碰到这种情况的应对方法就是先关机再重启,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连重启都没多大效果了。这也是摘出的副作用么。
——啊、呜。
不幸中的万幸是,精神回路似乎没有大碍,意识仍旧清醒。不过正因为意识清醒,我才会心急火燎地对自己拼命下达“恢复!Recovery!重启!”的命令。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焦躁感达到了顶峰。并且,像火上浇油一般,“那个”也开始了。
无线电中冷不丁地传来了这么一句话。
“——诸位,请就坐。重复一遍,请就坐。”
这是卡特莱亚的声音。
——诶?这是。
村子里一有大的活动,基本上都是由她来主持的。现在的她正在宣读某条通告。
“虽然提问的受理已经截止了,但这并不等同于限制发言,而是因为要进行顺序的整理。凡是有意愿的人,都可以进行多次发言重复一遍、虽然提问的受理已经截止了——”
错不了的,这是村民大集会的转播信号。虽说基本上是全员参加集会,但也有因为在接受修理而无法到达会场的,他们可以接收到实时的声音以及影像信号。看来我的无线恰好感应到了这条电波。
我也理所当然地呼喊了起来——用发自内心的声音。
——请回答!这里是阿玛莉莉丝!请回答!
可是没有人回应我的呼喊。无论叫了多少次都没有任何反应,能听到的只有卡特莱亚的声音以及村民的喧闹。看来我只是接收到了声音,却无法将自己的声音传达到另一边去。这和从前的广播没什么区别。
仿佛要给焦躁的情绪推波助澜一般,时间无情地流逝。我一动也不能动,能做的只有聆听流淌于耳畔的声音。
然后,终于——
“现在,临时村民大会正式开始。”
命运的集会拉开了帷幕。
9.
“首先有请卡莫梅尔村长来说明开会的主题。”
卡特莱亚的声音一响起,会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紧接着,传来了村长的声音。
“请允许我对远道而来的你们表示由衷的感谢。”
沙哑的声音传入了我的无线。现在台上的情形,一定是村长在用脑袋环视底下座无虚席的村民们吧。
“我再来重新阐述下我支持人类灭亡的理由吧。说到底这次的集会——”
带着沉稳的口气,村长将召开集会的理由娓娓道来。不过,议题之前就已经告知给所有村民了,这样只不过是再确认一次罢了。
集会的将分成“说明主题”“会场发言”“表决”这三个步骤来进行。会场发言这块,每个人在台上预计有三分钟的发言时间,但这毕竟只是预计,所以就算超过时间也可以继续发言,而且还可以多次补充或者订正自己的言论。集会的结束时间并没有特别规定,讨论将持续到大家都信服为止。直到没人想要发言了,才会进入表决阶段。当然,从小孩到大人,所有的村民都享有发言权,以及投票权。目前,村民的人数是三百零七名,超过半数的话就是一百五十四名。除了人类灭亡案·人类续存案之外,村民也可以自由地提出新的方案或是附带决议来加入表决行列。
“——以上,就是人类灭亡案的提案理由。希望大家活跃地讨论下。”
平时放任不管的话能说上一小时的村长,今天却只说了三分钟。他那认真的口气以及事务性的说话方式,仿佛要将会场上的那种紧张感都传达过来。将能够让白雪姬停止运作的那个“开关”放在台上之后,村长的说明结束了。
紧接着将进入会场发言阶段。
“那么,进入发言和讨论的环节。第一个发言的人是——”
卡特莱亚的声音响起,宣布了第一个发言人的名字。
“我想站在人类续存方案的立场上进行发言。正如大家所知,我们的使命是守护主人。确实,我在村政府看到那段影像的时候也受到了非常大的冲击。可是在座的诸位,请先冷静地考虑一下,我们在这一百年间——”
(海德拉·吉安/女佣机器人/运行153年/“胴”B片区在住)
第一位发言者支持人类续存方案。理由也很简单明了:我们机器人的存在理由就是守护主人,这点从今以后也不会改变,那段影像是非常事件,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我的发言就到这里。”
时间正好是三分钟。台下既没有鼓掌也没有嘘声,听众们都静静地听完了发言。
——没错,就是这样。
我趴着动弹不得的身体,对发言的内容产生了共鸣。
——因为守护主人是我们的使命。
“接下来,有请二号。”
遵照卡特莱亚的指示,第二位发言者上台了。
“这一周,我是在反复迷惘中度过的。但惭愧的是,到现在仍旧没有得出答案。所以,我暂时保留意见我也看过那段影像,也确实受到了冲击,因为我一直以来都相信着主人。
所以对于影像的真实性,我目前仍抱有疑问。给予了我不少关照的主人,都是些非常善良的人。可是,如果那段影像是真实的、所有一切都如村长所言的话——”
(罗比·丹特罗姆/建设重机机器人/运作126年/“右足”D片区在住)
第二位发言者非常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迷惘”。在烦恼、苦闷之后,仍然无法作出决定,所以这次选择了“弃权”。
“那么,三号发言者——”
发言还在继续。虽然内容五花八门,但每个人都吐露出了心中的痛苦之情。比起提意见,类似于寻求安慰的内容占了多数,最多的意见则是“保留”。即便在支持“人类续存案”的发言者当中,相较于积极地宣扬人类续存,更多的人持有的是“还是维持现状比较好吧”这样消极的态度。
三十分钟过去了。
我身体仍旧无法动弹,但依然聆听着集会的发言。目前为止已经有十位村民结束了自己的发言,选择“保留”的有七位,选择“人类续存”的三位,没有支持“人类灭亡”的。
啊啊,如果按照这个比例进行下去的话,至少人类灭亡案是不会被采用的了吧——我稍稍松了口气。
但是。
“第十一位,有请。”
接下来上台的人,骤然改变了集会的走向。
“我是维斯卡莉亚·阿康瑟斯。——我支持人类灭亡方案“
10.
会场内一片哗然。
不光是因为出现了第一个“人类灭亡案”的赞成者,更重要的是发言者居然是“她”。
她既是评议员,又是村里首屈一指的维修师,还是大家的主治医生,更是我所信赖的姐姐。
“理由很简单,先看下这个吧。”
维斯卡莉亚暂停了发言,像在等待什么似的停顿了一会儿。估计是要在台上大屏幕播放影像吧。
“额,这是到访过我诊所的患者的人数,然后,这是摘出零件的数目。还有这个是”
她一边展示数据,一边流利地对村子的现状进行着说明。用轻描淡写的口吻来叙述沉重的问题,这符合她一如既往的风格。
“简而言之,如果人类续存案通过的话,今后一年内会有十个人死去。”
会场变得乱哄哄的。
“这只是乐观估计的数字,如果塌方以及冻伤灾害严重的话,这个数字会扩大两倍乃至三倍。而且,到了第二年死者会加速增长,也就是说五年之内会死一百人吧。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可不能是闹着玩的。”
虽然她的发言自始至终离不开数据,但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有巨大的说服力。
“我为大家治疗身体到现在,觉得你们已经做得够好了,为了白雪姬不惜让身体变得如此破败不堪不过呢,我想时机差不多快成熟了。已经奋斗了一百多年,是时候卸下肩上的重担了。”
会场又变得一片寂静,大家都在侧耳倾听维斯卡莉亚的见解。
“为了避免招致误会我先把话说在前面,在这次的集会上不管哪种方案被采用,我都不会放弃自己的任务。纵使人类灭亡案被否决,我也会一如既往地努力给大家做诊疗或是为白雪姬做修理。因为结果和自己的意见不合而拒绝别人的求诊,这种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我只是想用客观的分析让大家知道,如果赞成续存案的话会有什么缺点那么,我就说到这里。”
她的发言一结束,会场就炸开了锅。在尽是些保留或是弃权的消极意见之中,这条意见显得格外的明确。
“接下来,十二号。”
卡特莱亚喊出下一位发言者。
随后,集会走向再次改变。
“其实我支持人类灭亡。”
11.
就像是大坝决了堤一般。
自那以后,“人类续存派”的发言明显减少,“人类灭亡派”反而是显著增加。方才大家还都说不出“人类灭亡”这样令人内疚的话语,自从被维斯卡莉亚·阿康瑟斯这么一位在村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推波助澜一把之后,似乎就产生了畅所欲言的氛围。
“我失去了视力。可以的话,我想再次看到大家的脸。如果用正规的零件进行修理就能重见光明。拜托了,请务必从白雪姬的零件中”
“我家孩子的脚不能动了。用我的零件是无法让他动起来的,可是,如果有白雪姬的零件的话,孩子就能再次行走了。拜托了,请务必让这孩子”
“我丈夫二十年前就沉睡至今。如果有白雪姬的零件的话”
之前因为“摘出”而失去一部分身体的人、四肢不能自由活动的人、担忧家庭成员健康的人、失去爱侣的人——虽然倾诉的内容五花八门,但村民们都表达了自己迫切的愿望,从而引起了共鸣。会场中响起了抽泣声,就连身处异地聆听发言的我,一想起大家所受的苦,不禁也感同身受。
三十个人的发言结束之后,集会进入休息时间。
这时的会场,形势已截然不同。人类续存派销声匿迹,而人类灭亡派则超过了半数,声势浩大。
——糟糕。
时间已经过了两小时,而我还是在短路中。我趴在寒冷的冰面上,被焦躁感和无力感所折磨。
这样下去的话人类灭亡案会通过的。村长会按下事先准备的那个“开关”,白雪姬会被永久性破坏。到时候一切都晚了,之后就算后悔也无法再次唤醒主人了。明明好不容易才找到能让人类和机器人共存的第三条路的——。
——动起来!
我祈祷着,强烈地祈祷着。
——动起来啊,我的身体!
重启、强制停止、紧急重置、注入备份“疫苗”——就算试遍了所有方法,我的身体都毫无反应。
意识时不时地远去。短路状态持续时间长的话,为了保护精神回路,会强制性关机。如果到那一步就万事休矣了。人类与机器人齐心协力求生的道路,共同迈向的未来。这一切将永久地失去。
——啊啊。
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暗。
——时间啊、啊。
视觉装置强制关闭,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离终结越来越近。
会场的声音渐行渐远。有谁在呼吁人类灭亡,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消失。
——不对,不对啊。大家,都听我说。我们、其实不用像那样争斗的啊。
就在我意识中断的瞬间。
我看到了光。
昏暗的地底闪过一道青光,眼前的土沙崩塌了。
——什么啊。
当我感觉到尘土的对面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道人影的时候,意识就此中断。
12.
朦朦胧胧,仿佛在梦中一般浑浑噩噩,我只能听到声音。
集会还在继续。
“凭借上述理由,我支持人类灭亡案。”
会场已经进入了人类灭亡的倒计时。发言者变成了清一色的“灭亡派”,除此之外的任何意见都没有出现。
我明白了。虽然维斯卡莉亚的发言改变了集会的走向是事实,但这只不过是最初的一滴水。好比是一滴滴水将杯子蓄满,村民们因零件不足而产生的痛苦到达了极限,现在就像洪水一般在会场中泛滥开来。
正因为如此,现在的走向也绝非轻易就能够改变。一百年来的自我牺牲所产生的反作用一口气喷发了出来。“村民的使命”“机器人存在的意义”,这样的话语在任何人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还有其他要发言的吗?”
卡特莱亚的声音再次响起。会场中鸦雀无声,没有人举手。这并不代表着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而是由于谁都明白胜负已分,因而保持沉默。
——结束、了么。
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在只有声音的世界里,我感受到了一切的终焉。
“没有要发言的人了吗?没有的话就结束讨论,进入表决环节。”
虽然不想放弃,但已经没有时间了。只要会场里没人想要发言,那集会就将结束。然后进行投票、灭亡案被采用、按下按钮、白雪姬永久停止、人类——主人们永久地灭绝。
——来人啊。
我在心底祈求般喃喃自语。虽然声音已经不可能传达到了。
“——等下!”
有谁大叫了一声。
会场里骚动了起来。片刻之后,台上的麦克风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太奇怪了!大伙儿、大伙儿都太奇怪了啊!”
这声音非常的稚嫩。
“就在不久之前,大家都还那么地、那么地仰慕着主人!都尽己所能地努力着!为了祭典还日复一日地练习!可为什么?为什么说变就变呢?为什么主人全都死去也无所谓了?”
她像孩童撒娇般的高声倾诉着。
“呐,告诉我啊!这一百年到底算什么!?为了主人日复一日操劳的这一百年到底算什么!?到底是为了守护谁才度过这一百年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尽心尽力地度过这一百年的!?大家不是还取出过许多零件吗!不是接受过大量的摘出吗!在这百年间死去的同伴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死的!?在这里把白雪姬破坏掉的话,他们的死不都白费了吗?明明不需要死的,却还是死了?而且、而且,在这里放弃了的话——”
少女的声音颤抖了。
“嘎比他,到底为何要死!?”
传来了“啪”的一声响。我听出来这是敲打发言席的声音。
然后会场一片死寂。
少女沉默了。大家也都沉默了。就连主持大会的卡特莱亚,也沉默了。
而我——系统恢复——预备——重启——距离机能恢复、还剩三十秒——二十秒——十秒——五、四、三、二、一——
重新启动。
睁开眼睛,站起来,然后向前走。
有一位少女,很困惑似的呆立在舞台上。这里是中央大舞台,是村民大集会的会场。我一出现,场内瞬间炸开了锅。“是阿玛莉莉丝啊!”“之前都去哪儿了”大家齐刷刷的向我投来了视线。
发言席的少女带着吃惊的表情看向这里,我径直走了过去。
“抱歉,我来晚了。”
“阿玛莉莉丝啊”
“你很努力了呢,黛西。”
我伸出手,抚摸着她那柔软的栗色头发。摸着摸着,少女的瞳孔中就渐渐涌现出了泪水。
她将脸埋进我的前胸,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抬起脸来。
“阿玛莉莉丝是人类灭亡派?还是续存派?”
她那摇曳着不安的大大眼瞳将我映入其中。而我则微微一笑回答道。
“哪边都不是哦。非要说的话对半分?”
“诶?对半分?”
“没错,对半分。”
然后我向前迈了一步握起话筒,高声宣告。
“我有紧急议题要说!”
13.
紧急议题。
这是继“人类灭亡案”、“人类续存案”之后的第三个选项——其名为“人类·机器人共存方案”。
我将从四面八方投向舞台的视线照单全收,带着自信满满的口气开始了讲述。
“就在几小时前,我查探了地面的情况。”
会场一片哗然。
“这里作为证据的影像。”
我将刚才看到的地面上的样子映到舞台的大屏幕上。暌违百年的天空,温暖的阳光,逐渐回复的气温。包括途中遇到的作业机器人的遗体在内,我一条不删地将自己精神回路中所有的数据都公布了出来。我期望人类和机器人共存,所以我觉得将全部影像公开才是最公正的做法。
“正如大家所知,地面上建有大型的发电所。那是在建造白雪姬时,给作为作业机器人的你们供给电力的设施。如果地面的气温恢复的话,那就可以使这座发电所重新运作起来。那样的话,以空调为首的生命线就能够确保,和主人们共同生活的可能性就会变得很大了。”
会场再次骚动起来。村民们面面相觑,仿佛像是被我的话语击中一般身体颤抖着。
当然异议也随之出现。
“如果发电所无法再次运作那该怎么办呀”
从前排传来了尖锐的质问声。
“万一回到地面之后发现果然还是不行,那我可跟你没完啊!?你敢说绝对没问题吗!?”
“这个”
面对气势汹汹的质问,我不由得支支吾吾起来。“绝对没问题”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
“没问题的!在那种类型的发电设施当中,除了主要的水晶炉之外,还有传统的发电装置。存储在里面的化石燃料的量也足够了!所以不必担心!”
——啊。
我吃惊地循声望去。会场的中央有一位红发女性,一手叉腰站在那里。然后她与我视线相会并使了个眼色。
——维斯卡莉亚。
“可以让发电所重新运作。这事包在我身上。”
她斩钉截铁地断言道。
她的雪中送炭让我几乎要感激涕零。大概是被意想不到的反驳所震慑了吧,刚才发起质问的男性嘴里边说着“嘛,算了,那就”边坐了下去。
我趁热打铁道。
“确实,我也无法断言能够‘绝对成功’。再加上这个作战从准备阶段就需要大量的劳力。不过请冷静思考一下,就算像这样一直留在村子里,也将面临被不知何时到来的地震所毁灭的命运。所以说,事不宜迟。只有在电池勉勉强强够用的现如今,才是逃出村子的绝佳机会。”
我铿锵有力地阐述着。村民们的脸上恢复了生气,会场的气氛逐渐变得明快起来。
所以我在发言临近结束之时,抛出了“杀手锏”。
“诸位,在来这之前,想必你们都看过‘那段影像’了吧。我也看过了,而且说实在的也倍受打击但是”
我从口袋中取出一块芯片,高高举起来让所有人都能够看到。那是一块小指指甲大小的微型芯片——高性能记忆媒体。
“收录在这块芯片中的,不只是有那段影像。虽然才保存到一半,但其实还有那么一段影像被录在了里面。”
然后影像开始在屏幕上播放。
这是一幕日常的画面。
首先出现的是位身材高挑的女性。让一头黑色长发迎风而舞的这位女性,正坐在长椅上读书。在她旁边,毕恭毕敬地坐着一位少女。少女穿着女仆装,从耳边的天线一眼就可以判断出她是个机器人。
主人,与侍奉她的机器人。这是在很久以前,随处可见的日常风景。
女性和机器人就像姐妹一样相互依偎着,阅读同一本书籍。机器人会时不时地瞟上女性几眼,或是撒娇般将脸靠在她的肩头。每当这时,女性都会优雅地微笑着,停下翻书的手将肩膀借给少女倚靠。
最初的影像持续了一分钟,之后镜头又转移到了其他的场景上面。这是在某个小型工厂中,人类和机器人一起工作的场景。机器人制造产品,人类负责检查,检查结束之后,人类像是在慰劳机器人一般将手搭在了它的肩头。直到两人肩并肩离开小型工厂之后,画面才消失。他们简直就像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一样。
就这样,通过一段段影像的切换,人类与机器人共同生活、劳作、互帮互助的场景重现了出来。
每一段影像不到一分钟,全部加起来也就不到十五分钟的样子,而且还是没有声音的。片子最后出现了制作方的LOGO,表明了这是以人类与机器人共存为目标而制作的宣传映像。
或许这是故意做给人看的,是带着某种意图截取画面、做出有利于人类的理想化影像也说不定。
然而即便如此,这段影像还是唤醒了深藏在我们心底的非常珍贵的记忆。人类总有一死,但机器人不会轻易地死去。失去主人、被遗留下来的机器人,历经了绵延不绝的悠久时光,直到成为废铁之前都一直活着。
正因为如此,旧时的记忆残存堆积在了精神回路中,能够无数次的复苏并丝毫不会褪色。无法忘怀的鲜明哀伤将永远刺痛着胸膛。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大家都在哭泣。他们想起了与主人们共度的那些宝石般的日子。
我想起了在保育院工作的时光。活泼的孩子们,亲切的母亲们,还有和蔼的园长先生。
再一看,维斯卡莉亚也在哭。她或许是想起汽车维修工厂的主任了吧。那是她偶尔会红着脸搭话的、她所朝思暮想的人。因为人类和机器人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障壁,使他们无法结合。
格茨也是一样,他一定是想起他演员时代的电影导演了吧。导演收留了快要被解体的他,并一直把他培养到小有名气。对他来说导演就是恩人。
孩子们也哭了。他们都想起了死去的父母以及分别了的兄弟姐妹,这对于保育机器人的我来说是最清楚不过了。
每个人都很失落,每个人都很孤独。回首那一去不复返的幸福日子,一心想念着主人而度过的这一百年是如此的痛苦与寂寞,是忍耐孤独的时光。但是,我们并不讨厌这些,不如说是满怀欣喜的工作,进而献出自己的身体。因为我们一直做着和主人们共同生活的梦。
影像播放结束。
我深深地行了一礼,离开了舞台。
不一会儿,卡特莱亚的声音响起。
“还有想要发言的人吗?”
卡特莱亚也哭了。她一定是想起了最爱的丈夫。
——啊!
就在这时。
村长出现在了台上。他脑袋骨碌骨碌地滚了过来。
我屏息凝神,大家的视线都聚集于一点。
——他到底会说什么呢。
我骤然间心神不宁起来。我已经拿不出更有说服力的材料了,如果在这里被村长打了个翻身仗的话那就没有然后了。
村长坐在了发言席上。
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只有一句。
“进入表决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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